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纸业的云南梦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造纸业的云南梦0( 澜沧县糯扎渡镇土塘村,一位农妇在旱谷地除草,背后山头是金光集团的桉树林 )

今年6月,《云南日报》刊登了一条简讯,报道玖龙纸业有限公司的老板张茵私人投资的香港凤凰林业投资有限公司与云南省政府签订了一项“关于发展速生丰产林项目的战略合作框架协议”,投资金额为8.6亿美元(约合60亿元人民币),将在云南的临沧、德宏、大理等地发展速生林。

在绿色和平组织的帮助下,这条消息迅速传遍了中国媒体圈。我多次试图采访凤凰林业的负责人,均被拒绝。云南省林业厅宣传中心主任陈正才也不愿对这项协议发表意见,他说:“这份协议只是一个意向,丰产林到底种在哪里,种多少亩,都还没有定。”于是,我只好转而询问金光纸业(中国)投资有限公司(以下简称“金光集团APP”)和云南合作的情况,试图从中推测凤凰林业在云南的前途。“云南省在2002年和金光签了一个种植2750万亩速生林的协议。”陈主任说,“但是由于有人反对,这个目标没有实现。”

绿色和平组织是那次轰动一时的“倒金运动”的始作俑者。该组织经过调查后发表报告,指责金光集团APP通过砍伐天然林的办法营造桉树速生林,破坏了云南的生态环境。这场运动得到了全国多家重量级媒体的响应,浙江饭店业协会甚至公开表示拒绝使用金光集团APP生产的纸张。最后,金光不得不暂时中止了在云南的开发项目。也许这就是张茵的凤凰林业之所以对媒体讳莫如深的真正原因。

这场运动已经过去了3年。金光还在云南吗?造纸业在云南的发展前途如何?植树造林怎么会破坏生态环境?带着一连串问题,我踏上了云南的土地。

绿色沙漠?

造纸业的云南梦1( 海南金华林业有限公司种植的桉树林 )

云南的造纸林基地大部分设在南部的普洱市,从昆明到普洱修通了高速公路,但仍然要坐10个小时的长途车。从普洱到澜沧县的公路正在修,车子走走停停,用了5个多小时。“要不是华能集团刚刚在澜沧江上建了一座糯扎渡电站,这条路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修好呢。”一位当地人对我说,“以前这段100多公里的山路要走9小时。”

普洱到澜沧的直线距离其实只有20公里,这条路在山间多绕了5倍多的距离,正好让旅客有机会好好欣赏一下云南的山水。如果把绿色当做衡量环境质量的唯一指标,那么云南绝对是非常环保的。这里的山从上到下都是绿的,但仔细一看就能发现,同样的绿色具有不同的内涵。云南的山被分成了明显的三段:山顶是人工林,思茅松或者桉树排列得像团体操方队;坡度较缓的半山腰是农田,除了玉米、小麦和旱稻外,还种植了大量的茶树和甘蔗等经济作物;山谷则分两种情况,坡度陡的山谷多半被保护起来,形成了一片片天然的杂木林,但杂木的胸径(胸口高度的树干直径)最多只有碗口大小,树龄不会超过20年,坡度浅的山谷则大多被开辟成梯田,种上了水稻。

造纸业的云南梦2( 段昌群教授 )

“云南少数民族聚居的特点是大群居,小分散。”云南大学生命科学院环境科学与生态修复研究所所长段昌群教授对我说,“不少区域,深切的河谷和高耸的山顶往往不适合人们居住,于是人们只能在坡度较缓的山腰开荒种田,很多地方的亩产还不到100斤。所以这里的少数民族每家每户往往都需要大量开荒,可一年下来收成还是经常不够吃。因为这个原因,云南的大部分山区都是‘头上戴帽子,下面系带子,中间光屁股’,真正原始的地方是比较少的。”

确实,人们习惯性地认为树木都是长在山上的,其实最初很多大树都是长在平原地带,只是由于农业的发展,才把树逼到了山上。

造纸业的云南梦3( 候明明教授 )

