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唯有米勒,她在过一种超现实主义的人生
作者:曾焱去年底在伦敦维多利亚和阿尔伯特博物馆举办的摄影展“李·米勒的艺术”,年初搬到了美国。费城美术馆正在展出,4月后由旧金山MoMa接棒,随后再转法国巴黎。对一个去世多年的摄影家,世界级博物馆给以如此隆重的巡展礼遇并不多见,好像只在爱德华·斯泰肯这样的大师身上有过先例。我第一次看到李·米勒(Lee Miller)作品是在西班牙巴塞罗那,去毕加索博物馆采访,那里正好推出主题展“李·米勒:生活中的毕加索”。照片都是黑白,照片上的毕加索玩谑、平和,对镜头毫无设防,就算不看文字介绍,也能知道镜头后面的那个美国女摄影师和他关系不同寻常。关于李·米勒的传说很多,有一位美国艺评人的一段话令人记忆深刻,大意是:男人们反复谈论超现实主义,唯有米勒,她在过一种超现实主义的人生。
早期超现实主义片断
米勒最初麻雀变凤凰的经历,完全等同好莱坞电影滥用的桥段,但米勒多次向朋友们发誓赌咒:那都是真的。1926年某一天,纽约女孩米勒横穿马路,躲闪汽车立足不稳,不慎跌倒在路边一位男士怀里,而此人正是《Vogue》创办人贡德·纳斯特(Conde Nast)。看这个一头浅金色短发的女孩顺眼,纳斯特签她做了《Vogue》模特。一入行,为她拍照的摄影师就是爱德华·斯泰肯(Edward Steichen)、乔治·汉宁金-胡恩(George Hoyningen-Huene)、霍斯特(Horst P. Horst)这等人物,真是想不走红都难。1928年Kolex用她拍了广告,此大牌这是第一次找活人上镜,她的身价马上就上了好几个台阶,进入20年代名模行列。米勒生性不肯受拘束,对摄影机前的生活很快心生厌倦,她不愿做任人摆布的模特了,表示想学摄影,一向偏爱她的斯泰肯便慷慨写了张字条,荐她去巴黎找好友曼·雷拜师。早期闯荡巴黎那些年,米勒的通行证就是她生气勃勃的美貌,一位巴黎艺术经纪人有次见她顶一头淡金色短发随随便便走在大街上,说那真是美得闪闪发光,让人睁不开眼睛。
1929年当米勒走到曼·雷面前,声称从不收学生的大师曼·雷就立马忘了自己的规矩。米勒成了助手、模特和情人,而那个在蒙帕纳斯人见人爱的“艺术家的缪斯”KiKi,做曼·雷模特多年,也只好让位给她。米勒原名“伊丽莎白”,到巴黎后她改成了中性化的“李”(Lee)。在男人一统天下的摄影界,米勒决心不计代价,也笃定胜算就在不久的将来。很快米勒就向曼·雷证明了自己的价值:后来被作为曼·雷发明而影响整个20世纪摄影史的“中途曝光法”,实际上是米勒和他一起尝试成功的,甚至有人说,那其实是米勒的偶然之得。
从“超现实主义艺术家的女人”到“超现实主义女人”,米勒只用了不到一年时间,帮她完成这个质变的除了曼·雷,还有法国诗人科克托。1930年,米勒随曼·雷去超现实主义艺术家俱乐部“屋顶上的公牛”,遇见科克托,他正筹拍电影《诗人之血》,叫嚷着要朋友们推荐美女扮演雕像“断臂维纳斯”,坐在曼·雷身边的米勒说:我可以。米勒一生就拍了这么一部电影,但科克托用这部电影让她变成了超现实主义永恒的女神。很快她和科克托、艾吕雅以及其他一些超现实主义团体的成员都有了纠缠不清的关系,曼·雷嫉妒得发昏,两人感情开始恶化。1932年米勒回到纽约,成立自己的摄影室,她和曼·雷不再是情人和合作伙伴,但终生仍是朋友。
