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用你残缺的手掌抚过……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林鹤( 2. 拜占庭壁画博物馆的菁华全在包裹严实的室内
)
让建筑人看,单栋400平方米规模的建筑基本上属于小品,尤其在公共建筑领域里更是如此。小到这般的一座博物馆,它的身世居然曲折到有两条线索,也算得上稀罕。
先说国际大局。塞浦路斯紧邻希腊和土耳其,1960年从英国治下独立,后来曾想过要与希腊合并。为了从中作梗,1974年,土耳其出兵占领塞浦路斯北部。这一地区有丰富的文物古迹,其历史早至6?15世纪,即使幸免于在战火中灰飞烟灭,它们在占领期间仍需遭受另一番劫难。军事占领区的文物盗劫和走私活动猖獗一时,其中一个非常活跃的核心人物是埃丁·迪克曼,属于东正教教会的壁画、马赛克镶嵌画、雕像等等艺术品被他大批走私到欧洲。仅在1997年10月慕尼黑警方逮捕他那天,就从他在当地的寓所里搜到了估值高达6000万美元的教会艺术品。
警方拖了那么久才出击,并不是因为先前没能发现迪克曼的行径。为了赎买我们讲的这座博物馆里所摆的艺术品,早在十几年前,就有合法机构跟迪克曼接洽过。1983年,美国休斯敦市的德梅尼尔基金会拿到了几张拜占庭壁画残片的照片。在北美,拜占庭壁画类藏品极其稀缺,不由人不立即闻风而动。6月里,由伦敦的一名艺术中间商陪伴,多米尼克·德梅尼尔夫人到了慕尼黑,去迪克曼家里亲眼查验了两件真品残片。迪克曼说,这批已经碎到难以辨认的壁画都来自塞浦路斯南部,那里有人在兴建度假区,推平了一些古建筑,教堂的残珍流落到了他手里。既然眼前明摆着塞浦路斯文物走私的大环境,德梅尼尔夫人很难不生疑窦。月底回到美国后,她委托一位退休检察官彻查这批艺术品的来历。近10个国家的政府收到了壁画的照片,居然有三四个国家都声称这是自家宝贝。同年9月初,塞浦路斯政府拿出确凿证据,证实它们属于土耳其占领区的莱西村附近一座小型东正教教堂——圣泰摩尼阿诺斯教堂。它原是私家教堂,里面的壁画作于13世纪,1979年失窃。为谋求最大利益,迪克曼打算把这批壁画在文物黑市上拆散出售,这也就意味着原本完整的拜占庭壁画必将流散泯灭。德梅尼尔夫人后来说:“这就好比眼睁睁看着人家当着你的面马上就要淹死了,虽然你基本上也不会游泳,还是忍不住要跳进水中……一件杰作就要消失了。更糟的是,它们作为神圣形象、作为伟大偶像的作用就要永远湮没了。所以,我们就跳下了水。”她与塞浦路斯政府磋商后在1983年11月达成谅解,由德梅尼尔基金会出面,赎买并修复这些壁画。作为回报,政府和教会允许基金会长期借展。
赎买壁画的价格至今无人知晓,只知道它们很快就被送到了伦敦,交由劳伦斯·莫洛克去修复。壁画分成38份碎片,其中26片原属于基督像,12片原属于由大天使米歇尔和加百列陪侍的圣母像。在贩运过程中,残片原有的曲度已经变化。圣泰摩尼阿诺斯教堂位于军事占领区,也不可能轻易前去测绘到建筑的轮廓。拿不准这些壁画的基底条件,修复工作因此步履维艰,历时长达3年半、耗资100万美元。1987年11月,莫洛克几乎已经完工,才得到机会去塞浦路斯踏勘了那座小教堂,具体测量了他修复的壁画原本依附、装点的拱顶和半圆形后殿。与这批壁画相处太久,他对些微细节都非常敏感。在四壁萧瑟的小教堂里,他辨认出尘埃遍布的墙面上依然余留着天使从足至踝的壁画残迹。当年盗劫壁画时的凿痕仍在,遗落在地上的壁画碎屑散乱地裹在稻草羊粪堆里,终有一天要完结它尘归尘土归土的宿命。
正当莫洛克在伦敦埋头工作的同时,远在休斯敦的德梅尼克基金会也没闲着,为这组壁画专门建设的博物馆正在推敲。这便牵涉到了本故事的第二条线索。提起休斯敦和德梅尼克,会有人觉得该组合看着眼熟。的确,德梅尼克基金会除收藏了一批重量级的美国现代艺术品以外,与博物馆建筑也早有渊源。想当年伦佐·皮亚诺为他们设计过典雅的德梅尼克藏品博物馆,它至今还被建筑师本人认作自己最纯粹的现代作品,而且从那时起,德梅尼克家的建筑品位也就被认为是严肃俭朴的一路。