“农业文明虽然使得中华文化得以延续,但是农业文明最大的遗迹就是荒凉的黄土高原。”昆明理工大学环境科学系系主任侯明明教授对我说,“黄土高原下面是煤,说明那里曾经是茂盛的森林,农业造成的水土流失把那里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同样,云南的金沙江和澜沧江水为什么那么红?主要是因为两岸的很多山坡都被开辟成了农田,水土流失严重。”

那么,退耕还林,把荒山都种上速生桉树,让它们迅速长成茂密的森林,岂不是很环保吗?不但如此,整齐划一的人工林也会符合很多城市人的审美习惯,一举两得。段昌群教授对此却有不同的看法,他说:“种树不见得是解决一切生态问题的万能药,比如缺水的沙漠地区就不宜种树。美国加州的很多沙漠就不让种树,结果地表慢慢长了一层地衣和苔藓,成功地把沙子固定住了。”

造纸业的云南梦4( 由于桉树林影响生态多样性,随着林子面积的扩大,要跑很远才能捉到鸟儿 )

“另外,种什么树,种多大规模,如何种树,这些都有讲究。像桉树这样单一物种的人工群落往往结构简单,涵养水源的能力较差。从生态上看,多物种聚集、物种多样性丰富的杂木林涵养水源的能力比单一物种的人工林要好,雨水通过树叶的层层截留,再渗入地下,涵养效果要好很多。”

段昌群教授和侯明明教授都认为,如果从发展经济林的角度,南方的桉树和杉木、北方的杨树以及松树都是不错的树种。但是,如果搞生态公益林和水源涵养林,这些树种就未必最优。当然,如果只考虑水土流失的问题,种树总是要比坡耕地或者荒山好。

造纸业的云南梦5( 思茅市澜沧拉祜族自治县东回乡桉树苗圃村民路新民(音)正在田间休息。远处山头上是金光集团种植的桉树林 )

在两位教授看来,人工林最大的问题是对生物多样性的影响,天然杂木林和人工速生林最大的区别就在这里。

生物多样性到底有什么用?从实用角度看,生物多样性等于为人类准备了一个巨大的基因库,当初袁隆平如果没有在海南发现那株神奇的野生稻,就不可能有后来的杂交水稻。“关于劳动创造价值的理论是不全面的。”侯明明教授说,“良好的生态也是生产力。外国人从中国偷走了猕猴桃、兰花和大豆等等很多优质基因,改良后申请专利,再卖给我们,赚走了不少钱。”

从环保的角度,生物多样性也是维持一个健康的生态系统所必须的条件。多样化的生物种类能够有效地防止火灾和病虫害,有利于维持生态系统的内在平衡。想想看,如果一块地方只有一个树种,一旦发生病虫害,后果将是致命的。

中国生物多样性最丰富的地区在哪里?答案肯定是云南。

云南地处世界两大生物多样性热点地区的交界处,高海拔的青藏高原在云南迅速过渡到低海拔的马来半岛。云南的大部分河流都是南北走向,热带动植物随着北上的湿热空气,一直深入到云南的大部分地区。因此,云南在4%的国土面积上拥有全国50%以上的植物种类、70%以上的动物种类和80%以上的植被类型。

侯明明教授提出了一个“黄金十字带”的说法。他认为,以云南省西盟县为中心,向东、西、南、北4个方向各延伸1500公里,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十字交叉地区。热带、亚热带、温带和寒带这4个层次的生态多样性全部集中在这个十字带上。“因为这个黄金十字带,云南局部地区的生态资源具有全球性的经济价值。”侯明明教授说,“我最担心现在的国家领导人不知道中国的宝贝在哪里,盲目鼓励云南省的地方干部用具有全球价值的资源去创造地方的GDP。云南省的生物多样性资源应该被保护起来,用于长远和未来,用于子孙,为中国将来的生物经济强国战略做资源储备。”

上世纪90年代后期,云南省提出了“建设绿色经济强省”的口号。除了一些基本口粮外,云南曾经大面积推广过烟草、橡胶、茶和甘蔗等经济作物,每一次推广都付出了巨大的生态代价,却都没有像造纸业推广桉树这样遭到过如此强烈的质疑。今年7月9日,云南省委领导在楚雄考察时提出,要把云南省建成全国木本油料基地,建议云南山区农民大力种植以核桃、小桐子为主的油料乔木。这是不是预示着下一轮种植热潮又要降临云南呢?

