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强势文化的偏见和忧心
作者:薛巍( 法兰西学院又成了巴黎的文化中心,欧洲各国的显贵们无不以参加学院举办的文学沙龙为荣 )
法国文化的讣告
概括地说,《时代》周刊的文章的大意是,法国虽然大力资助他们的文化产业、保护本国文化,但法国文化自“新浪潮”和“新小说”之后在世界上的影响非常小。
“法国是最认真地对待文化的民族,他们慷慨地补贴文化产业,用配额和关税措施保护它,法国媒体给予文化大量的时段和版面,甚至时尚杂志都刊载严肃的书评。11月5日,作为法国900多个文学奖之一的龚古尔奖的揭晓登上了全国各地报纸的头版(获奖作品是吉勒·勒鲁瓦的《阿拉巴马之歌》)。再小的法国小镇每年都有自己的歌剧或戏剧节。但今日的法国在全球文化市场的影响力日渐萎缩。只有少量小说新作会在法国之外出版,而以前的法国小说家在国外不缺读者,法国有一打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作为印象派、超现实主义和其他各种主义的诞生地,巴黎艺术品产地的地位至少从商业上来说已经被纽约和伦敦取代。法国的拍卖行的交易量只占当代艺术公开交易量的8%。”
近年来,衰落论是法国各种政治派别中间的热门话题。书店里满是《法国在衰落》、《大衰退》、《两个法国之间的战争》、《茫然的中产阶级》之类的书。脱口秀主持人和时评专栏作家怒斥法国衰落的命运,连法国橄榄球队在世界杯上的失利也被看做国家衰落的表征。
知识分子感叹文化的衰落,法国的领导人感到的却是文化的重负。《经济学家》杂志说,萨科齐跟他的前任一个很大的区别是,他在演说中大量使用动词,很少使用“团结、自由、人性、命运”之类的抽象名词。原因是,他的口号是“多工作多挣钱”,使用动词跟这一意思相符。另一种解释是,萨科齐在挑战法国概念论的传统。法国财长拉加德在就工作的价值发表演说时说:“这是一个古老的民族习惯:法国是一个思考的国家,想得够多的了!让我们卷起袖子。”萨科齐讥讽说,别人在解决问题的时候,法国的哲学家却在左岸的咖啡馆里喝咖啡。他宣称,“法国人在学说、理论和抽象上面花了太多的时间,在应用到实践方面花的时间却不够多”。
( 法国总统萨科齐誓言,他不仅要巩固法国经济和外交地位,还要深化法国的文化活动 )
《时代》对文化的理解是,英语中“文化”一词本来指的是农作物的生长,后来又包含了艺术、音乐、诗歌和其他精英们追求的高雅文化的培育。到了现代,人类学家和社会学家又扩展了它的外延,涵盖了大众热衷的俗文化,以及种姓制度、葬礼风俗等内容。
《时代》的文章承认,文化衰落比经济的衰退更难评定。“传统上它是右派的领地,表达部分法国人对19世纪和20世纪初井然的等级秩序的怀恋。吊诡的是,那个古板的时期激发了法国随后的文化活力。浪漫主义、印象派和现代派都是对当时的学术标准的反叛。但那些标准很高,对反叛它们的艺术家的水平也做出了贡献。”
文章最后肯定,法国仍是时尚的世界领袖,以意大利以及越来越以亚洲传统为基础的法国美食仍是全球一流的,法国葡萄酒开始使用别国开发的技术来维持其杰出的声誉。“一些外国人没看到的是,法国文化其实非常活跃。它的电影变得更有想象力、更好懂。法国小说家越来越关注现实:今年一本很有影响的书写的是萨科齐的竞选过程。法国重新获得世界性荣耀的希望系于少数族裔。法国已经成为来自世界各个角落的艺术、音乐和小说的多种族集市。非洲、亚洲和拉美音乐在法国的销量可能要多过在任何其他国家的销量。”《我在伊朗长大》一书的作者莎塔碧说:“法国一直都是这样一个国家:人们可能来自任何国家,到了之后会立刻开始画画或者用法语写作,甚至用法语之外的语言。”
雅俗之分
对于《时代》周刊对法国文化的“哀悼”,法国媒体做出了各种回应:法国文化确实衰落了;衰落的只是法国的流行文化;这种论调其实跟法国文化无关,只不过表达了美国人的偏见和对本国文化命运的担忧。
《独立报》说,如果说法国文化衰落了,那俄罗斯文化、美国文化也一样。“我们还要等待当代福楼拜或者普鲁斯特的出现。但是俄罗斯又有几位托尔斯泰?美国有几个梅尔维尔?”法国的《解放报》说:“那巴黎人眼中的美国文化呢?接替汉弗莱·博加特的是布拉德·皮特?比莉·霍利迪的继任者是麦当娜?”
