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认识的三个阿富汗女孩
作者: 张云亭走出机场,机场外的男人们穿着传统的阿富汗长袍,头上戴着羊皮帽或裹着头巾御寒,在冬日里身上披起了羊毛毯子御寒,驻足在机场外东张西望。这是我第三次阿富汗之行,我基本能从面相上分出他们所属的民族。
阿富汗是一个三大民族为主的国家,本土最主要的普什图人,占到了阿富汗总人口的42%,第二大民族塔吉克族占到了总人口的27%,在喀布尔经常见到的另一个民族是哈扎拉族,只占到了总人口的9%,但已是第三大民族。哈扎拉人的长相最容易辨认,不同于其他一些民族高鼻梁高眉弓的面容,哈扎拉人形似蒙古人。近现代以来,阿富汗的支离破碎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来自不同民族之间的恩怨。
放好行李我便打车去往喀布尔大学南面的Kazir,路上出租车穿过了喀布尔的使馆区、政府区,每次经过这些区域我都有些提心吊胆,各个武装势力想要制造点动静就会选择这个地带,他们会无差别地制造一些自杀式恐怖袭击。只有待久了之后才会明白,大部分爆炸前都会有风声放出,算是一种谈判的条件,如果没有谈妥,就会发生爆炸。但也存在没有预警的爆炸,所以这些消息的可信度往往都不高,更多的是靠运气。


Kazir是位于喀布尔大学区域一条普通的小路,这里的道路横平竖直呈井格状。路两旁的排水沟深陷进地面,道路凹凸不平,冬日里阿富汗的阳光往往带有暖色,在这浸满浮尘的街道里看上去朦胧不清。
我进入一个喀布尔最常见的小平房内,掀开门帘的是扎莱,屋内地毯上坐着阿克巴丽和法蒂玛。一个外国男性与三个本地女孩同坐一屋之内,在阿富汗,尤其是保守的阿富汗人眼里多少有些危险,于是我们简短聊天之后,就走上了街头。
2016年冬天,三个阿富汗先锋女性
三个女孩都出生于1992年,在喀布尔大学的孔子学院相识,学习中文,并且在大学期间前往中国学习一年,不仅是我在阿富汗的朋友,也是我在这里的“翻译”。三个女孩都是哈扎拉人,这让她们更容易成为朋友。她们成长的经历也是这个国家近30年来变化的缩影。
扎莱在三个人中五官最立体,浓黑的眉毛、深邃的眼睛、高凸的鼻梁,她是普什图人与哈扎拉人的混血,这在阿富汗并不常见。普什图人与哈扎拉人的仇恨在阿富汗国内较深,不仅由于普什图人自认为是更为高贵的本土血统,还因为两个民族分别信仰伊斯兰教的两大派别逊尼派与什叶派。出自于普什图人的塔利班,在1990年代攻占哈扎拉人为主的巴米扬省时甚至发生过种族屠杀的事情。扎莱不喜欢称自己为普什图人,她更喜欢大家称她为哈扎拉人。



扎莱的家乡是阿富汗西部的全国第三大城市赫拉特,但她并不出生在阿富汗。1988年苏联撤军,结束了入侵阿富汗的10年战争,但为了保有在阿富汗的影响力,当时的阿富汗人民民主党总书记穆罕默德·纳吉布拉执政阿富汗民主共和国,仅仅6年之后的1992年便宣告失败,阿富汗迎来各个军阀之间的全面内战。1996年塔利班获得胜利,统治阿富汗,这也是世俗观点下阿富汗最黑暗的一段时期。从苏联入侵阿富汗开始直至那段时期,数百万阿富汗人逃往邻国,扎莱便是在那个时期出生在伊朗扎黑丹的阿富汗人。直至2001年美军向塔利班宣战,阿富汗进入卡尔扎伊和加尼时代,扎莱才随家人回到赫拉特,在2012年考入喀布尔大学,来到了首都喀布 尔。
阿克巴丽回头看了一眼走在后面的我,她的五官以我们的视角看像极了中国新疆少数民族的面容。阿克巴丽是典型的哈扎拉人,也就是阿富汗北部的主体民族之一。同样在阿富汗内战期间,她的家人去往伊朗躲避战争,她也因此出生在伊朗。家境更好的她在德黑兰长大,但她不喜欢伊朗,小时候在伊朗很受当地人歧视,还是回到阿富汗更自在一些。她的家乡在阿富汗北部的全国第四大城市马扎里沙里夫,现在几乎全家都来到了喀布尔,只有一个哥哥远在瑞 典。
法蒂玛出生在阿富汗的扎博尔省,对于哈扎拉人来说,这是一个危险的地方。扎博尔省位于阿富汗南部,被普什图人聚居区坎大哈省和加兹尼省包围,东接巴基斯坦的俾路支省,这个地区是普什图人的核心区域,哈扎拉人家庭的生活局限性很大。塔利班统治阿富汗的时期,她随家人逃往邻国巴基斯坦,待在伊斯兰堡附近的阿富汗难民营。2013年时我曾探访过伊斯兰堡的阿富汗难民营,与之一街相隔的便是伊斯兰堡的麦德龙,是巴基斯坦中产经常前往的大型购物场所。而阿富汗难民营内污水横流,没有像样的街道,一大片原始的土坯房铺满那片区域。
2015年,伊斯兰堡为了城市形象,遣散了这个存在了几十年的难民营。法蒂玛在高中时期返回阿富汗,那时已是卡尔扎伊政府时代。而滞留在巴基斯坦的大量难民,由于两国之间边境管理模糊,至今也没有详细的统计数字。