“发展经济林业、走生态经济之路无疑是云南生物产业的发展之路。但是,生物产业的形成具有一定的时间性,不能总是追逐热点,什么热就种什么。”段昌群教授说,“在土地资源有限、发展压力大、保护任务重的情况下,必须根据土地资源承载力、生态环境容量的特点,科学规划,从长计议,因地制宜地发展生物产业。”

段昌群教授认为,云南生物资源的特点是“什么都有,什么都少”,也就是说,种质资源丰富,但单个生物可资源化利用的规模小,分布零散,不利于满足产业发展对原料的规模化的需求,“所谓的‘绿色经济’本身并不是一种经济类型,也不仅仅是指生物资源的开发,‘绿色经济’的特点应该是清洁、高效、低耗、对自然友好。对于云南,至关重要的是尽可能以最小的开发面积获取最大的收益,提高单位面积资源环境的承载力,从而使更大面积的土地得到有效保护”。

既然如此,众说纷纭的桉树产业究竟是怎么回事?种桉树到底应该算是“绿色经济”,还是“绿色沙漠”呢?为了找到这些问题的答案,我来到了那场风波的中心地带。

桉树的故事

澜沧县位于云南省西南部,和缅甸接壤。全县面积为8807平方公里,居云南省第二位。澜沧县城面积不小,但比起云南的其他县城来显得萧条了许多。7月正值雨季,山上却仍然时常可见浓烟升起,空气中总有一股呛人的烧火气味。

“澜沧是拉祜族自治县,拉祜族至今仍然保留着刀耕火种的习惯,老百姓也喜欢用柴火做饭。”澜沧县林改办副主任鲁朝富对我说,“原始的刀耕火种是用刀砍,对森林的破坏力度并不大。现在人口比过去翻了几番,再加上老百姓手里有了油锯,问题就严重多了。”

鲁朝富是个退伍军人,在林业系统工作多年,经验丰富。据他介绍,澜沧县的山地虽然占全县总面积的98%,但森林覆盖率却只有53%,远不如相邻的景谷县。澜沧在“文革”时曾经历过大规模的毁林开荒,20世纪80年代又经历过一轮大面积砍树,把原始森林毁得差不多了。澜沧县现有的林地多为次生林,以思茅松为主。思茅松生长快,烧过后最先长起来的多半是这种松树。

澜沧县是一个典型的农业县,几乎没有什么工业。据澜沧县县委宣传部的人介绍,澜沧县2007年的财政支出超过了5亿元,财政收入却只有9000多万元,人均收入不足900元,是云南省平均水平的一半。但是,就是这样一个国家级贫困县,却在去年成为全国的焦点。澜沧县境内的景迈有一片古茶园,出产的普洱茶在去年被国际炒家炒至天价。于是,澜沧县老百姓纷纷毁林开荒,改种茶叶。思茅市甚至学习当年中甸改名香格里拉的经验,把名字改为普洱市,但是当地老百姓仍然习惯用老名字。

可惜好景不长。因为假茶太多,普洱茶的身价一落千丈,曾经几百元一斤的茶叶现在10块钱都没人要。广大茶农损失惨重,不少茶园因而荒在那里,没人采摘。

这场因为政策失误而造成的经济和生态灾难,至今仍然很少有人过问。

金光集团APP于2003年投资2.06亿元,成立了思茅金澜沧丰产林有限公司,准备大面积营造桉树林。由于绿色和平组织发起的“倒金运动”,这个计划中途搁浅。但至今澜沧县仍然留有46.6万亩桉树林,再加上周围一些县的林地,金光集团APP一共在云南种植了85万亩丰产林,绝大部分是桉树。

这个数字也许并不算高,据澜沧县林业局曹中福副局长介绍,澜沧县有700多万亩林地,其中大部分被规划为商品林,剩下的10多万亩林地被划为省级自然保护区和水源林等生态公益林,按规定谁也不准动。

但是,别忘了,金光集团APP最初签订的协议是2750万亩!如果普洱市种上2750万亩桉树,情况将会怎样?