第二种回应是,如果说法国的流行文化衰落了,那美国人这么说是对的,法国这类文化产品出口量很小。但以法国左岸知识分子的高度来判断,这些东西根本算不上文化,所以不算什么大问题。法兰西学院院士莫里斯·德吕翁在《费加罗报》上撰文说,《时代》周刊该文的作者“像他的大部分读者一样,混淆了文化和娱乐。他把普鲁斯特、莫奈、皮雅芙和特吕弗归为一类。而文化不是由每周的票房决定的”。
法国的《新观察家》周刊说,《时代》周刊这篇文章的观点源自它对新旧法国文化漫画式的定义,“法国文化被他们缩减成这样一个几何公式:戴高乐加萨特加法棍面包加苏菲·玛索的胸部”。
美国人所谓法国文化的衰落,可以看做是在宣布美国的民主、市场时代的文化对法国贵族文化的胜利。这是法国贵族早已预见到的结果,托克维尔在1835年出版的《美国的民主》一书中说:“民主时代的文学只求快速,而不愿意细腻描写。短小作品多于巨幅长篇,凭才气而不靠实学,富于想象而缺乏深度。在这种文学中,有一种粗野的、甚至是蛮横的力量在统治着思想,但作品却又多种多样,而且产量大得惊人。作家们追求的目的,与其说是使读者快慰,不如说是使读者惊奇。作家们的努力方向,与其说是使人感到美的享受,不如说是使人兴奋激动。”
精英文化对大众文化的态度经历了多次反复。艾柯日前在接受《时代》周刊采访时说:“知识分子强烈反对流行文化,那是50年代和60年代初的现象。随后情形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我这一辈人是第一批认真对待流行文化的学者。现在我有时觉得知识分子过于关心流行文化了。一旦你接触流行文化,你就会为之着迷,成为该团体的一员。你会发现漫画书有它自己的语言,虽然你以前是一个知识分子,你也会成为漫画书的崇拜者。”
美国人的心理
法国哲学家贝尔纳·亨利·列维说:“在看一幅肖像画时,我们不仅要问它通过模特告诉了我们什么,还要问它就肖像画的作者告诉了我们什么。关于《时代》周刊这篇文章,令人惊奇的是居然没人注意到它表达了美国人怎样的偏见和价值准则。”
他从这篇文章中归纳出了五条准则。“准则一:衡量一种文化是否健康的标准,是看它能激起强势文化(在今天即美国文化)多大的好奇心。一种不会让美国感兴趣的文化是衰弱的文化,一件不能在美国引起强烈反响的艺术品就没有重要性。准则二:美国人不会错。美国人不会错过任何美的、好的东西。穷困的爱伦·坡在巴尔的摩像一只狗一样叫唤?他遭到了美国人的遗忘。菲茨杰拉德被活埋、遭人嘲弄和诽谤,作品几乎没被出版,穷困、发狂?他遭到了美国人的忽视。但美国人坚称他们记录一切,不会错过任何东西。准则三:艺术就是艺术产业,文化就是文化市场。电影的模式被强加到所有艺术领域。所有的作品都要按照票房的模式来考虑。准则四:艺术就像科学,简单、自动化、普遍化,人人都能弄懂,可以翻译成各种语言,尤其是英语。文字就像数字,句法就像等式。跟翻译作对的作品就等于不存在。乔伊斯作品最无懈可击的法语译文也不是真正的乔伊斯。准则五:也许是诸准则中最荒谬、最天真的一个,认为伟大的作品不仅可以翻译,而且要马上就能被译成英语,哪怕是17世纪的作品。”
最后,列维认为《时代》周刊这篇文章表面上讲的是法国文化,其实是对美国文化现状的反思。令作者担忧和焦虑的是一切强势文化的命运——它们的强势地位总有衰微的时候,西班牙语、汉语或其他亚洲语言的兴起将使得英语不再是通行语言。■ 强势偏见法国文化忧心时代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