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行渐远

有那么短暂的几个时刻，林露想过回国。具体一点说，是回国养老。再过十年，自己竟然要五十知天命。在从前这是遥不可及的事，死都不会想到的事。

丈夫学业有成，在这个最发达的国家谋生，稳定有序，十分享受工作氛围，他健谈乐观，受人尊敬，再过一两年就可以拿到终生教职。

一儿一女聪慧且好看，女儿学琴只学了一年多就已经技艺娴熟，五六岁时英文阅读能力已经是小学中高年级的，而软糯的儿子三岁多，会在想哭的时候，对自己说深呼吸，情商感人。

听起来都挺好，他们都没有异国之感，天然的合拍。热狗汉堡薯条，简单快速管用。只有她，会惦记一点家乡的食物，在淘宝看到美丽的家具时，感到不能海运过来的遗憾。

有时候，她想大刀阔斧翻新一下房子，但很快又偃旗息鼓，这里终究不像是自己要一直待下去的房子。当初买它的时候，其实就已经抉择过一次了。在它和另外一所更美一点，但是历史记录里有过白蚁的房子之间，他们果断放弃了后者，因为出手会难一些。早就想到了告别的一天。但是一年一年住下来，也发现没有多少其他的可能。

过去的这一年，尤其难熬，大的上网课之余还有钢琴课小提琴课，小的还没去幼儿园，几乎黏在一起。一天雷打不动几顿饭，又得有营养又得让人有胃口，外加收拾洗漱整理……情绪崩不住，还是找医生开了抗抑郁的药。

开春后，学校陆续恢复正常，她想着终于可以喘息一下了，打算重新打卡英语，来这么多年，其实并没有练习多少，另外，自己原来的代购生意还是可以试试再捡起来

如果有可能，疫情稳定后，下半年妈妈能过来就更好了。她一个人在国内，尽管每天视频，但总是有些牵挂。以后，再过十年，大家都再老了一点怎么办，林露每每想到这里，就会绕开。如果只能来美国投靠子女，那么她就会放弃身份。妈妈在哪都无所谓，她很少为这种别人看来很重要的事对林露施加压力。

到时候再说吧。他们达成了默契。但是周末的一条信息打破了眼下的平静。是邻居Lisa引爆的。导火索是她跟另外一家邻居约好了5月出去郊游，因为没有喊Lisa，她失衡了。

Lisa原本就是很泼辣的人，真性情人设，见面跟你姐姐妹妹，背后疯狂吐槽，连小孩都不放过。说实话，林露不喜欢这样的人，但是人性懦弱，也可以说贱嗖嗖，怕得罪于人，加上为了孩子，一开始就没有太拒绝别人的主动示好，渐渐的，就黏糊上了，孩子们左一个生日party又一个万圣节party，再加上一起联系上幼儿园的事，大家就变成了一个共同体。随喊随到那种。人在海外，背井离乡，同在一个小区的中国人，走动频密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她被Lisa唬住了。一方面对方持续热情，刚刚送来一个烤鸭，隔几天又喊着一起去超市，再过两天送孩子过来一起玩个下午，另一方面，她什么话都不加遮掩，划拉过来的都像是只有密友才配听到的东西，久而久之，自己好像是那个唯一没有被她埋汰过的人了，于是也怕哪里不周会惹毛她。

那些话术，看起来并不高明。“我刚刚去××家了，她家孩子没把我吵死，我真挺讨厌她闺女的，哪像你家姐姐那样斯文懂礼，你们那个情绪管理真的到位，比起来你们那叫神仙。”又比如，“我都没想到新来的那户她是90年的人，属马的，妈呀，我都以为她比你大好多呢，看起来完全没有比你显小，你比她年轻多了！”这种拉高踩低的话，听多了，其实也有点尴尬。不知如何回应，既不能无动于衷—她盯着你的面部表情等着你热乎乎的回应呢—也不能表示很愉悦，很多时候只能打打马虎眼，被迫营业一下。

可叹的是，刚刚在这里把对方贬损一通，接下来，Lisa就会跟新来的朋友套近乎了，送送自己做的鱼头，或者送送二手的衣服，花样很多。总之，每个人都会是她潜在的朋友，她在小区遛弯的时候，看到华人面孔带着娃的，观察个两分钟，也都会主动打招呼：你是新来的么？要不要加入我们小区群呀。对方都说自己是个暂住的ABC了，她还在尝试加微信。当然前面还是铺垫了：你的孩子好可爱啊。—如果心好一点，情绪再稳一点，做销售其实还挺合适。

她清空了聊天记录，但心里依然跟装了三十只兔子一样。

而那些林露先于她认识的朋友，最终也都会成为Lisa的新朋友。新来的邻居Ami，就是活生生的例子。Ami原本是林露大学同学的朋友，并且是同乡，大家自然亲近一些。Lisa打听到后，人还没到，就在群里开始招牌式拉拢，效果确实也是显著的。那家人10月入住，Lisa的孩子12月就开始在她家吃晚饭了。

圣诞节的时候，Lisa说本来做了烤鸭，但做失败了，就不跟你送了哈。隔了几天，新来的Ami问她，你吃过Lisa做的烤鸭吗，她做得真好吃。

小把戏进行得有条不紊的。她反正爱搞这些。过了几天，就是新年。林露喊了新来的那家来家里玩，一想到Lisa可能生气，而且这两家不是走得很近吗，如果没有叫她，可能又会惹出什么事端来，于是又服软了一把，叫了两家。大家宾主尽欢，气氛搞得都还不错。只是过了几天后，林露的女儿提出，要去找新来的Ami家的女儿玩，这次她就没有张罗喊这么多人了。可惜好巧不巧，两家人在一起时，Lisa正好送孩子来蹭饭，被撞见了。

她当即没有说什么，大概心里开始觉得自己被孤立。随后，她又从别人口中得知，林露打算报夏令营了。这下，她火了。林露作为她的人，与她渐行渐远了。

“听说你们要去露营啊，祝你们玩得开心。”她在小群里圈了林露。林露小心地说：谢谢啊，还有俩月呢。这年头旅行就是换个地方遛娃。

“我也想跟你们去，可以带娃么，我也可以早起，我也可以开车带孩子，是个可利用的人呢。我娃娃也不闹也听话也是可以有用呢。”

夹枪带棒的，林露有点火，但是还是憋住了，“别说些有用没用的哈，我家娃娃闹，昨天磕了头，今天还夹了手。”“那你们咋跟另外一家不闹呢，你们不是不爱出去玩的么？没用的人是不配跟你们出去吧。”

林露又开始有点想服软，她拉入私聊，打算解释说房子已经订了，你看下周还能订到吗。

Lisa彻底来劲了。她说她抑郁了，平生第一次被一个女的整抑郁了。你为啥要跟他们家去，而不跟我说？我不是认识你更久的人吗？

这下也解释不清了。正好，母亲的视频电话过来了。林露说你等一下，我家里来电话了。四十分钟后，她看到对方发来了大概2米长的微信。第一句话是一句脏话，你在敷衍老子吗？她两眼一黑，拖到最后，看到最后一句说的是，你们都是硕士，你们都是教授，瞧不起我们是么？

林露回了一句：我就不往上翻了，我就只跟你说一句，我从来没有因为学历低看过谁。

然后她清空了聊天记录，但心里依然跟装了三十只兔子一样。这几天，她听到的消息是，对方扬言要整死她。但是今早她收到了一条消息，她没有点开，可以看到一行，Lisa发来的：姐姐和小迪能来生日趴体吗？我是想……

林露没有点开，她知道自己能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