按照某些环保组织的描述,桉树是抽水机、抽肥机,而且桉树是外来物种,对本地动植物有毒性,桉树林“天上无飞鸟,地上不长草”……桉树真的有那么可怕吗?我来到位于澜沧县东回乡的一个金光桉树林场进行实地考察。

首先让我惊讶的是,这里并没有多少原始森林,当地老百姓几乎把山坡上所有的荒地都变成了农田,种上了玉米、旱稻和甘蔗,只有坡度较陡、不易耕作的山谷里才能发现少量杂木林。其次,桉树林并没有连成片,而是分成了几百亩大小的一块块林地,和老百姓的农田,以及少量次生林形成了混交状态。

“当初金光租的林地大部分是荒山,他们并没有大面积砍伐原始森林。”鲁朝富说,“砍伐天然林需要林业部门的采伐许可证,否则是犯法的。”

走进桉树林,我并没有闻到什么特殊气味,空气十分清新。桉树严格按照行距4米、间距1.5米的标准种植,保证了每棵树都有充足的生长空间,也让阳光可以顺利地直达地表。这片树林种了4年,每棵树都有碗口粗,树高大约为10米左右。除了顶部的一小片叶子外,其余的树叶全部脱落,地上铺了一层腐叶。腐叶间长出很多杂草,稍微一数就能数出十几种,但大部分都是云南最常见的飞机草、紫茎泽兰、肿柄菊、解放草和雷公根等,生态多样性十分有限。

“我们做过试验,把桉树砍掉后很快就能恢复原有的植被,说明种过桉树的地方并没有毒。”金光集团APP对外宣传部的广西专员任文斌对我说,“我们特意在附近保留了很多杂木林,就是为了保存当地的种子资源。”

中国林业科学院热带林业研究所的徐大平等人通过调查研究后也得出结论说,桉树林下的生物多样性虽然不及天然林和次生林,但好于一些主要造林树种,比如松树和相思树。

人工种植的桉树虽然不开花,但只要林下有草就有花,因此桉树林内经常可以见到蝴蝶飞舞。不过鸟类的确很少见,任文斌对此的解释是,桉树林周围都是农田,农田会施农药,所以鸟类很少。

任文斌毕业于中南林学院,毕业后从事过10多年的林业工作。据他介绍,桉树原产澳大利亚,目前已发现了800多种,在云南种的桉树大都是由尾桉和巨桉杂交得来的高产新品种尾巨桉。这种桉树的树叶细长,表面有蜡质层,再加上叶子数量也不多,很难想象它会比云南的其他树种更吸水。事实上,中国科学家白嘉雨曾经测量过桉树的耗水量,得到的结论是:每生产1公斤的干物质,桉树需要785升水,黄檀需要1323升水,而针叶树需要1538升水。

不过,这个数字有误导性。桉树的生长速度非常快,如果比较不同树种的总吸水量,桉树肯定是高的,所以桉树一般只适合种在雨水多的地区。同样,如果不施肥,桉树自然会成为抽肥机,但是人工桉树林通常在头三年都是要施肥的,不但种前要施底肥,而且还要按照需要追肥几次。如果这样去种桉树,土壤的肥力并不会受到多大的破坏。

“评价桉树的好坏,要看跟谁比。”任文斌说,“如果和杂木林比生态功能,桉树可能比不过。但如果和庄稼放在一起比,就比出高低了。”

《云南日报》曾经发表过一篇文章,叫做《像种大白菜一样经营山林》,这个标题道出了问题的实质。桉树是联合国粮农组织推荐的三大速生树种之一(另外两种是杨树和松树),其木材纤维非常适合制作纸浆。目前全世界人工林有大约1/3种的是桉树,其中桉树种植面积最大的国家是巴西,总面积超过了500万公顷(约合7500万亩)。该国每亩桉树的木材年蓄积量最高可以达到惊人的8立方米,相比之下,印尼目前可以做到5立方米,金光集团APP在海南岛的桉树林目前最高可以做到3立方米,澜沧县的桉树林场目前平均可以做到1.5立方米,他们的目标是在6年内达到2.5立方米的水平。

