有机农场:健康的成本

作者:魏一平

(文 / 魏一平)

有机农场:健康的成本0( 百欧欢农场公关总监曹乃真 )

善待土地

11月7日的上海仍旧阴雨绵绵,郊区的道路上鲜见行人,位于南汇现代农业示范园区的百欧欢有机农场里却是一番忙碌景象,十几个工人正在蔬菜大棚里忙着除草和采摘,田间小径旁边的水洼里不时传来青蛙的叫声,小河畔的草地上爬上来几只小龙虾透口气。“经过4年调理,现在这里的生态物种已经很丰富,它们不受任何化学农药与化肥的污染,吃起来绝对放心。”百欧欢农场公关总监曹乃真女士告诉本刊记者,“4年前这里还是一片盐碱荒地,能有今天的景象,我们要做的就是善待土地。”

“善待土地”,这是采访中农场工作人员提及最多的话语。据曹乃真介绍,百欧欢农场的前身是欧食多贸易公司,在中国大陆做一些欧美有机食品进口贸易。早在2002年,其创办者台湾商人田月皎女士就来到大陆,带领摄影师游历东北及西南各地,很多地方的土地破坏之严重让在欧洲生活多年的田月皎心情沉重。2003年,田月皎决定定居上海。“首先要保证自己吃的东西绝对安全,同时她也很希望能够在大陆推广有机农业,所以就决定做一个有机农场。”曹乃真说,“另一方面,上海的西餐厅和外籍人士很多,对有机食品需求旺盛,单纯依靠进口费时又费力,例如做意大利面用的小麦粉就只能从意大利运过来。”

当时的上海,虽然科研专家与政府相关部门已经提出要大力发展有机农业,但并未成气候,能看得见的支持就是政府在各个区县都划拨出一块地作为现代农业示范园区。田月皎广泛考察后选中了这块100亩的地,“最大的原因是这里原先为建筑用地,没有耕种过,对土壤和水系的破坏不严重”。按照国际通行的规定,有机农场的土地一般要经过3年过渡期后才能正式耕种。因为这里仍保持着原始的水土形态,百欧欢在完成第一年完全休耕后,第二年开始轮种豆科类植物。“因为豆科类的根系可以有效固定土壤中的氮元素,植物本身富含蛋白质,打入土里就是养分很高的天然肥料,可以改善土壤的营养成分。”曹乃真向本刊记者介绍。

从2005年开始,百欧欢开始发展以有机蔬菜为主的多样化种植。“多样化是世界范围内有机农场的普遍选择,如果一个大棚只种一种蔬菜,虽然便于同时采收,但对土壤的破坏是很严重的,如果连续3年在同一块地种植黄瓜等吸收能力很强的作物,到第4年这里就什么都不长了。”曹乃真说,“现在一个大棚里同时种六七种作物,虽然所需人工大大增加,但却可以有效保护土壤,防治害虫。”

有机农场:健康的成本1( 百欧欢农场场长权建设 )

动植物本身是最聪明的,它们自己就有抵御敌人的一套方法,这也是有机农业所秉承的一大法则。在一间六联大棚里,百欧欢农场场长权建设给本刊记者讲述了“植物自身的智慧”:大棚最左侧种植辣椒,其自身带有的刺激性气味有杀虫作用,被称为是天然杀虫高手;紧挨辣椒种植的是甜菜,这是害虫们最喜欢吃的一种蔬菜;再往右是樱桃萝卜,果实埋在地下,即便地上的叶子遭遇轻微虫害也不影响生长;中间种植了黄瓜,这里阳光可以直射,即便将来长了枝蔓也不会遮光;黄瓜右边种植了生菜,因为大棚最右侧的芹菜也有驱虫的功效,对生菜这种可以生吃的蔬菜来说,对虫害的防治要求最高。此外,大棚里有青蛙,也可以吃害虫。“大棚两侧适宜种植防虫效果好的蔬菜,紧挨着种植容易招虫害的作物,除了这些,还要注意作物本身对土壤的需求与破坏,交错轮换种植最好,比如两侧温差大,浇水不充分,种植相对脆弱的作物。”权建设如此总结。

