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要求的社会能量
作者:钟和晏(文 / 钟和晏)
( Lust设计的蒙德里安基金会2004年度报告,同一圆心由内向外呈现层级关系
)
这很像是某部浪漫爱情电影中还不曾用过的一个浪漫情节:马克·施伦姆(Marc Shillum)是伦敦的一个平面设计师,计划要在阿姆斯特丹与女友共度周末,他的女友正从伦敦飞往阿姆斯特丹,他也会在一天后赶过去。那个周末,他想完成一个独特的求婚仪式,他向NLXL(一个海牙的设计工作室)的几个哥们儿求助。
NLXL设计了一份海报,张贴在他们要入住的宾馆旁边。女友注意到了那张A1彩印加黑色套印的海报,走近细看,上面的心形图案上有一行极小的字“Dionne,will You Marry Me”(Dionne,你愿意嫁给我吗),另一颗心上写着041104的数字(2004年11月4日)。当然,一个好莱坞式的幸福结尾是她马上打电话给马克说——“我愿意。”现在,他们已经有了孩子。
一张海报可以成就一次非同寻常的求婚,也可以变成一个婴儿的诞生公告。今年69岁的卡尔·马藤斯(Karel Martens)用一个个细小网点的排列组合和折叠的纸张先后宣告了他几个孙子的降临人世。彩色网点下隐藏着婴儿的名字和仰卧的面容,用美国信息交换标准码(ASCII)脚本印在薄薄的蜡纸上。选择这种特殊的纸张,在设计师看来代表了新生儿的柔软与脆弱,这应该也是爷爷对孙儿的挚爱之心
马藤斯一直把作为印刷成像手段的网点变成他的设计构成元素,从网线中得到启示,把技术的逻辑或者错误放大之后,填充成不同的文本和图像,就像像素的放大和叠加。这种点阵方法也可以说来自对印刷技术的切身感受,只是因为用途不同而变得纯真温暖起来。
马藤斯也曾经把同样的试验用在一座乏善可陈的工业建筑上,一首献给大楼的诗歌——总共1460个字母构成——交错排列在大楼的外墙上,每块玻璃面板上用Nobel字体镶嵌一个字母。
( 总共2136页的
《SHV思考之书 1996~1896》
)
这里还有一件乌托邦童话作品再次改变我们过去对荷兰功能主义设计根深蒂固的印象。依赖“荷兰装饰”传统和一些有趣的形状及图案,尼森·德弗里斯(Niessen & deVries)工作室甚至建设了一整座城市——TM-City。
城市用“印刷石匠”(Typographic Masonry)的缩写来命名,8个不同的基座支撑着城市的4个角落,巴洛克的La Chapelle小教堂、街道和建筑物由字体设计的“字母区”或者类似中世纪手稿的排版、书法和图像的“书法区”,建筑和街区都是一个有自己视觉元素的基本体系构成。这些元素可以是字母、形状或者色彩,可以对它们进行堆叠、粘接、卷折、包裹,也可以植入秘密的信息。
( Lust为博物馆设计的数字站包括数据云和数据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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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糖果山”上的“贝娅特丽克丝邮局”其实是虚拟城市之外的现实存在,它是一个位于荷兰库伦布城(Culemborg)的智障人士护理中心,几位艺术家和平面设计师一起为那里的人和来访者创造了一个近乎童话的邮局,附带一间阅览室。
邮局里有种旧式俱乐部的气氛,黑白瓷砖的地面,墙上的大钟和一些华丽的红木家具,地砖上还印着邮局的标识——一只信鸽和一只和平鸽的组合变形,平面模块形成信封的样子,鸽子的头上戴着代表荷兰皇家邮局的皇冠。
( 卡尔·马藤斯将印刷试验的成果应用到了建筑外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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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不再说平面设计这个概念了,而是视觉传达,你可以通过不同的媒介以视觉的方式进行沟通传达。”NLXL设计团体的3个合伙人说。他们用VJ、DJ和音乐拼贴的方式来对待他们的设计,通过动态媒介、流线性过程和交互装置把图像拼接一起。
对于这场正在北京今日美术馆举行的“社会能量:当代荷兰交流设计”展的命名,策展人同样有意地避开了来自Graphic Design的中文翻译“平面设计”这个词。电子媒介正在压缩和分解以往海报、书籍、杂志、传单为主的二维页面印刷媒介,同样也是平面设计师身份的策展人李德庚和蒋华对“平面之死”和“人人都是平面设计师”的生存危机感到忧心忡忡,希望跳出平面的窠臼找到其他媒介、技术和模式上的更多可能。用“交流设计”来代替平面设计,因为交流设计不是注重媒介本身而是更在意交流的中间过程,它促成的行动比媒介的结果更重要。