那么,普通杂木林是多少呢?按照澜沧县林业局的统计,目前澜沧县的纯林(大部分是思茅松)面积大约是439万亩,木材蓄积量大约是2067万立方米,平均每亩4.7立方米,而达到这样的蓄积量大约需要15~20年的时间。如果按照15年计算,这些缺乏管理的杂木林的木材年蓄积量只有可怜的0.3立方米。

根据全中国的森林普查结果计算出来的数字也大致如此。

换句话说,在木材需要量不变的情况下,在海南种植100万亩高产桉树林可以让1000万亩云南的杂树林免遭砍伐。事实上,专家普遍认为,巴西的桉树林间接地保护了珍贵的亚马孙热带雨林。

中国的人工林发展水平还很低,无论是人均面积还是单位面积产量都大大落后于世界平均水平,难怪国家林业局局长贾治邦曾经说过这样的话:“(中国的)18亿亩耕地解决了13亿人口的吃饭问题,43亿亩林地却没有解决13亿人的用材问题,更没有满足社会对生态的需求。”

吃饭问题的解决,依赖于农业技术的发展。美国学者约翰·帕金斯(John Perkins)在他撰写的《地缘政治与绿色革命》一书中认为,人类农业技术发展的主旋律就是提高产量。虽然他也承认农业是“对自然生态系统和野生动物栖息地的完全破坏和彻底毁灭”,但他认为,这是人类为了养活不断增加的人口而不得不付出的代价。只有依靠发展农业技术,提高单位面积产量,才能避免对自然生态系统造成更大的破坏。

我考察了金光集团APP设在东回乡的苗圃,发现他们确实在用种庄稼的态度种桉树。他们的科研人员不断地筛选优秀的桉树种苗,并采用组织培养的方式进行无性繁殖,他们还在桉树组培苗中植入具有固氮作用的菌根,尽可能地减少桉树对化肥的需求。所有这一切的目的只有一个:获取最大的利润。

作为一家私营企业,金光集团APP的做法是可以理解的。问题是谁来监督他们,让他们在赚钱的同时保护好环境?

谁来监督?

“作为世界造纸业10强之一,我们金光集团APP一直非常谨慎,严格遵守国家法律。”采访期间,金光集团APP的官员不止一次地对我说,“我们是和云南省政府签的协议,划给我们的地应该就是商品林,怎么会出问题呢?”

问题就出在商品林地的规划上。照理说,云南省在签订协议之前,必须对省内的林业资源做详细的调查(林业界的术语叫做“二类调查”),可是由于经费和人手都十分有限,云南省在这方面的工作严重滞后,省政府对自己的林业家底并不十分清楚。

在谈到云南省政府的相关产业政策时,侯明明教授激动地说:“如果我是地方政府领导,我也会这么做。既然GDP是政绩考核最重要的指标,那么就没有理由指责地方政府,这是体制所致。问题的关键在于,GDP到底是不是云南省能够对国家做出的最重要的贡献?我认为不是。”

段昌群教授却认为:“社会要前进,经济要发展,官员要政绩,地方要财政,百姓要吃饭,这是本能使然。在当前情况下,既不能只看GDP,也不能不考虑GDP。中国的GDP每降一个百分点,就意味着近千万人失去工作机会。如果出现经济增速减缓的情况,人们的基本生存得不到保证,环境问题根本不可能被放到日程上,不能离开基本的生存和发展来简单地谈环境问题。”

那么,中国何时才能像某些西方发达国家一样,在经济高速发展的同时继续享受优美的生态环境呢?段昌群教授表达了自己的看法:“世界上很多发达国家曾经都是把全世界的自然资源拿进来,把自己产生的环境问题转嫁出去。中国现在还没有大规模开始这么做,或者说在成为世界工厂的时候也曾经想利用一下国际资源,他们就不让了。当然,中国也确实不能这么去做,这毕竟不是件好事。所以,我们只能立足于国内,自己想办法解决自己的资源和环境问题。”

两位专家都认为,在环保方面,政府应该担起责任,既要做好整体规划,又要严格执法。事实上,云南省政府也已经意识到了保护环境的重要性。2007年初,云南省检察机关开展了一次为期一年半的“查办危害能源资源和生态环境渎职犯罪”的活动。省检察院于今年7月14日发布了一份通告,列举了10件典型案例,前5件都与滥发林木采伐许可证有关。

