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北川的父亲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5年前我上大学,同学问我家乡在哪里。我总不愿意将“北川”这两字说出口,山区孩子的自卑心理现在想来可笑。5年后我在北京,我想已经没人不知道北川。
爸爸姓刘名太平,上世纪50年代生人,90年代投身地震监测和研究事业。2008年5月12日下午地动山摇的那一刻,爸爸正在北川“地震办”,他是主任。我永远记得那天我在北京师范大学的教室里,看到头顶的灯管在轻轻摇晃。
旁座的同学接到短信,四川汶川地震了,我没有立刻拿起电话拨给爸爸。我相信他一定在忙着,不是在向上级通报震情,就是在向广大群众解释。总之,当时信息所限,我乐观地相信家乡并无大碍。直到晚20点,网上的报道才让我紧张,疯狂地拨打爸妈的电话……
那一夜是我23年来最漫长最揪心的一夜,联系不上父母,我不断在心里告诉自己,爸爸会没事的,他现在一定在前线……13日一天没消息,我在北京雍和宫的蒲垫上长跪不起,窗外大雨滂沱,如我心情。14日6点58分,我听到了妈妈的声音,她哽咽着告诉我:“现在还找不到你爸爸。”可我还是那么固执地愿意认定爸爸只是顾不上联系家人,时间就是生命,他那么认真负责的一个人,全县的地震情况他最清楚,这时候肯定是他最忙碌的关键时刻。温总理亲赴北川指导抗震救灾那天,我心中期望能在电视屏幕上看到爸爸——花白的头发与沾灰的面容,站在温总理身旁——然而这始终都只是我的幻想,我再也没有见到爸爸。
我猜想那时爸爸多么想冲出办公室,告诉大家不要惊慌;一定多么想打开无线电,立即向上级领导发出来自北川的第一个求救信号;一定多么想去最前线,组织大家启动地震应急预案……而这一切却也只能是令我永远无法释怀的猜想了。爸爸牺牲在坚守了多年的岗位上,作为一名甘于寂寞乐于奉献的地震工作者,虽然有那么多专业知识,却还是被难以预料的特大地震无情地带走了生命,永远失去了为人民工作的机会。
我记得爸爸的单位不是那么受人重视,总会有人把他误说成“计生办”(家乡话中这3个字与“地震办”谐音)的刘主任……
我记得爸爸单位的经费总是那么紧张,他不得不为此东奔西走,终于更新了陈旧的监测仪器,改善了办公条件……
我记得爸爸单位没有配备车辆,他总是坐着公共汽车出差开会,甚至冒雨骑车到乡下取回探片,认真地分析数据……
我记得爸爸发表的那些论文,虽然当时我年少无知,但是翻着那些杂志时我知道他是我的榜样,如今我开始写作论文,也能在“维普资讯”上查到爸爸的科研成果……
我记得爸爸评上高级工程师后仍然忘我地投入到辛勤的监测工作之中……
我记得爸爸领衔的断层气监测工作总是在省级评比中名列第一……
我记得爸爸还有几年就可以退休了……
而这一切,怎么在一瞬间都只变成了记得?无语问苍天,泪眼看世间。
当妈妈偶尔会把我叫成刘太平时,当我在超市看见一种叫“太平”的苏打饼干时,当我坐着公交车路过北京市地震局那个站牌时,当我看见书店里摆着那么多有关这次地震的书籍时,当我看着我赴京求学前和爸爸、妈妈的合影时,当我看着爸爸新年给我写来的明信片时,当我和妈妈替爸爸领到最后一个月微薄的工资时,我的心总会突然地痛起来,觉得很难受——所有人都知道北川地震,却没有几个人知道,爸爸曾经在这个小小的县城里数十年如一日默默无闻辛勤地工作着。
但是我想告诉我长眠于废墟之下的亲爱的爸爸:“儿子永远为坚持在工作岗位上的您自豪。您也放心吧,有很多很多的叔叔阿姨和兄弟姐妹去了北川,替您完成了抗震救灾的工作,替您搜集了有关地震的重要数据,替您为家乡重建提供了建设性的意见……”国家有史以来第一次降半旗向遇难者致哀的日子里,我心酸而又欣慰地对爸爸说:“您安心地在天堂看着一个新北川重现世间吧。我的学校、老师、同学、朋友甚至是陌生人都对我伸出了援助之手,有太多的感动和感谢。您一定担心妈妈的情况吧?让我来告诉您,妈妈没有受伤,现在已经恢复上班了,您放心,以后我就是家里的男子汉了,我会替您照顾好妈妈的,她腰疼了我会给她贴膏药……”
我还想告诉亲爱的爸爸:您的离去也许不是牺牲,但在儿子眼里,您长期为地震监测所做的牺牲已经问心无愧;您的离去也许不是烈士,但您把生命的最后一刻留在工作岗位上已经轰轰烈烈;您的离去也许不是英雄,但您永远是儿子一生敬仰和怀念的英雄。■(文 / 刘炯) 父亲北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