除了作物本身对虫害的制衡外,五花八门的物理驱虫法在有机农场里也随处可见。大棚里挂了很多黄色面板,据曹乃真介绍,由于大多数害虫喜欢往色彩鲜亮的地方聚集,黄色面板上涂了一层特殊的黏液,可以有效吸附害虫。“每到收获季节,田里还会插很多废弃的光碟,反射出的阳光也可以驱虫。”农场里道路两侧放置着很多类似两个塑料瓶口对口连接的装置,名曰“性激素诱虫器”,下面一个瓶子里放了母性虫蛾的费洛蒙激素,可以吸引大量公蛾,当它们通过一个个小洞飞进去之后就会发现,要想飞出来已经不可能。靠这种瓮中捉鳖式的方法,农场里往年肆虐的虫蛾已经很少见了。

有机农场:健康的成本2( 百欧欢农场以有机蔬菜为主的多样化种植 )

据权建设介绍,土壤、水、空气是有机农业的三大天然要素。由于空气的可控性很低,土壤和水就成为有机农场最宝贵也最脆弱的资源。百欧欢农场所处的南汇区川沙镇属于江河冲积形成的滩涂,在明朝时曾作为盐场,农场建立之初曾由科研机构化验,结果显示,这里的土壤盐分很高。为了减低土壤中的含盐量,权建设采用大量灌水的方式加以稀释。“但要发展大棚种植等设施农业,就会阻碍雨水浇灌,极易导致土壤含盐高,所以降低含盐量是一个长期的难题。”权建设说。好在百欧欢农场的水系还算发达,两条小河横穿农场,由于当地政府投入巨资改善了农村污水处理系统,水质还算不错,不过仍然要经过处理才能满足灌溉要求。

此外,由于这里70%的土地是由河底淤泥堆积而成,虽然营养元素丰富,但有的大棚土壤板结严重,灌溉的深度不超过20厘米,就不适宜种植长白萝卜等根系较长的作物。“去年农场的品种达到了120种,今年有望冲击150种。”曹乃真介绍道。权建设深知,品种的增多是机遇也是挑战,“如果协调好了可以互相利用,协调不好的话就会有大麻烦,这要求我们对每个大棚的土壤、水和每一种作物都要熟悉”。

风险与成本

“对农场的一切都要了如指掌,对每个环节都必须亲力亲为,这是做好有机农场的法宝,也是保证食品安全的前提。”长期研究有机农业的北京生态农业研究院院长刘宗超告诉本刊记者,“正因为面临技术和市场的双重风险,有机农场很难做大。”

百欧欢农场占地100亩,“不是我们不想做成500亩的农场,而是现有技术与人工条件以及对市场的预期还达不到,只能循序渐进。”曹乃真说。南京农业大学有机农业研究所所长和文龙教授告诉记者,从世界范围内看,除美国外,欧洲和日本真正的有机农场大多在100亩到300亩之间,“这个规模比较利于管理,也可以有效规避市场风险”。

突然而来的大面积虫害无疑是农业致命的威胁。从2006年开始,毕业于南京农业大学的宋元园就来到百欧欢农场,他所做的主要工作就是生产记录。每天他都会在农场59个单棚与5个联棚中来回巡视,仔细观察作物的生长,从选种、耕地、播种到除草、灭虫一直到采收、包装、运输,都要做详细的记录。“生产记录是有机农业的严格要求,不仅可以保证每批农产品都可追踪,还能增强可控性,总结生产经验。”宋元园告诉本刊记者,让他印象最深刻的一次病虫害就是由于生产记录的疏忽造成的。

“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今年的第一茬彩椒就要定植了。一棵棵昨天还在苗床里享受摇篮之福的彩椒苗已经站在了田里,整齐得像待检阅的军队:每棵株距60~80厘米。”2006年4月1日,宋元园在他的“农夫日记”里如此写道。这年的9月14日一早,当他来到彩椒大棚时,“俯下身去看,忽然吃惊地发现,美丽的彩椒背后有两个小洞”。宋元园详细记录了一次病虫害从无到有的过程:“惊讶之余,轻轻把彩椒拨开,两条活生生的虫子!仔细辨认后,心里有了一丝担心——这可是甜菜夜蛾的幼虫。紧接着又查了好几棵彩椒,有虫的还不算太多,最多只有3%,于是匆匆回去,和场长一起商量对策。第二天天刚刚亮就去了田里,令人吃惊的事情发生了,有超过60%的彩椒已经被甜菜夜蛾蛀所蚀。这个结果令我始料不及,灾难就在一夜之间发生了。必须马上采取措施:封闭该棚所有可能的出口,晚上动员所有工人捉虫(甜菜夜蛾是夜行性昆虫,一般在晚上出动)。当天晚上两个多小时的捕虫行动,就捕捉了4000多条虫子。”直到今天,跟记者说起这些,宋元园还会自责:“如果第一天发现了马上采取措施就不会影响那么大了。”为了阻止虫害蔓延,当年种植的2吨多彩椒全部深埋,按照当时的价格30元/公斤来算,至少损失6万多元。