如果执法部门出现渎职行为,环保NGO(非政府组织)就派上了用场。段昌群教授认为,如果政府、环保NGO和企业之间能够建立一种稳妥的互动关系,互相监督,互相制约,也许是现阶段解决环保问题的一个重要途径。

曾经担任过金光集团APP公关部长的资深环保人士杨建初也表示,金光风波的出现有利于帮助后来的企业更加规范地做事情,从长远看是件好事情。但是这次风波的过程却让他很不满意,“我认为这件事的结果是两败俱伤,绿色和平组织让金光集团在经济上损失惨重,而自己也没有达到环保的目的”。

确实,金光集团APP当初在云南投资速生林场的目的是想就近建造一家造纸厂,风波发生后这个计划被搁浅。如果计划再拖下去,就等于金光目前在云南的85万亩林地白种了,不但投下的巨额资金将血本无归,当地老百姓也没占到任何便宜。当初金光用每亩每年8毛钱的价格从老百姓手中买下了几百万亩林地的50年使用权,这个价格曾遭到多方质疑。按照金光的说法,老百姓之所以同意以如此低的价格卖地,是为了能在这块地上为金光打工挣钱。不管这件事的真相如何,如果林场经营不下去了,在林场打工的老百姓就没了收入。

但是,据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金光官员透露,金光已经重新开始了建厂计划,打算在澜沧县投资148亿元人民币,建设一座年产60万吨的浆厂,以及一座年产100万吨的纸厂。为了与浆厂配套,打算再追加投资23亿元人民币,建设300万亩原料林基地(其中老百姓自种的占一半)。但是,这个庞大的林浆纸一体化项目首先必须通过环境影响评估。即使能顺利通过环评,距离建成投产至少还需要5年时间。

这个计划之所以至今没有见报,正是因为金光对媒体的不信任,不愿意再被环保组织推到舆论的浪尖上。

“环保组织要想真正起到环境监督的作用,首先自己要成为专家、行家。”段昌群在评价金光风波时说,“搞环保光靠激情是不够的,必须学会理性地看问题,尤其是要学会把环保问题与人们的生存和发展结合起来,学会跳出环境问题的本身来看环境问题。”他说:“就拿造纸业来说,假如没人在技术经济和环保方面能够做得比某些大公司好,而该行业又必须要发展的话,只要符合产业政策,能够配合当地政府解决好环境问题,照顾好老百姓的利益,那么让这样的大公司来做也许是一种更加理性的选择。”■

草浆还是木浆?

造纸原料的种类和造纸厂的规模,决定了造纸行业污染程度的大小。

考察桉树造纸,你会发现桉树多了一项优势——减少排放污染。

造纸可分为两步。第一步是用草、芦苇、竹子、木头或者废纸为原料制造纸浆,第二步是把纸浆进一步做成纸。造纸产生的污染物有80%来自制浆,这个过程就是把原料中的纤维素提取出来,剩下废液的主要成分为木质素,因其颜色黑而被称为“黑液”。木质素是一种大分子有机化合物,很难被自然界中的微生物分解,必须回收。常用的黑液碱回收设备需要大笔投资,必须在一定的生产规模下才能实施,一般小厂承担不起这笔费用,只能偷排。黄河和淮河流域有大量小型造纸厂,这两条河的主要污染源就是它们。

如果用国际上衡量水污染最常用的COD(化学耗氧量)作为标准,国内的造纸企业每年排放的COD总量大约占工业COD排放总量的1/3,在各类行业中位居第一。由于草浆生产的治污技术不过关,草浆厂的COD排放水平一直居高不下。根据国家环保总局提供的数字,中国草浆厂的COD排放量占造纸企业总排放量的60%左右,相当于全国工业总排放量的20%。而草浆造纸工业增加值只占全国工业的0.3%,固定资产总额占全部工业资产总额的0.1%。这两个数字说明,草浆造纸COD排放比例远高于其工业增加值贡献率和资产比例,是国家产业结构调整的重要对象。

