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残留在记忆中的俄罗斯小说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傍晚时分,在地铁上,拥挤的人群、吵闹的声音还有疼痛的双脚和身体,让我感到一阵虚弱和疲劳,我不由得想起俄罗斯小说中惯常的描述:虚弱的、面色苍白的、说话有气无力的年轻妇女,裹着厚厚的大围巾,只露出半张脸或者褐色的眼睛。如果能看到她的脸,一定是有着潮红的脸颊,有着畏惧的眼神,仿佛天生就是乡下人的坯子。而她的旁边,总有活蹦乱跳、一时也闲不住的半大孩子在好奇地张望,来回走动,发出种种响动。至于她的老公,应该有着红色的脸,血脉贲张,在严寒的西伯利亚寒流面前丝毫无所畏惧,和他需要打招呼的人们大声地交谈着——这就是我在中学时看过的俄罗斯小说场景,背景往往是偏僻的车站或者熙熙攘攘的闹市大街。我当时最不理解的是为什么小说中年轻的妇女永远是一副虚弱疲惫的样子,从她们身上,看不到青春,看不到活跃的力量。难道说,俄罗斯作家眼里除了安娜·卡列尼娜这样出身上层社会的女性名流外,就罕有其他年轻而生命力旺盛的妇女了?不信你看,在以家庭出现的场景中,孩子的无知与活跃,老公的强健与善谈,与妻子自然流露出的虚弱形成某种反差。在这种氛围中,妻子的虚弱是如此真实,如此不加遮掩地呈现。
我十几岁时有着刻板而执著的认真劲儿,所以自以为是地想要找到回答,解开这个让我心生困惑的问题。在独自一人行走的上下学的路上,我发着呆,曾经设想过种种原因:她生病了吗?她的身体一向不好?难道她怀孕了,所以看起来有些体力不济?我的设想并不能说服自己。而时间在流逝,我已从中学生变成了大学生,虽然是在中文系,但我已渐渐遗忘了心底的这个疑问,直到这一刻,当我在地铁上感到头晕眼花、只差一个跟头摔倒的时候,这个已经消失多年的疑问突然重现脑海,而且还有了答案。那就是:当人的肉体得不到解放时,人的精神就不会强悍。顿悟这一点,我觉得莫名的感动,又觉得有一种被理解的沟通。我忽然意识到,我早就忘记了这码事,怎么这时突然想起了这些?难道真应了那句歌词,“从来也不曾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
从那一刻,我开始借助停停走走的地铁列车,让残留在记忆中的故事在心里悄悄地复活。我开始臆想她的日常生活,开始勾画她的脾气性格,想象她如何接人待物,她似乎恹恹的,似乎没有自己的行事标准,她只是这个家庭里最微不足道的一员,她的责任似乎就是被人所需要,她是孩子的母亲,是丈夫的妻子,是家中的女主人。但她似乎又不能胜任这一切,一切都是她的能力所不能控制的,她只有温婉地埋首于缝缝补补,忙碌于厨房和餐桌,但她本人却不是一个饕餮者,她不是贵妇人,所以也不必装,只是因为她没有胃口。丈夫要走,那就带着一大家子走。一切都注定妇人只是社交圈子外面的人。所以在俄罗斯小说中,从没有人跟这样的女性打招呼,哪怕她还年轻漂亮。仿佛她们身上那股子羞涩、病态就让人们敬而远之了。
我可以肯定,这个没有名姓的少妇绝不是那篇小说的主角,她似乎也没有什么故事发生,至多只是个过场人物,这样的场面描写在俄罗斯小说中比比皆是,既然她至多就是一个匆匆过客,为什么却留给少女时代的我如此深刻和耐人寻味的背影?我当时并没有意识到她在我的记忆中开始扎根,今天也没有想到在这样嘈杂的地铁上再次打开了记忆的闸门,胡思乱想。不过没关系,她的不确定的背景似乎铺就了我的行踪,我像一个侦探,胡乱地翻捡别人的故事,有目标又没目的;我又像一个小说家,故事敷衍得有板有眼。其实我唯一确定的是,这样病态的女人一定曾在寒冷的西伯利亚的某个热闹的集市上出现过,并且只是过客。俄罗斯作家真是太深刻了,勾画一个貌似虚弱的妇女,就可以让我们洞察到一种真实的力量。但我看到底,却是一种单纯地对女人的理解与爱,这爱,是怀着极大的同情心而来。这是唯有俄罗斯作家能带给我们的,字里行间都是对人生深刻的理解与包容。
在那天的地铁上,我渐渐感觉不到双脚的疼痛,我轮换着两只脚,金鸡独立地站在车厢里,背靠着坚硬的凉凉的柱子,一动不动;我忘掉了周围一圈圈像水波一样涌动的人群,只是苦苦地去想这个虚弱的、病态的俄罗斯妇人;具体的细节蒙着特有的氛围,氤氲在我无边的怅惘里。我对她真是因为理解而同情,因为专注于这样的思绪中,我也没有像往日那样,在回家的路上就想回到家接着干什么,做什么饭?孩子的衣服要洗了吧?明天要提供给领导什么文件?我只是一味耽于幻想中,完全忽视了周围的人与事。我明明耳朵里听着广播里大声地、反复地播报着下一站的名字,我却惘然无知,似乎和我一点关系没有地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结果,我差点坐过站。当我狼狈地、在车门最后关闭之前如梦初醒般地挤出了地铁时,禁不住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在别人看来,一定是一种庆幸,其实不然,我是在为今天灵魂的游荡而欣然,这一叹气,我便又回到了现世人间。我在想,那些在别人笔下显得那么虚弱的女性,那些一言不发者,是否一样有着非常丰富的生活和内心世界?庆幸的是,那些敏感的俄罗斯作家们捕捉到了她们,使我能够如此长久地执著于此,牵挂着她们,想象着去理解她们。当然,我还要感激我那双疲惫的脚,我那劳顿的身体,以及让我感到身体疲惫、引发我虚弱感觉的种种必须自己承担的事情和责任,否则,二十余年前的不解与困惑,我将永远得不到答案。■(文 / 崔力文) 文学俄罗斯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