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期的大奖

作者:葛维樱

(文 / 葛维樱)

过期的大奖0( 10月16日,北京第一中级法院对汪亮解没有及时兑奖状告北京彩票管理中心案宣判,原告败诉 )

汪亮解中了500万

汪亮解从厕所走出来完全是懵的。以为自己中奖的他,没有直接过马路回家告诉父母和哥哥,也没有给远在家乡的妻子打电话。“我也不知道自己走到哪里去了。”他告诉本刊记者。他今年35岁,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更显苍老,穿着宽大的深蓝色西装,里面是看不出本色的毛衣,袖口拉出了毛线头。对比去年和今年的照片,他黑瘦了很多。汪亮解的老家在安徽枞阳县农村,家里三兄弟他最小。“1998年我大哥、二哥都出来打工了,家里太穷了,兄弟3个都是光棍。我们村和邻村当时只剩下老头老太太,姑娘小伙子都出去打工了。”汪亮解生性不是个爱闯荡的人,现在他说起过去在老家种田的生活还是很开心:“我们村有个老山前线回来的老兵,官不小,是个排长,总讲打仗的事,特别好玩。”没有同龄朋友的汪亮解爱听故事,“从初中毕业务农一直讲到27岁,就那一段我也背会了,我没听厌,可是他死了”。

“不出来不行了,一个年轻的都没有了。”抱着“去外面说个媳妇”的想法,2000年,27岁的汪亮解恋恋不舍离开了家乡,投奔哥哥。来到北京,他开始了人生第一次恋爱,“那是一个云南女孩,可以说我这一辈子,虽然结婚了,还是忘不了她”。在这一年媒体对过期彩票的报道中,汪亮解被描述成一个“内向木讷、话少”的人,大多数经历由哥哥帮着讲完。但是谈到初恋,汪亮解的眼睛里投射出了令人惊讶的光芒和热情,他的话多起来,说到伤心的地方,失落得像个单纯的少年。

发现中奖的第一时间,汪亮解脑子里想的是自己的初恋女友和现在的妻子。“我是因为前女友才开始买彩票的。”初恋女友是饭店服务员,在汪亮解看来,“她整天看着进出的人,都不是我这样的人,她小姐妹们的男朋友也比我拿得出手”。汪亮解刚来到北京,除了两个已经在干装修工人的哥哥,没有任何资源。他也没有技术,只能跟着哥哥干点装修的杂活。在此后的几年中,汪亮解人生的最大进步,就是从杂工变成了大工。“杂工一个月五六百元,大工1000元出头。”他用“流浪”形容自己的生活,“在哪儿装修,就住在哪儿”。女朋友和他分分合合,“都是为了钱”。“每到过年她要回老家的时候,我们就会大吵,我明白她的心思,如果她能回家找个好男人结婚,就再也不来北京了,和我当然就拜拜了。”

没有找到好丈夫她就回到北京,汪亮解的小小幸福还可以得到维持。“我们感情好的时候,她就说我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没钱,要是我能买彩票中大奖就好了。”汪亮解决定把女朋友的笑话当做一个任务认认真真地完成。“我这辈子第一次对一个人这么认真,我是真的想挣钱,和她永远在一起。”初中毕业到27岁之前的生活,他没有同龄人的交往,没有物质诱惑,然而来到北京,汪亮解在面对爱情的时候才认识到了钱的重要性。“我买彩票不是一下子买很多的。”七星彩是一种最便宜最简单、也是中奖概率最小的彩票,只要2元钱就可以投一注,一注是一个7位的号码,随便填,每逢周二、四、五都要开奖。汪亮解在每次开奖前一天都要去投几注。“我一般都买4到8块钱的,从来不买多。有时候身上没钱了,我哪怕不吃晚饭也要省出2块钱去买一注,看着那7位数字,才能回来踏实地睡觉。”

过期的大奖1( 如果能拿到钱,汪亮解的心愿是给爸爸、岳父、自己都治好病,盖房子,再搞个小厂子 )