国家发改委去年9月公布的一份调查报告显示,中国现有3300多家造纸厂,中小型企业占了3000家,大都采用草浆造纸,很多是年产量1万吨以下的乡镇企业。目前,我国每年需要的纸浆总量超过了6000万吨,其中40%需要进口,剩下的60%国产纸浆中,只有大约10%为木浆,草浆所占比例高达25%(其余为废纸浆)。而根据中国造纸协会的统计,国际造纸工业的纸浆结构为:木浆占62.6%,废纸浆34%,非木浆3.4%,这和中国的现状相差极大。

草浆和木浆的比例失调,是中国造纸业竞争力低下、污染严重的根本原因。

2007年底,国家发改委颁布了《造纸产业发展政策》,提出力争在2010年时把中国纸及纸板的生产量从现在的大约6000万吨提高到9000万吨,同时大力调整产业结构,淘汰一批落后的纸浆生产线,把木浆的比例提高到26%,非木浆的比例下降到18%。

要想提高木浆比例,一种办法是增加木浆的进口量。但是,根据中国海关的统计,去年我国进口木浆的总量已经达到了838.6万吨,价值55亿美元,同去年同期相比分别上涨了6.4%和26.3%。进口均价655.9美元/吨,上涨了18.7%。而今年国际木浆价格再次大幅度上涨,目前每吨木浆的价格已经达到了770美元。很显然,如果大量进口木浆,不但需要耗费大量外汇,而且等于把中国经济的命脉放在了别人的手里。

要想真正改变中国造纸业的面貌,就必须走自力更生的道路。国家发改委提出的目标是:到2010年全国力争实现建设造纸林基地500万公顷,新增木浆生产能力645万吨。而要想达到这一目标,只有华山一条路——林、浆、纸一体化。

以前国内的造纸业和林业一直处于分家状态,这就造成了木材原料产供销链条的脱节。林纸一体化打破了林纸分离的传统管理模式,以造纸企业为主体营造纸林基地,形成以纸养林、以林促纸、林纸结合的产业化新格局。

以金光集团APP为例。他们先期在海南投资建设速生林场,如今已经拥有林地125万亩,再加上社会造林167万亩,一共有292万亩人工林可以作为原料林基地。2005年,金光在海南省的洋浦经济开发区建成投产了金海浆纸厂,预计年产100万吨化学木浆。按照每4吨木头出1吨浆的比例计算,该厂每年需要消耗400万吨木材。可是海南省每年只能提供120万吨,剩下的部分一半来自广东和广西,另一半仍然必须从越南等地进口。

如果海南省所有的人工桉树林都能达到每亩每年净蓄积3立方米木材的水平,金海浆厂只需要133万亩林地就可以满足需要了,但如果按照云南杂木林平均0.3立方米的蓄积速度,就需要1330万亩林地才能满足要求。这个数字一方面说明海南省人工桉树林的生产效率还有待提高,另一方面也说明,在需求不断增长的情况下,只有发展高产人工速生林才能对原始森林起到真正的保护作用。

金海浆厂总投资102亿元人民币,其中24亿元用于环保。厂区内鸟语花香,几乎闻不到异味,空气质量比国内大多数城市还要好。该厂目前拥有全世界产量最大的一条化学木浆生产线,整个生产过程全部实现了自动化。24亿元环保投资中的17亿元被用于黑液的碱回收系统,通过该系统回收后的黑液可以用来发电,发电量能满足全厂80%的用电需要。该厂排放的废水可以直接用来养鱼,其COD含量降到了100ppm以下,远低于目前的国家标准(400ppm)。同样,目前中国造纸企业每生产1吨纸浆平均耗水100多立方米,金海必须做到40立方米以下才能通过环评,而目前金海已经可以达到18立方米。

要想做好环保,必须舍得花钱,比如,要想把废水的COD降到100ppm以下,每吨水平均需要花10元钱。但如果只需达到国家标准的400ppm,则每吨水只要花4元就可以了。值得一提的是,金海浆厂不可能为了省钱而偷偷关闭治污设备,因为排水口安装了检测仪,其数据直接上传给国家环保部门。

但环保问题从来没有单一的答案,如果大规模种植桉树,不做限制,规模越大,效益越高,则越可能造成多样性生态的破坏,这又是另一个话题。■(文 / 袁越) 云南发展林业桉树金光集团造纸业环保造纸原料云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