对于米勒在和男人交往上的随心所欲,有传记作家归结于童年创伤。米勒在7岁时曾遭到父亲的朋友对她性侵犯。为了让她不因为这件事情留下阴影,事后家里请医生给米勒做心理辅导,医生告诉她:在性和爱之间没有任何关系。这影响了她一生的情感模式。
战地记者生涯
米勒成了纽约一流摄影师,卓别林、玛黛莉这些大明星都很愿意站在她的镜头前面,摆出她需要的样子。然而时尚摄影不是她的精神归宿,米勒最与众不同的一种人生几年后才会开始,中间这些只是幕间休息。1934年,正当米勒在时尚和人像摄影界接近鼎盛的时候,她决定再次离开。米勒嫁了一个说法语的埃及富商——阿齐兹,追随他去了开罗。让她激动的异域风情迅速失去吸引力,在埃及3年她几乎没拍什么作品。1937年,米勒独自去巴黎旅行,结识了英国艺术家、收藏家罗兰·潘罗斯(Roland Penrose)。潘罗斯为她离开法国妻子、超现实主义女诗人瓦伦蒂娜,1939年米勒也离婚,然后随潘罗斯去伦敦。“二战”爆发那天他们正在开往英国的船上,没多久伦敦处在希特勒的闪电空袭之下。米勒对战争毫不惧怕,相反她找到了自己最向往的位置:战地记者。米勒开始为《Vogue》伦敦站工作,源源不断地向纽约总部发回大轰炸的照片和报道。
她生命中另一个重要的男人此时也出现了,他就是美国《生活》杂志的摄影名记大卫·谢尔曼。在她和潘罗斯、谢尔曼之间,长时间维持着微妙的平衡。谢尔曼在外貌上毫无可取之处,难比出身银行世家、有绅士风度的潘罗斯,但米勒被谢尔曼身上坚定和勇敢无畏的英雄气质强烈吸引。英国军队不接受女记者随军,在谢尔曼的帮助下,米勒得到美军战地记者身份,随部队进入欧洲战场。从1942到1945年,她成了“二战”期间唯一的战地女记者,为《Vogue》报道了圣·马洛围困、阿尔萨斯战役、诺曼底登陆和巴黎解放,最后随美军打进德国境内,攻占慕尼黑,解放达豪集中营。
米勒在达豪拍摄的那些照片,是对德国纳粹种族灭绝最早的目击证据之一,在《Vogue》发表后震动了全世界。除了照片,米勒还用电报发回文字报道,告诉读者:相信我,都是真的。因为自己的工作,一本时尚杂志首次和残酷现实对接,这让米勒十分骄傲。在战争面前性别终于消失了,没人在意她的长相和身材,身份只有一个——摄影师。米勒跟着谢尔曼进入了希特勒在慕尼黑的秘密住所,这个总是突发奇想的女人走进浴室后,迅速脱掉军服和军靴,躺进希特勒的浴缸,洗了一个超现实主义的澡。谢尔曼的镜头记录下这个历史画面,成为“二战”最有名的照片之一,米勒的名字也随之传播。解放巴黎那天,米勒第一件事就是去看老朋友毕加索、科克托,并拍下照片。当她走进毕加索的画室,毕加索大叫:你是我见到的第一个盟军。
无法救赎