“有机农业是一个知识和劳力都很密集的行业,现在看最缺乏的就是人才。”和文龙教授感慨道,宋元园是他们班毕业后唯一一个进入农场工作的同学。经验是农业人才的必需,安徽人权建设并没有经过科班学习,但因为跟随哥哥从事温室农业多年,积累了一些经验,后来经和文龙教授引荐来到百欧欢,现在成了这里的领头人。百欧欢雇用了30位农民,来自四川、河南、山东等地,大多为50多岁的夫妻。“家里的地都让工厂占了,只好来这里种地,但发现跟以前种地完全不一样,一切都得从头学。”来自河南商丘的老范告诉记者。对农民的培训成为权建设的第一要务,百欧欢农场就曾发生过农民把蔬菜与杂草一起除掉的事情,“毕竟,对靠施肥喷药种庄稼的农民来说,光是认全100多种蔬菜也不是件容易事”。

为了规避市场风险,也为了打造强项,百欧欢并没有大力发展生态循环农业,只是散养了少量的羊和鸡、鸭、鹅,用于啄食害虫和啃食野草。走在百欧欢农场里,哪怕是路边很不起眼的几棵植物也有可能全身是宝。曹乃真从一种名为玻璃苣的植物上摘下一朵紫色的小花给记者介绍道:“这是欧美国家做沙拉用的最普遍的材料,此外,叶子可以夹在三明治里,花朵除了做高档菜品装饰外,还可以酿蜜,是蜂蜜中最贵的一种。”

宋元园曾详细计算过有机农业与常规农业的成本差别,以一亩蔬菜为例,有机农业的成本约为2.1万多元,比常规农业高出7000多元,仅仅人工支出就比常规农业高出近5000元,而且由于不使用化肥等原因,其产量仅为常规农业的20%~30%。虽然对于整个农场的投入和产出,工作人员不愿详细透露,但据权建设介绍,直到今年农场才可以达到收支平衡,并开始略有盈余。“做有机农业必须要着眼于未来,做长远打算,耐得住性子。”权建设说。

理想与现实

“有机农业是正确的大方向,但却不是一日之功。”这是最早在上海开办有机农场的美国农民朗杰士一贯强调的理念。自上世纪90年代初定居上海开始,朗杰士就在闵行区办起了绿色农场。农场总经理唐女士向本刊记者强调,“有机农业”的概念暂时还不能绝对化,“由于多年来大量使用化肥和化学农药,对土壤破坏较大,朗杰士农场的土壤中磷含量非常高,而钾的含量却很少,要达到氮磷钾的平衡,要进行很长时间的土壤改良才行”。

与此持相同观点的还有和文龙教授:“自上世纪90年代初国外有机农业进入中国,直到本世纪初才兴起,短短十几年时间全国各地建了很多有机农场,看起来形势一片大好,但无论在理论研究还是科学实践方面,我国的有机农业都才刚刚起步。”和文龙感慨直到现在,几乎所有研究者的数据均来自于国外的有机农场,为了获得第一手资料,他在百欧欢农场里专门建了几片试验田。

据上海农科院蒋杰贤研究员介绍,1990年,浙江临安县斐后茶园和临安茶厂获得荷兰SKAL的有机认证,开启了中国有机农业的序幕。此后,农业部组建了“中国绿色食品发展中心”(CGFDC),负责国内绿色食品认证和开发工作,环保部门组建了“有机食品发展中心”(OFDC),负责认证有机农场与加工厂。为了适应中国有机农业循序渐进发展的特点,农业部门提出绿色食品分为A级和AA级,自此,在中国食品体系中,形成了从低端无公害农业食品到中端绿色食品再到高端有机食品的三级结构。“有机农业毕竟是极少数有钱人的天地,即便在欧美发达国家,所占比例一般也不会超过5%。解决中国农产品安全的出路仍是无公害农业,首先要把农药和化肥的使用量降下来。”刘宗超告诉本刊记者。