三个女孩在喀布尔大学毕业后选择留在喀布尔试着找工作,也成了名副其实的“喀漂”。相对来说,首都喀布尔有更多的工作机会和更高的收入,虽然刚毕业的她们月收入仅20 0多美元,在喀布尔已经是平均工资之上的水平了。对于学习汉语的她们来说,喀布尔拥有阿富汗全国最集中的中国公司聚集区,找到工作的希望也最大。
女孩们带我走入她们房屋街区附近的一座美容院。在阿富汗,美容院是男性禁地,这也是女孩们进入之后可以摘下头巾的地方。当她们和美容院老板说明来意之后,我竟然也跟着进去了,房间内灯光的颜色有些过于刺眼,是偏色严重的蓝色,昏暗且让人眩晕。女孩们在里面自在地化妆,对着镜子尝试各式各样的头花,从镜子的反射里看得出她们的自信。相比之下,我在里面更为拘束和紧张。
她们代表了加尼政府时期阿富汗先锋女性的形象,虽然也遵守宗教习俗,戴上头巾,但更像是世俗化的穆斯林国家女性的打扮,敢于穿上紧身牛仔裤,让身材显现出来,可以去美容院化妆,每天更换不同样式的衣服。

与之相反,我在阿富汗街头经常见到身披布尔卡的阿富汗女性。布尔卡是阿富汗的一种传统宗教服饰,是遮蔽全身的大长袍,甚至连眼睛看向外面的部分都只有蜂窝状的布线相连,完全无法看清罩袍内女性的样貌。在1996年至2001年的塔利班统治时期,信仰原教旨主义且经过普什图本土化的塔利班,要求全国女性身披布尔卡,不得上学、不得工作、更不得独立外出。如今喀布尔街头仍然能看到身披布尔卡的女性,家中的男人战死或外逃,留下没有学习经验和工作经验的她们,难以靠技术生存下去,只得在街头乞讨。
在三个女孩眼里,布尔卡是束缚阿富汗女性的标志,她们的朋友圈偶尔会发布这样的内容:剪碎或撕裂布尔卡。
她们不仅在外形上敢于与过去的阿富汗对抗,在行为上也是。
阿富汗拥有一切战乱国家的标志性产物,比如密集的检查站、高耸的防爆墙。我随她们在喀布尔行走时,往往会遇到检查站或者被防爆墙围起的重要设施,她们会与看守人员交涉,希望我能进入观看或顺利通过检查站。
在喀布尔西南角,1920年阿曼诺拉·汗建造了一个新古典主义的达鲁拉曼宫,经过两次大火焚烧并复建,又在苏联入侵阿富汗之后被坦克炮轰,破败的残垣断壁在这里矗立了几十年,与之相邻的便是喀布尔国家博物馆。过去达鲁拉曼宫被士兵把守着,在这个腐败无处不在的国家,稍作贿赂便可进入。但2016年达鲁拉曼宫被防爆墙围了起来,又迎来一次复建,把守更为严苛了。女孩们再次与士兵直接交涉,带我进入了这片区域。
喀布尔是一座山城,沿山建了很多低矮的平房,错落有致。然而这些地方是喀布尔相对较为贫困的人群的居所,充满了不稳定因素。2008年,加拿大籍华裔女记者丽莎·冯在这一地带采访时被武装分子绑架,扣押4周之后才获释,此事加重了这一地区的危险性。
一个傍晚,扎莱和阿克巴丽欣然答应带我上山。她们向我保证没问题,经过左拐右拐的小路,在土坯房之间穿来穿去,我们爬到了半山腰。两个女孩自在地用达利语聊天,我在别人家的房顶上站着拍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