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力行业“换血记”
作者: 王姗姗如果每户人家的屋顶都可以发电,会怎样?
2008年,马斯克成立家用光伏发电公司SolarCity,要把所有人屋顶变成发电厂。这个想法令全球很多年轻人兴奋:一旦人人都能用太阳发电,将有力减少使用煤炭发电的高碳排放行为;不仅如此,当很多人的屋顶都能发电,邻居之间就能交易多余的电能,诞生能源领域的Uber、滴滴等公司。
远在上海的陈侃是受这个想法鼓动的年轻人之一。几年前她选择了条件最适合的泰国创业,将当地已装有太阳能发电设施的家庭聚集到一个手机App上,收集各发电用户的多余电量,再以30%的毛利将其出售给没有这种设施的用户—太阳能是免费的,即使加价30%,电价依然比当地煤电便宜。
这种“隔墙售电”项目是哥本哈根会议以来全球诞生的众多减碳创意之一。2009年,全球各国首脑在丹麦的哥本哈根召开世界气候大会,将温室效应从一个纯科学领域问题,变成一个全球各国必须行动起来的政治和经济议题。更进一步的行动目标在接下来的2015年巴黎气候大会上形成。这一年,联合国175个成员国在巴黎达成《巴黎协定》,承诺在2030年前减少或抑制各国温室气体的排放,最终将全球升温控制在确保(编注:指1900年以前的全球气温水平)不超过2°C的范围内。这项协定具有法律约束力。
2020年9月,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在联合国大会上宣布,中国二氧化碳排放力争于2030年前达到峰值,努力争取在2060年前实现碳中和—意思是到了2060年,中国要做到通过节能减排、植树造林等方式,完全抵消掉自身产生的二氧化碳排放量,实现相对“零排放”。
过去10年中国能源消费结构变化

2021年7月16日,中国碳排放权交易市场开市,包括中石油、中石化、华能、华电、申能等2162家发电企业加入。当天开盘价为48元/吨,首笔交易是总额为790万元的16万吨碳。
中国仍然是个处在高速发展阶段的发展中国家,同时中国也是全球的制造业中心,相较于服务业所在的写字楼,工厂产生的碳排放往往更多。早在2004年左右,中国就超过美国,成为全球最大的二氧化碳排放国。考虑到这些背景,你就知道,2060年实现碳中和是个富有雄心的目标,而这个目标需要以国内的数千万家企业为主体来实现,尤其是作为能源使用源头的发电厂。
电力和热力生产行业是全球二氧化碳排放最主要的来源。国际能源署(IEA)2018年发布数据称,中国碳排放的51%来自于电力与热力部门,28%来自于工业部门,然后是运输、建筑,分别占比10%和4%。
中国电厂的主要发电原料仍然是煤等化石燃料,它们的主要副产品就是二氧化碳等温室气体。根据中国国家统计局的数据,2020年,中国一次能源消耗中,煤炭、石油和天然气的占比加起来超过84%,风电、光伏、水电、核电等清洁能源的占比不足两成。
减碳的主要对象已经很明确,但是如何减,还存在很大的挑战。这些电厂绝大多数都是国有企业,生硬地逼它们转型并不是最优方案,会导致破产、失业以及电力安全风险。清洁能源动辄数十亿元规模的投资,又使得市场化力量难以立即加入进来。另外,中国对终端电价施行政府管控,缺乏利润空间的电力市场长期以来都不被视为好生意。根据中国电力企业联合会发布的数据,2020年中国市场化交易电量占全社会用电量比重仅为32.9%。
全球人均碳排放量变化情况

在泰国取得成功回到上海后,陈侃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电费已经是6毛钱了,光伏发电的成本4毛左右,除非光伏以后发电成本是两毛,不然空间太小了。”她对《第一财经》杂志说,而且,中国城市建筑的屋顶面积有限,同时很多“绿电”也没有并入国家电网。所以,陈侃回国后放弃了继续做“隔墙售电”项目,转做一种叫“虚拟电厂”(VirtualPower Plants,VPP)的生意。VPP是全球达成减碳共识以来,在2008年首先由德国推行的一项制度创新—企业可以将节省出来的电作为一种“负的负荷”(相较于传统电力交易的“正的负荷”而言)放到市场上交易,从而推动企业主动减少用电。
陈侃的创业故事说明了商业社会一个已经老掉牙却仍然有效的经验:挑战与机遇共存。“碳中和”也将是一个类似的故事,它由解决一个旧问题—温室效应—而起,在解决问题的过程中,聪明的人提出了层出不穷的制度创新,有远见的人从中或冒险或找到了真正的投资机会,当然,更多的是疲于应付政策变化的被动跟随者。
电力公司转型
今年7月全国碳交易市场的首笔交易的对象—16万吨碳,这个数字并不大,差不多相当于一个互联网龙头企业一个月的碳排放量,对一家能源公司来说就更是杯水车薪了。按照碳足迹的测算,一家大型能源集团年碳排放量在5亿到6亿吨的规模,差不多是互联网公司的300倍,这第一笔订单只够一家大型能源公司排放两三个小时。
不过,在欧盟碳交易市场已经运行15年后,中国这个一再推迟全国性交易的市场能真正开市,仍值得鼓励,而且,它有一整套可以效仿的欧盟的游戏规则。
首先是为企业发放碳排放配额,规定每家企业每年可以排放的碳的规模,能够以低于配额的碳排放水平运营的公司,可以将盈余的配额拿去碳交易市场出售(这些消耗配额也被称为碳票,类似于计划经济时期的粮票),排放超标的企业则需要以市价买回碳票,以抵消其超标部分。
欧盟最初通过这套规则倒逼企业做能源转型。每年多花一笔钱买碳排放配额—企业可以用这种方法在早期回避内部实际的减排压力,一些现金流不错的石油公司甚至直接将这作为一种碳税或环境税,在财务报表中事先预留出来。但当市场上很多企业都在这么做时,碳的交易价格就会升高,直到购买它的成本超过企业实际在内部减排所需花费的成本,倒逼策略的行为拐点就会出现。
全球碳排放大事记