( 1. 修复后的基督像仍如常高悬在拱顶,圣母像安然摆进了后殿
)
德梅尼尔夫人的儿子弗朗索瓦当然算得上是口衔金勺出世的天之骄子,年轻时先做过电影制片人和出版商,与安迪·沃霍尔之类的艺术家私交颇深。不知怎么,他动心转行去学了建筑,1987年刚毕业。修复后的壁画飞到休斯敦是在1988年4月,而德梅尼尔夫人酝酿拜占庭壁画博物馆的时间更早,弗朗索瓦还没毕业,到1991年他才接手了博物馆项目。这是他第一次设计一座独立的建筑,尽管它小得不得了。通常建筑师开局给自己父母设计的房子总是居住类,弗朗索瓦出手就帮老妈设计博物馆,倒也未必全像宝玉为大观园题匾似的,凭本家风味取胜。
在弗朗索瓦接手博物馆的设计之前曾有过的方案探讨现已无迹可寻,倒是德梅尼尔夫人透露过一句话,说是“弗朗索瓦把我从迪斯尼乐园的路子上救回来了”。这组拜占庭壁画原本位于教堂的拱顶和后殿处,当代人惯用的博物馆布展方式无疑会改变人们对它们的观看角度,洗脱了它们固有的深沉。德梅尼尔夫人不忍丝毫损害它们的神圣性,她自豪地说:“宗教建筑的重要片断第一次不仅仅被视为古董……我们考虑到了它们的宗教本性。”不过,虽说原样复制古典教堂的外形最容易完整重现壁画的本来状况,却与德梅尼尔博物馆群汇聚的休斯敦梅尔罗斯区完全不搭调,而且复制古建筑原型的想法在当代根本也是下下策。
( 4. 钢架和钳夹的细部组合巧合了十字架的意象
)
弗朗索瓦做成的方案明显表露出了他身为业界“菜鸟”是何等生疏于习见的建筑手段,同时也充分展现了他与生俱来的艺术悟性和玲珑剔透的才华。走在梅尔罗斯区的大街上,看到这座博物馆时,不知情的人绝对会在漠然一瞥之后扬长而去过门不入。浅灰白色的混凝土板间杂着浅灰白色的石灰石基座砌筑,搭起方方正正的小小方盒子,让人误认为它是这片社区的门诊部或者物业管理公司,其庸凡竟至于此。
这只庸凡盒子的基座断开处有个暗暗的方形开口,通向暗暗的不知道去处的室内。乍着胆子走进去,就走进了一只长14米余,高、宽均约9米的暗暗的盒子。墙头沿线一圈天窗,让天光溜进来,水洗般流过混凝土墙面。离着四壁各自退开60厘米,套着又一层钢铁的盒子,把天光的一丝明亮也隔开去,牵着人向更暗处走。一旦穿过这层暗盒低处的开口走进去,于路的所有庸凡即刻被抛在脑后,让人一心只顾着惊艳和赞叹。眼前浮动在昏暗中的,是一座小教堂明亮的幽魂。德梅尼尔夫人决心把教堂的壁画展在类似原有宗教场面的背景下,她的想法圆满了。
( 3. 从这个角度更能感受教堂里最常见的仰望 )
从天花板、从四壁、从地面,同样黑黢黢的钢杆悄悄地伸出来,编结出暗盒里几乎隐性的网。钨触点焊接的钢架用钳夹拎起了一片又一片玉白色的夹层磨砂玻璃,它们厚达38毫米,几乎是世界上最大、最厚、最重的曲面玻璃夹板。如此纤细的钢架极易变形,玻璃板在结构上其实起着加固的作用,可是闲闲看去,它们只是教堂墙壁的象征符号,再现了塞浦路斯那座小教堂的形制和尺寸。玻璃板既由钢架悬在空中,它们脚下便有机会做成灯槽,地灯更强调了玻璃教堂的悬浮和明亮。修复的壁画被安放在它们700年来待着的相应位置上,被暗黑和玉白色的光影推得分外绚丽华贵而又圣洁。传统拜占庭教堂多是漫天漫地充斥着壁画装饰,而在这里,只有残余的孤零零几件衬出墙壁的刺眼空白,无声地述说着文明的劫难。
1997年2月,拜占庭壁画博物馆正式揭幕,同年,弗朗索瓦获得了杜邦公司的“钢结构建筑奖”,1999年他又获得了“AIA建筑荣誉奖”。1998年12月31日,多米尼克·德梅尼尔夫人去世。
这个故事里有太多可堪挖掘的深意、太多可堪铺陈的戏剧化元素。战乱与文明、财富与艺术的主题变奏本在意中,而站在塞浦路斯的立场上,如此保住自家珍宝的做法也足以兴叹。“借展”名目终不是长远之计,按理说,迟早这批所谓“西半球唯一完好的拜占庭壁画”会物归原主。到那时,艳去楼空的博物馆将何以自处?不过,空荡荡的展览馆所依托的这段逸事,倒是令人在这疯狂争斗的世上还能抱持几分对人性和神性的信赖。■ 博物馆教堂抚过残缺手掌壁画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