不能说的秘密

“我当时多么多么想中奖,中多少我都全用来和她过日子,给她幸福。”3年过去了,汪亮解只中过一次最小的5块钱奖金。2003年他失恋了。汪亮解瞬间拥有了500万元之后,他只想到:“和前女友3年,我多想中奖却没中,是我和她没缘分;而和现在的老婆结婚有了孩子,我居然中奖了,说明还是我和我老婆有缘分,这是我老婆带来的好运气。我不会再想前女友了,我们这家人幸福才是最重要的。”被巨奖击中的汪亮解翻来覆去衡量着自己的感情,最后他得出了朴实的结论:中奖是冥冥中老天给自己全家人的巨大机会。“我失恋后特别伤心,经人介绍和现在的老婆见了一次面就决定结婚了,我承认自己挺自私,想通过老婆来忘记过去。”汪亮解的妻子也是安徽枞阳人,家里穷困。“她1980年出生,是大姐,还有3个妹妹上学。她听了我的恋爱故事,说我认死理儿。”两个人当年回到女方家过年时就临时决定结婚,“在她家,没有酒席,没有宾客,甚至我都没有打电话告诉北京的家人,买了一对红蜡烛就算结婚了。”

过期的大奖2( 除了汪亮解的父母和哥哥汪亮田(左),安徽老家的人对中奖的事情一无所知 )

从去年9月汪亮解发现自己的彩票中奖,到得知彩票过期失效,到律师帮自己打官司,到今年上个月的一审败诉,汪亮解在老家的妻子毫不知情。“我想保护她,如果我给不了她钱,至少不能让她蒙羞。”一年的时间并不算短,但汪亮解极为小心地保守着秘密。他很不好意思地拒绝了所有媒体想要得知他在老家具体住址的要求。“如果我得到了500万元,我马上告诉我老婆,但是现在彩票过期,我拿不到钱,又打官司,我怎么和她说呢?告诉她只会让她难受。”汪亮解不断抽着最便宜的烟,因为这一年多来他加大了吸烟量,使得烟瘾更大,一会儿不抽就要打哈欠。“我老婆在内,我们全村的,但凡是老家和我们有一点关系的,都不能叫知道。农村人的嘴巴杀死人,说我中奖了又没拿到钱,这简直会让我老婆他们没脸见人。”汪亮解只剩下烟能让自己好受一点,“她一个农村女人,不可能有你们城里人的想法的。我是个男人,就得自己扛着”。

汪亮解也有扛不住的时候。在2008年10月17日一审败诉,汪亮解认为北京市体彩中心彩票“28天兑奖不合理”被法庭驳回。汪亮解当场红了眼圈,整个人缩着肩膀,话也说不完整了。“我过年没有回家,也很少给老家打电话,所以他们根本不知道。”安徽老家有妻子和汪亮解的女儿,她们住在自己娘家,等于依然靠娘家照顾。汪亮解虽然不是明着的“上门女婿”,“但是也有点这个意思”。2007年7月29日,他回老家去照料重病的岳父。“回到老家,除了照顾岳父,田里的农活也要帮着干,夏天是农忙的时候。”9月岳父病情好转,汪亮解才回到了北京,他已经把离京前在北京路边买彩票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汪亮解发现自己中奖是在9月10日下午,到了晚上,他终于从感情的漩涡中挣扎了出来,把中奖的消息告诉了哥哥汪亮田。他们用114查到了北京市体彩中心的电话,可已经下班。这天晚上汪亮解的快乐已经带有了梦幻色彩,“我觉得我已经是个有钱人了,我就想着,哎呀,这个彩票明天就要交给人家了呀,这张把我们全家人都改变了的彩票,我好好看看”。怀着珍惜心情的他发现了背面“兑奖期限28天”的小字,这时已经是晚上了。“我着急的,恨不能赶快和人家说说,把这奖给兑了吧。”漫长的一夜过后,汪亮解终于打通了体彩中心的电话。“他和人家结结巴巴、断断续续说了3分多钟,哀求人家理解我们农民来城里打工的苦衷,可是对方说‘过期了’。”到现在,除了汪亮解的父母和哥哥汪亮田,连回到安徽老家的大哥都对中奖的事情一无所知。这个还没来得及出口的喜讯被捂成了沉重的秘密。

