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爸爸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我爸是个会换灯泡的中学物理老师。在他18岁出门远行的时候,军挎里放着板砖和一本比板砖还厚的《约翰·克利斯朵夫》。这本书有它自己的命运,我爸最后一次见到它的时候,它真的就跟王小波说的那样,被翻成了没发水的海带。

我爸的青春很快过去了。后来我家的书柜里有很多高等数学和中学物理习题集,可是没有任何小说——除了《彷徨》。我中考前夕偷偷翻出来看,看完更彷徨了。现在能记得的只有《在酒楼上》,因为觉得那个男人很像我爸。我还翻出过我爸年轻时候的日记。那是一个红色的笔记本,有坚硬的外壳但是颜色剥落,里面大量摘抄马克思写给燕妮的情书。

要说我爸年轻时候还真长得挺招人的,我看过他的高中毕业照,像柏原崇。可我从未和他谈论过爱情,不管是他的还是我的。去年看《金婚》,我其实很想问问他:“这一辈子,你有过你的李天娇吗?”可我没问。有时候我觉得我爸和我一样,是个理想没能实现的人。

我知道我爸对我有所寄托,因为他给我起的名字的意思就是“通晓宇宙”。很早的时候,他就开始给我订一份报纸叫做《文学故事报》。我在这报纸上看过《静静的顿河》,看过《虎皮鹦鹉》,看过《庭长夫人》,看过《包法利夫人》。我看到了哥萨克骑兵的故事,却没有看到肖洛霍夫是怎样描写俄罗斯的金色烈日的。我看到了一个资产阶级妇女搞外遇的故事,却没有看到一个女人在不了解自己的时候就结婚是多么的危险。

不说不知,我还在这报纸上看过梁凤仪和亦舒呢,所以它对我的爱情启蒙可能比文学启蒙要大得多。爱情和文学的逻辑关系何在?这简直是所有文学青年的千古追问。我爸也问了,所以后来他停止为我订阅这份报纸,害怕我因为看多了爱情故事而早恋。这是我的终生遗憾。

上世纪90年代早期的小城里,我爸每天一早骑车出门上班,我妈忙着洗衣做饭跟邻居聊天,学校里的老师严禁大家早恋,以免影响学业。因此我有大量时间无事可干,只好看书打发时间。有一天晚上我躲在被窝里看《围城》,笑出了声,被我爸发现,书给没收了。后来我听见隔壁传来我爸的笑声,原来他躺床上接着我看《围城》呢。

这是我和我爸之间的秘密交流,可这交流不知道什么时候断了。后来我要考研,我要换个城市生活,我要换个男朋友,我要换个工作……每一次我要改变我的生活的时候,我爸都很反对。我明白,他希望我安安稳稳无惊无险地把一生过完,他怕我受伤害。我不明白,为什么小时候希望我通晓宇宙,长大了却希望我站在原地。我老想说:“爸,我不想过得和你一样。”这话我总忍着不说。我知道一说出来就是伤害。我曾那么崇拜他,可在我长大前,他已经老了。■(文 / 何叶) 爸爸

上一篇: 一心多用
下一篇: 失业症候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