“真正的有机农业无疑是安全的,但要维持或者扩大,首先面临的还是市场的考验。”和文龙教授说。2005年,百欧欢的前身欧食多公司在上海市中心开出了第一家有机食品超市,一时间引起媒体的广泛关注。可好景不长,2006年底欧食多超市悄悄关门,从当时当地媒体列出的价目看,这里的食品要比普通超市高出5~8倍。“欧食多的失败,与投资人的理念分歧有关,做有机农业,不能着急赚钱。”曹乃真解释道。

据和文龙教授介绍,1999年出现在上海的第一家真正意义上的有机农场——义济堂由有机农业高度发达的日本人所办,但也只经营了3年就面临倒闭。“走过不少弯路后,现在有机农场的规模普遍缩小,以供应本地市场为主,追求多品种小批量。”2000年左右,当时上海市政府相关部门的领导去台湾考察,发现超市里有机食品的货架上空空荡荡,而普通蔬菜却堆积如山,超市负责人告诉他们有机食品供不应求。此后,以上海为代表的各地开始大力提倡有机农业,甚至有的地方将上千亩的国营农场一划,摇身一变就成了有机农场。在西南贫困山区,当地政府找一块未开垦的荒地就可以挂上有机农场的牌子。刘宗超感慨:“现在连未开垦的荒地都很难找了。”

由于有机农业对土壤要求较高,“善待土地”并不可能一蹴而就。上海农科院蒋杰贤研究员告诉本刊记者,传统农业中80%的农药流失到土壤里,进一步污染了农业水系,“农药的杀毒性越高,残留时间就越长,有的甚至达到几十年”。百欧欢农场与当地政府签的土地承包期是20年,今年的租金是2000元/亩,此后每年都会根据市场调节。“如果可能,我们当然希望是50年,越长越好,但受到很多客观条件的限制。”曹乃真介绍说。

在欧美国家,有机食品的价格往往比普通食品高出50%左右,但在中国这一差价往往是3~5倍,有的甚至达到8~10倍。刘宗超给记者算了一笔账,一般说,有机农业的产量是普通农业的一半,经过前3年的过渡期后,如果到第5年达到收支平衡,相当于两年的有机农业产出要达到常规农业10年的产出,5倍差价是底线。权建设还记得,以前搞日光温室时,有的地方为了追求产量,一年的黄瓜就可以连续采摘6个月,“8分地就能产10吨黄瓜,这在有机农场里是不可想象的”。百欧欢的客户以前主要是外籍人士和高档西餐厅,“自从三聚氰胺事件以来,国内消费者开始多起来,现在基本是对半开”。

但和文龙教授对大规模发展有机农业并不乐观,“健康、生态、关爱、公平”被奉为有机农业的四大理念,“实质上现在的发展已经背离了公平原则,有机食品瞄准高端消费者,甚至有的商人为了赚钱,拿普通的无公害食品贴上有机标签,价钱就翻好几番”。截至目前,有机食品认证机构在我国已经达到近30家,但由于标准并未统一,认证上的混乱也显而易见。权建设更愿意强调做真正的有机农业目前只能靠商人的良心,“像番茄、辣椒等食品,如果在苗期在种子上用药,将来果实上化验不出农药残留”。和文龙教授的另一遗憾是普通民众对有机食品的认知并不到位,“如果坚持吃一周有机食品,媒体再宣传一些辨认有机食品的知识,辨认就不成问题”。

为了弥补市场的不足,很多有机农场变着法子搞起了多元化经营。百欧欢从去年开始做起了农场旅游和“农夫市集”,“如果把有机食品放到普通超市,不仅影响销售,还会造成大量浪费。”曹乃真介绍说,所谓的“农夫市集”,就是周末在上海的高档社区或农场内摆摊卖有机食品,“这样点对点的销售,可以降低成本,也可以推广有机农业的知识”。

此外,中国的有机农场热还有另一层更为现实的背景。“与国外相关人士的大力推销分不开,有机农业对人工需求量大,鉴于中国廉价的劳动力,世界上甚至一度兴起了‘农业中国制造’的风潮,但后来发现这只是打着美丽童话的大旗呐喊,粮食安全仍然是中国农业的头等大事。”刘宗超对有机农业的广泛推广也不怎么乐观,“土地流转早已经不是障碍,关键还是成本与收益的矛盾,说白了,现阶段的有机农业还是为贵族服务的。”■ 土壤结构有机种植有机农场土壤改良有机农业种植业三农有机食品认证农业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