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古人如何读书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 / 小宝)
批阅、点评是明清之人常用的读书方法。看古人的评语批注,就是看古人如何读书,有一种偷窥的快感。当然古人正式印行的批本,就像今人写的博客,明明知道有人围观,却装成闭门拒客的模样,摆出孤芳自赏的姿态,追求众星捧月的效果。这是一种微妙的心理游戏。
李笠翁批过《三国志》(《三国演义》),批过《金瓶梅》,还点评过不少经传史籍。他并非最有名的批家,但我特别喜欢他批评中清朗的俗世智慧。
他评《三国演义》中董卓火烧洛阳迁都长安的烧杀奸淫:“看董卓行事,是强盗,不是奸雄。奸雄必要结民心,假仁义。试观董卓种种所为,张角且不若是之惨。后人欲与曹操并称奸雄,异哉!”
传统中国专制制度下人民的苦恼,常常是求奸雄而不得却得强盗。点破“强盗”和“奸雄”的区别,是了不起的见识。在中国,创立一门“奸雄政治学”比空谈民主(你见过吗?)更有意义。
《笠翁别集》里有一段关于《三国志》(不是《三国演义》)的评论,那段故事《三国演义》里也有:
管宁少时,与华歆为友。尝共锄菜,见地有金,宁挥锄不顾,歆捉而掷之。人以是知其优劣。
要你来评点这件事,你会如何下笔?读过李渔的批语,我想他的见解当称第一,古今无人可敌:
笠翁曰,管宁挥锄不顾,华歆捉而掷之,两人之优劣已见,无烦赘一词矣。但歆之一捉、一掷,二事中亦有优劣,不可不为辩之。人皆喜其掷而恶其捉,谓捉有觊觎之心,而掷无贪得之实也。予独曰不然。捉者天真之自露,掷者伪念之强生。夫以锄地而得金,虽曰取非其有,然犹愈于人御人而得之。使歆捉而不掷,贪则贪矣,犹不失为鸢飞鱼跃之人。既捉而复掷之,是贪继之以诈矣。使无管宁相对,则既捉矣,宁肯复掷之哉?其掷之者,因管宁之不顾而然也。既以捉昧其心,复以掷欺其友,较之以贪夫,更加一等矣,岂可与挥锄不顾者同年而较其优劣哉!
“鸢飞鱼跃”典出《诗经》,各得其所各本其性之意。华歆之劣,不在“贪”——负面的人性,而在“奸”——深刻的机心。一捉一掷之间,被李渔抓个正着,条分缕析,奸相毕露,题无剩义。这种看透人心的老辣眼光,英文里叫“Hard-Boiled Philosophy”,出来混世界,不能不备。笠翁的世故,直到今天,上走官场,下走职场,仍然是认识世道人心、料敌机先的思想武器。
那时候最有名的批家是金圣叹,现在仍然被目为点评界的第一高人。他的批评当然不错,不过我不太喜欢他喧宾夺主过于庞大的篇幅和强加于人的态度。他以才子手眼评才子文章教后来才子读书,信笔而写,难免偏激。比如他评“第六才子书”《西厢记》,对莺莺“尽人调戏,亸着香肩,只将花笑拈”赞不绝口,批道:“尽人调戏者,天仙化人,目下无士,人自调戏,曾不知也……《西厢记》只此四字,便是吃烟火人道杀不到。千载徒传‘临去秋波’,不知已是第二句。”
号召莺莺们目下无尘尽人调戏,顺手送上“天仙化人”的恭维,古今大多数才子都会拥护,但硬要拿“尽人调戏”去和“临去秋波那一转”争西厢第一金句,未免画蛇添足言过其实。
明清时期,各类批本成为书商的爱物,不过高下相差很远。清代学人吴吴山的未婚妻陈同、妻子谈则、续弦钱宜合批《牡丹亭》,听上去噱头十足,读来却满纸陈言,不像扫眉才子的笔墨,也不见闺阁文章的幽怨。最近上海古籍出版社重出《吴吴山三妇合评〈牡丹亭〉》,装帧漂亮,批语却无甚可观,比同样新印的《金圣叹评点〈西厢记〉》差太多。我甚至怀疑三妇文字出自吴吴山之手,起码被他改过,十分败兴。
三百多年前,金圣叹在《西厢记》的书前写道:“遥计一二百年之后,天地间书,无有一本不似十日并出,此时则彼一切不必读、不足读、不耐读等书亦既废尽矣,真一大快事也!然实是此本《西厢记》为始。”
他全错了。当下充斥书肆的本土新书多是“不必读、不足读、不耐读”的当废之书,惟独找不到“似十日并出”、能够比肩《离骚》、《庄子》、《史记》、杜诗、《水浒》、《西厢》的今人著述。
好在还可以读前辈才子的书。■ 读书历史三国奸雄古人管宁文化西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