( “贝娅特丽克丝邮局”是艺术家与平面设计师共同完成的作品,也是一个智障人群活动中心
)
“我们认为社会能量是一个新的标准,来要求现在的交流设计应该具有的素质。因为设计的意义不是作品本身,而是它的社会意识和所参与的社会事件的作用。”策展人李德庚说。
就像“作家电影”的概念,摩尔·范德法登(Mooren & van der Velden)二人组试图把平面设计变成写作,希望自己成为内容的提供者,而不是简单的商业信息传递者。展柜里是一些看似随意粗陋的纸张、一份手写的情人间的断交信变成画廊展览内容的通告,或者音乐会上免费塑料杯的那层外包装设计。塑料皮上印着不同版本的图像、口号和文本,除了标明音乐会的时间、地点也是可供阅读的材料,而不是被音乐会Logo或者赞助商、广告商这些内容反复占据。
( 和“贝娅特丽克丝邮局”有关的作品还包括卡片、信封和邮票等
)
“一般的形象设计都是一个标志在各种媒介上反复呈现,这些荷兰设计师更喜欢平等、多元、非中心形象和多重声音重叠,有意造成平等、随意和随机性。一些知名的设计公司都试图解构一元制的核心CI,何况摩尔·范德法登这样更加激进的小工作室了。”策展人蒋华说。
“荷兰设计师首先把委托人变成他的伙伴,同时考虑公众利益,设计师、委托人和公众构成了三方的平衡关系。有时候,他们故意借用一些民间的混乱、反叛力量,说服政府和大型企业用更开放的形象来面对公众。”
( 登贝工作室设计的荷兰警察局视觉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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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尔·范德法登二人组提供的一个更加极端的例子是为2006年“荷兰庆典”设计的5张系列海报,其中的一张是未被定位的母图。这是一些看似狂乱的线条描画,设计图一张张重叠,填充不同的颜色之后,不同的信息和符号可以被突出或被隐藏,包括一颗心、一个荷兰盛典符号、一个问号、一个十字架、一面欧盟旗帜等等。
通过线描的手法,菱形格栅图案把各种象征与意义关联起来,这里甚至隐藏了“精神抑郁”和“歇斯底里”这两个主题词。相比之下,以前的庆典标志是用Franklin Gothic字体和来自荷兰国旗的红、蓝两色,简单直接地体现了荷兰人的骄傲。
( “登贝设计”的三维字体、装置摄影术及其对曲线和点等装饰元素的慷慨运用被评论家称之为“麻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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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位设计师这样解释他们的“歇斯底里”:“以前向旅游者形容的那个干净整洁、思想开放、宽容大度、坦率简单的荷兰早就变样了,现在的荷兰成为一个右翼政党当道的国家。政客们利用民众的仇外情绪及对未来的恐惧和希望,荷兰人对当今政府的不信任程度已经接近于意大利人。”
虽然有社会能量和交流设计这样的命名,这场设计展更多还是给人“纸上谈兵”的印象,大量海报、书籍等印刷品是一个个由网格、字母、形状、颜色构成的封闭体系,考验着观众的智力和解密能力,似乎只有设计师们自己玩得不亦乐乎。
( Mark Me是“机器”设计组合立在阿姆斯特丹市立美术馆门口的巨大字体装置,鼓励人们在上面涂鸦
)
“很难将‘社会能量’同印象里的荷兰设计联系起来,可能是那些炫目、刺激的荧光油墨连同繁复的装饰花样,还有印制方法所产生的‘视觉噪音’远远大过它试图承载的信息。仅有的一个产生过重大社会影响的‘登贝设计’夹杂在众多的荧光色里,似乎也失去了以往的力量。”设计师吴桐评价说。她以平面设计的工作方法为基础,现在正尝试向建筑领域拓展。
古登堡奖有史以来最年轻的获奖者伊玛·布(Irma Boom)创造了一本极度奢侈的书——总共2136页,重3.5公斤,调查研究和设计时间达5年之久。这个项目的委托方是一家有百年历史的跨国公司,书的内容是关于企业的管理结构和经营哲学,从1996年开始回溯到1896年,2136页都没有页码标示,页边印有一首荷兰诗歌和一片郁金香花田。
( NLXL组合的“爱之海报”成就了一次非同寻常的求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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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愿意看这一类设计出来的东西,比如那本书,看上去好像很易读,其实弄得你头疼。”有限设计事务所的主持建筑师王晖说,“我觉得讨论平面设计究竟是以视觉还是以思想进入社会,这是很重要的。谈到社会能量,我关心的是你如何介入?以什么形式在哪个时间、哪个空间介入?为什么这些委托者、决策者能够让你介入?如果别人看不出来,那等于没有。”