毕加索晚年的情人弗朗索瓦丝·吉洛在回忆录中曾说,和毕加索在一起的女人,都得像圣女贞德一样从早到晚身披盔甲,“为了证明你的力量,你得一天24小时,全力以赴”。米勒正是毕加索欣赏的那种拥有力量的女人,不断从原有生活中出走,全力以赴证明自己,所以当那些情人一个个从毕加索身边消失,朋友米勒始终还在毕加索的生活中。有人写过一本《毕加索和他的女人们》,李·米勒的名字和玛拉、弗朗索瓦丝、杰奎琳等人一起在书中出现了。毕加索为她画过6幅肖像,两人保持了30多年的亲密交往,却并非普通意义上那种情人。为她画像是在1937年,那时候米勒已经在巴黎邂逅后来成为她丈夫的潘罗斯,并决定和埃及富商阿齐兹离婚。米勒、潘罗斯和艾吕雅夫妇一起跑到法国蓝色海岸附近的小镇Mougin,拜访毕加索和玛拉,几个人每天一起厮混,6幅肖像都是在那段时间里画下的,其中一幅还被潘罗斯买下收藏。米勒也利用这难得的机会拍了大量毕加索的生活照,在画室,以及和朋友一起吃饭、交谈、日光浴和野餐,那是全然不同的毕加索。2007年6月,巴塞罗那毕加索博物馆举办展览,那些生活照片便是其中的主体部分。50年代中期米勒决定退出摄影界,最后一批照片仍然是毕加索:1958年她带儿子安东尼从英国去到法国加利福尼亚谷,在毕加索的别墅小住了一段日子。这次旅行之后,她就基本没再离开过位于英国东萨西克斯郡的乡村农场。
事实上早在战争结束那一年,米勒已经陷入无法解释的情绪低谷。她找借口继续前往埃及做战后报道,对潘罗斯要她回英国的电报假装从未收到。这样逃避直到1946年,谢尔曼发给她一封极其简短的电报:回家。踌躇了将近两个星期,米勒终于回电:好。她回到伦敦,然后和潘罗斯一起到美国旅行,看望了马科斯·恩斯特、曼·雷等老朋友。1947年她生下儿子安东尼,同年和潘罗斯结婚,搬入乡村生活。从1950年定居农场到1977年因癌症去世,这30年里她为人生提早拉上了幕布,在幕布后面,只有酒精、麻醉药,以及忧郁和暴怒。当炮火平息,战争期间近距离面对过的痛苦画面就开始纠缠她。最初的那段日子她还试图用沉迷厨艺来消解越来越低落的情绪,表面看来她似乎很享受烹调宴客的主妇生活,毕加索、马科斯·恩斯特、亨利·摩尔这些人都是她家周末聚会的常客,灶台旁两块绘有图案的漂亮瓷砖甚至是毕加索的作品。米勒做蓝色的意大利面条、粉红色的花椰菜沙拉,毕加索他们戏称她为“超现实主义厨子”。然而所有这些游戏都不能够救赎,美丽的女人都怕老去,而米勒不一样,她的衰老过程被她自己用战争和酒精加速了,如此迅猛和彻底,让见证过她美好的人绝望。她儿子安东尼回忆,从他懂事起,母亲在印象中就只是一个酗酒的神经质女人,对生活充满了愤怒和对抗。当米勒在自闭中被外界逐渐遗忘时,潘罗斯变得比从前更成功。他创办了英国现代艺术学院,对毕加索和恩斯特画作的收藏在完整和学术权威性方面无人能比,一批英国战后艺术家诸如培根也进入他的私人收藏,他有了英国现代艺术之父的声誉。他写了好几本被热烈赞扬的毕加索传记,几乎时刻都在欧洲大陆做艺术旅行。他不关心米勒,或者他下意识要逃避米勒的酗酒和愤怒,但他还是没有离弃她。米勒最后死在潘罗斯的怀里。
安东尼曾经完全不知道母亲做过什么,米勒给过去贴了封条,从不提起,好像那是伤口不能触碰。米勒去世之后,安东尼和妻子清理阁楼,翻出几本战地采访笔记、上万张底片和500多张照片,他这才了解了关于母亲的一切,而且没有办法不对母亲的人生着迷。从发现笔记本那天起,安东尼开始收集整理母亲散失的全部资料,几年后在农场建了一个“李·米勒档案馆”。 人生唯有超现实主义米勒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