作为碳配额发放机构,欧盟也在每年收紧其配额数量,使得整个市场上可以流通的碳排放额度逐年萎缩。2015年,《巴黎协定》敲定之后,欧盟曾一次性大幅度收紧口袋,使得碳的价格从2005年1月开市时的不到10欧元/吨,迅速涨到目前已经突破50欧元/吨。按照这个进程,中国碳交易市场目前48元/吨的行情,只是个开始。
现阶段,48元/吨的价格不足以对国内的多数电厂起到倒逼作用。一位上海节能减排中心不愿具名的工程师向《第一财经》杂志透露,2020年上海几家电厂花一两千万元就“完成”了配额,相较于更激进的能源转型—去投资清洁能源—一两千万元对于这些电厂来说是相对更加可承担的成本。
此外,这些处于中国优势地区的电厂在区域竞争中仍然有领先空间。比如,上海只用300克标准煤就可以发一度电,全国目前的平均水平是320克左右,这个差别也可以使上海的发电公司在全国碳交易市场中占据相对优势,从而拖慢转型。
欧盟的碳市场发展,曾经历过长达5到10年的“温水煮青蛙”阶段,但是在中国激进的碳中和目标下,政府不会留给电厂太长的时间去熟悉这套减碳的游戏规则。
远景科技集团战略总监张元对《第一财经》杂志称,他们已经观察到,国内的一些高耗能企业正加快对可再生能源资产的投资,以实现自愿的减排目标。远景2007年成立时主营业务是制造智能风机,近年开始为企业提供从碳管理到碳减排的业务,其中包括建设风力、光伏电站生产“绿电”,然后再将电站的股权出售给其他想要投资“绿电”的企业。
在欧美,“绿电”已经成为诸如苹果、宜家、亚马逊等全球500强跨国公司及其上下游的重要投资对象。中国碳交易市场提上日程以来,更多中国企业,比如国电投、龙源、大唐等电力企业加入了进来。
和碳交易市场类似,绿电领域也在形成被称作“绿证”的交易市场。每一度绿电都附有相应的绿色权益,1000度绿电产生一张绿证。企业可通过交易绿证用于抵扣运营中使用电力所产生的碳排放。苹果在其可持续发展报告中指出,通过投资风电和光伏资产,不仅实现自身运营的碳中和,还能将这部分资产所产生的绿色权益分享给供应链上下游企业。苹果对外承诺,要在2030年就实现全价值链和产品100%碳中和。如果投资进一步扩大,苹果某种意义上可以成为更市场化的绿电供应商。
目前,绿证的价格和碳配额的市场行情相似,光伏的绿证均价也大约在50元/个(每个绿证可以用来抵消1000度火电的排放)。随着更多企业加速碳中和进程,绿证的价格可能变得更高—也和碳配额一样,又是一种游戏规则的制度创新。
张元认为,很多中国公司都还没有看到其中的机会,还在被动、消极地应对来自政策、产业龙头客户,以及投资者的减排压力。而碳交易的买卖双方,对应的其实正是强制减排和主动减排这两类企业之间的主要差别。主动减排者会积极布局,基于智能物联网摸清碳排放家底、制定清晰的减排路径,甚至投资可再生能源资产。
监管的挑战
现在已进入中国碳交易市场的企业只有发电厂,接下来,还有钢铁、化工、石化、有色金属、水泥、航空、运输7个行业的公司将被纳入。这8类公司也是中国划分的强制减排对象,在此之外的公司可自愿减排,目前尚未被纳入碳交易市场。
这个阶段,政府面临的挑战大于这些被强制减排企业。身兼碳配额的制定者、发放者和监督者等多重角色,政府需要更多时间制定更清晰的游戏规 则。
目前,有关碳排放数据的获取和计算方式,全国并没有统一。目前被纳入强制减排的企业每年的碳排放量由各企业自行上报,环保部门收集到数据,但并不能保证其准确性,实际可能差很多。在各企业没有数字化的能源管理系统之前,数据的获取也是个难题。
全国碳排放权交易市场其实比原计划推迟了3周,原因之一是有公司被发现数据造假。来自内蒙古鄂尔多斯的一家高新材料有限公司虚报了碳排放,成为全国首例公开披露的碳排放报告造假案件,并直接导致原定于6月25日开市的全国碳交易市场计划推迟。
此外,计算方式上各城市也不一致。电厂是相对简单的企业类型,原材料是煤,产品是电。钢铁、化工类的企业就复杂得多,一个钢厂就有板材、型材、钢胚等多种产品。上海的计算方法,是将能耗超过公司总能耗50%的产品作为该公司的主产品,再将其他产品的能耗摊算在主产品上。其他城市不一定这么计算,有的城市按年度业务量计算排放,有的算主要工序的排放,从区域到行业,都未能统一。
按照碳阻迹创始人晏路辉的说法,普通消费者对低碳的认可,才是驱动整个企业端减排的核心力量,而这些下游企业的减排行动,才能进一步推动供应链上游—从能源到各种化工原材料企业的转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