王晖的评价中多少带着建筑师相对于平面设计师的身份优越感。他有过一次从德国开车去荷兰的具体经历,刚过荷兰边境的时候发现路灯颜色变了,小镇上都有新建筑还很兴奋,后来从鹿特丹再到阿姆斯特丹,发现“每个建筑都很‘坏’、都很个别之后,它其实就有点乌托邦了。荷兰设计的个体特征是以一种屈从于群体的个体表现出来的,有点像种族一样,这特别可怕”。
( 以抑郁症和歇斯底里症为主题的2006“荷兰庆典”海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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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年前,“登贝设计”的创始人格特·登贝(Gert Dumbar)把无政府主义的混乱元素带给他的客户荷兰内阁和司法部,在那些严肃的政府机构中施加了一种非理性的繁荣,这个过于著名的例子应该可以充当“交流设计社会能量”的有力注解。登贝的“荷兰警察局视觉形象”包括商标、二维和三维设备、公司识别手册和服装等,亲民的警察坐在像乐高玩具一样的摩托车里,被认为在国家机关持续应用“登贝主义”,使荷兰变成了乐高乐园。不过,30年的指责也没能阻止登贝成为荷兰被模仿最多的设计师之一。
“格特·登贝似乎能够向最保守的委员兜售制度化的不稳定元素,作为局外人,我们窃不能相信任何自重的国家允许其政府官员穿戴这样古怪的装束。”美国耶鲁大学艺术学院设计教授迈克尔·洛克(Michael Rock)调侃说。洛克是美国人,也是平面设计师和2×4设计机构发起人,一个自称荷兰设计的业余爱好者和旁观者。几年前,他在荷兰Premsela设计基金会上有过一次讲座,讲座的题目足够咄咄逼人——《疯荷病》,套用“疯牛病”现象暗示面临相似命运的荷兰设计师。
“所有那些从殚精竭虑中产生的漂亮的、机灵的、挑衅的、有才智的、困难的、自我反射的、卖弄风情的、令人费解的作品我都称之为‘荷兰设计’。荷兰设计是一种工作和工作态度,一种理论上随时能出现的工作品牌。这里存在着能够理解设计的文化形态,有太多的人研究设计、太多的资金投入其中来支持‘设计实验’。”
关于荷兰设计行业在国家创意产业中担任的角色,荷兰政府每年为艺术、建筑和设计基金拨款达数千万欧元。根据荷兰统计局的调研报告,荷兰有超过4.6万名注册设计师,每年为国家创造超过26亿欧元的产值,这比荷兰造船业所占的经济份额还要高。对于一个一直处于恶劣地理和国际政治环境中的欧洲小国,设计的社会能量也在于能够产生出更好的经济和社会效益。
“有经济头脑几乎是我接触的每个荷兰人的天性,他们是极度理想化和极度现实性的混合体。如果仅仅唯利是图,荷兰设计不可能有这样的成功。”李德庚说。
一个也许已经彻底被设计的国家,年轻平面设计师是否还有想象力和拓展的余地?展览中“色欲”(Lust)组合的实验可能是最有启示性的。这是一个1996年在海牙成立的3人小组,有一个容易被误导的命名。他们的作品在展馆中占据了最大的空间,其中既没有“色”也没有“欲”的成分,而是几乎进入科幻电影场景的感受。
为蒙德里安基金会设计的2004年度统计报告,封面是一个五彩缤纷的环状示意图。这个示意图直接呈现出当年全部艺术资助项目的数额、地域和领域的结构关系,同一圆心由内向外的层级关系,所有文本排列也符合同样的结构关系,文本在页面的位置及醒目程度由所在的层级决定。
“色欲”的设计师以此为例来解释他们“过程生成设计”或者“设计生成器”的工作方法:“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某个整体系统或计划的一部分,我们先设计一个程序,然后通过这个程序去生成设计。比如这本年度报告,我们只是设定了一个可以演变的程序,这本书实际上是由程序自己完成的。”
还有一份为一次海滩文化艺术节设计的地图,从中间打开,每一层面的摊开就像一个Google式地图的点击,从欧洲地图、荷兰地图到海滩地图的放大和缩小,这是把电子逻辑应用到印刷媒介之中。或者为鹿特丹一家博物馆创造的“数字站”,其中色彩斑斓的“数据云”是由全部11.9万件藏品构成的实时数据库,每个光点代表一件艺术品,十几万个光点变成一片闪耀的星云。通过屏幕前的控制器,点击任何一个光点显示出艺术品的细节信息。
这样的作品是对各种媒介技术的出色控制能力的结果,在各种混合媒介之间流畅自如的转换。就像“色欲”自己所表述的:“这意味着平面设计中出现了相关的两个趋势——建筑过程和信息过程的融合,以及设计师的角色从视觉翻译者演化为复杂信息系统的传递者、传达过程的分析和规划师。”■
(感谢OMD当代设计中心提供参展设计师资料) 社会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