我有一个梦想

汪亮解买了7年彩票了,他说自己从不知道还有兑奖期限的说法。“我们都是前一天买了,第二天就拿去对号码。”彩票点地上扔得昏天黑地的号码纸,就是汪亮解们破灭的梦想。汪家兄弟一再强调,自己不是职业彩民,“彩票有好多种玩法,人家那种会算会猜的,或者是舍得投资的,才叫职业彩民,都是自己有点闲钱闲时间,就买这个研究着玩一玩”。在汪亮解看来,七星彩实在是最难以测算、概率最小,因此也最简单的。“就是7个数字。”汪亮解打工是个时有时无的差事,虽然有大工的手艺,也是有什么活就挣什么钱。“装修是城里最不需要本钱又最轻闲的活。”这是哥哥汪亮田总结出来的。他小时候跌跤骨头移位了,村里的医生当小儿麻痹给治,耽误到今年37岁才做了骨头矫正手术。“到北京来的第一天,我身上只剩几十块钱,我花10块钱买了包好烟,到各个工地去给人家递烟,找事情做。”汪亮田至今单身,在北京城西极荒僻的地方开了一个小卖部。汪亮田也曾经买过几年彩票,后来他觉得“也没见过中奖的,还是不玩了”。

汪亮解虽然说自己已经对彩票失去了兴趣,但是曾经在一个记者怂恿下又买了20块钱彩票,“居然中了10块钱。这是500万元以外我中的最多的了”。汪亮解一说起来依旧掩藏不住喜悦。“我弟弟还是想发财。”汪亮田一直以为自己有残疾,他一直单身,已经放弃了不切实际的追求。唯一能让哥哥快乐的,是对初中生活的回忆。汪亮田说自己的数学和物理极为出色,他告诉本刊记者,“老师在黑板上写题目,我就知道他求证什么,同学们有不会的题目问我倒比老师答得还快”。中考120分卷子,120分钟交卷,平时从来不听课的汪亮田只用80分钟就交了卷,分数116。汪亮田说起这段日子满面红光,“那是我人生的最高峰了。我的文科成绩太差了,此后就是现在这样了”。他自学了高中数学和物理课本,还走乡串村去修收音机、电视机等等,虽然修起来很快乐,可是发现农村熟人连一两块钱也不愿意给。“我唯一擅长的东西,还没法当个营生。”他来到北京开始学刷墙,到2004年攒了几千块钱,开起了现在这个晦暗的小铺子。

而对于弟弟汪亮解,彩票是他人生仅剩的一点美梦了。“我给很多人家装修过屋子,听老板讲要什么风格、什么式样。”汪亮解只对刷多少墙、打多少块板子、走多少管线精通,“我只知道这些算下来,一天能挣多少钱”。汪亮解和汪亮田、父母目前居住的房子很难称作“家”,月租100元钱的平房不算小,有四五十平方米,但是被小超市三排货架占得满满的,只有货架角落里安放了一张单人弹簧床,这是汪家兄弟二人的安身处。“两个大男人挤着睡,好在弟弟经常出去打工,就不用回来睡了。”父母在2003年被接到了北京,一方面帮着照顾小铺子,一方面还能照顾两个儿子。老人的住处是用纸板隔出来的一间,灰尘中看到的只是些锅碗杂碎,唯一的家具就是小床。隔壁是个洗车的地方,过路司机偶尔买包烟。汪亮田的小卖部支撑着一家四口的生活。“要是我能拿到钱……”汪亮解的心愿是给爸爸、岳父、自己都治好病,然后全家人回到安徽老家,盖房子,搞个小厂子。“一个人活着,总给自己留点念想,我坚持了7年买彩票,也是还有那么点希望。”

汪亮解说到500万的时候语气很轻,好像说一件一碰就碎的东西。“别说500万块钱,就是5万块钱,我也知道每一分钱该怎么花。”因为奥运会,所有的装修都停工了,再加上最近开庭,汪亮解好几个月没工作,“时常抽着烟就睡过去了,我有胆结石,抽烟可以没那么疼”。生活在社会底层的汪亮解也没有其他改变自己命运的手段,虽然只有35岁,汪亮解对于很多事情的理解都像一个看透一切的老人。他总是强调,别人有本事发财都是“要不就有本钱,要不就有关系”,“装修公司把工程包给你就要押金,最少1万元,我认识一个人交了押金,干完活发现公司解散了”。汪亮解是个失败主义论者,从他讲述自己的初恋开始,他就不停重复着别人对自己的失望和自己对自己的失望。汪家兄弟在北京也没有什么朋友,工友们都是临时的。尽管生活在大城市高档住宅的边上,汪亮解从生活到思想都和这里毫不沾边。他的500万元是为了营造回归老家的乌托邦。

用概率能挑战规则

超出了很多人的设想,汪家的两兄弟虽然执拗却安静老实,认为自己是500万元得主的感情是从心底里发出的,没有虚张声势和纠缠。虽然网上的报道不少,两兄弟唯一给彩票中心打电话就是去年9月11日那一次,“人家说过期了我们也没再打”。而9月17日亲自去找彩票中心,还是北京电视台的记者促成的。虽然他们现在都明白了“是给记者拍了一下镜头”,但是他们都非常真诚地感谢带他们去北京市体彩中心“要说法”的记者。“我们没进去。”汪亮解说。记者要求他一路走到体彩中心门口,跟着他拍,又跟着他去找中心的领导。“其实是电视台的记者去找的领导,我们都在门外面。”汪家兄弟当时非常激动,以为记者能把钱要回来了,“就算要不回来,给个安慰奖也可以”。他们没有听到里面的对话,“我们本来说好16日去,可是下雨了,电视台就说17日再去,那几天我们高兴得很”。到了体彩中心才发现,电视台要的是把彩票拿去验一下真伪的镜头,“结果照了一下,嘟的一声,真的。我想记者人家都进去了,好歹也能为我们说几句话吧,他们都要不回来,我们就更要不回来了”。

绝望但委屈的汪亮解依然想不通,他开始买报纸回来看。“我看到有个报纸登了对两个律师的采访,律师说,像中国这样地域广阔人口众多的国家,七星彩又是全国发售的,28天兑奖期限确实太短了。美国、加拿大的兑奖期限要好几年,最短的香港、澳门地区也要60天。”还有一个被不断引用的是哥斯达黎加的彩民,他发现过期彩票以后打官司赢回了全部奖金。有了律师的声援,汪亮解找到了翻身的底气,“这是老天爷给我的,凭什么被他们拿走呢?”通过媒体牵线,汪家兄弟和律师刘金海和杨航远取得了联系。汪亮解随身带着一本《北京市第二中级人民法院经典案例》的书,定价60元,他对照判决书和经典案例,已经说得头头是道。

“如果大家都能中奖,你定一个严苛的规则还行,可是这个概率这么小,还要定这样的规则,再说我买的时候,谁告诉我了啊?”汪亮解觉得体彩中心没有做到有效的提示,并且轻易免除了自己的责任。他现在不再哀求对方理解自己的苦衷,而是变成了一种愤懑。“愿赌服输的道理我知道,可是城里人总是拿他们的条条框框在规定我们,根本不知道农民的生活。如果我生活在北京,没有债务、病重的老人、家里的农活,我也会泡彩票点,可是彩票只是我的一点希望,一点美好的梦想,我还得干活,负担起一切城里人想象不到的困难。”汪亮解现在已经学会用《合同法》里的条款解释自己的案子,“我吃不起这个亏,我也会学习,可是我怎么拿《合同法》去和我的老婆解释什么叫免责条款?”

汪亮解生平第一次不再妥协和忍受。“500万元是我的,我已经得了。”谈起500万元奖金,这个平时坐着都歪歪斜斜的男人不知道哪里来了一股执拗,“没有钱什么都不行。富人多一点少一点没关系,只有穷人才明白钱的重要。”最近有媒体放出风声,有人用50万元收藏这张作废的彩票,汪亮解立刻实际地决定卖掉,“然后媒体就再也不打电话来了”。汪亮解兄弟俩也不着急,那张中奖的彩票已经被握得又脏又旧,但他们依然相信即将到来的二审会让他们得到“本应属于我的东西”。汪亮解的女儿一个3岁一个2岁,他从来不会表达对于老婆孩子的情感。但是他知道,“我要把钱全都花在我们家人身上,把他们照顾得好好的。我们家在两条高速公路中间夹着,我回去在路边买块地皮,盖房子,搞小企业,回家乡去才是我光宗耀祖的法子。在北京500万元又算什么,只要回到家乡,我什么也不怕”。说到钱财也许会带来的危险,汪亮解软塌塌的身子忽然挣起来,神情愤怒得和刚才的绝望与颓丧判若两人:“如果有人威胁我,我就不要命了,把钱留给家人。如果拿我的孩子要挟我,对不起,我一分钱也不会给他,我要把所有的钱拿出来弄死那个坏蛋!那才是钱的作用!”■ 大奖网上彩票过期汪亮婚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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