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头小镇的环境保卫战

作者:魏一平

水头小镇的环境保卫战0

( 住在溪边的王大爷告诉记者,以前这里污水横流,臭气熏天   )

10年治污,背水一战

“小时候,溪里到处是鱼虾,已经有20年没见到了。”生活在水头镇溪边30岁以上的村民见到记者时候几乎都会发出这样的感慨,言语里带着一丝伤感。

位于南雁荡山东大门的水头镇,早在宋朝就开始出现手工制革,后来随着电动转鼓的出现和普及迅速壮大。四周山上流下来的溪水在这里汇入鳌江,向东流入东海,水质好,水资源丰富,排水便捷,使水头成为皮革加工的天赐良地。但制革业所造成的污染也是惊人的。水头镇制革基地管委会副主任、高级工程师邱殿星告诉记者,从皮到革的工序有十几道,其间大量运用硫化物、石灰等进行腐蚀,所产生的氨、氮、铬等化学元素都属致癌物质。“水头人已经有10多年只喝山上下来的水了,一桶一块钱。只要是有溪的地方就会有皮革厂,汛期来的时候稍微好一点,水一退,臭味熏天,家家户户门窗紧闭。”

其实,早在1998年,响应国务院31号文件《全国生态环境建设规划》号召,水头的环境保卫战就拉开了序幕。耗资5000万元的I号污水处理厂破土动工,两年后建成,但它日处理污水2.5万吨的能力远远不能满足镇上每天7.5万吨污水的需求。更为关键的是,当时没有处理污泥和氨氮的工程,“制革污水中80%的污染物在污泥中,氨氮更是对水质影响最严重的化学物品,这两个东西不除掉,对水质改善是杯水车薪。”邱殿星如此分析。

2003年底,水头展开了新一轮治污大战。政府下了停产整顿限令,规定所有制革企业限期拆掉油毡棚,改造厂房,原先3个转鼓折合为1个,每家企业的转鼓数不得少于15个。一年后,1200多家制革企业锐减到162家,往日遍布在岸边的一排排油毡棚被整齐、宽敞的水泥厂房取代,新建的6个污水处理厂相继投入使用,但水头的污染不仅没遏制住,反而愈演愈烈。

水头小镇的环境保卫战1( 温州藤桥镇大潭村的小皮革作坊给泽雅景区的环境带来一定影响  )

“因为162家企业的名号是虚的,实际上仍然是各自为战,15个转鼓并不在一起,上级来检查时候就停掉,检查走了就重新上马。”和顺皮革公司的老板朱珍将回忆说。时任平阳县环保局水头分局局长的邱殿星感到有些无奈,“手下仅有十几个人,根本看不过来”。虽然县里经常组织两三百人的突击检查队下乡,队员们拿着电锯,遇到非法排污的企业当场就把转鼓锯掉,与反抗的企业主发生冲突也是常有的事。但在这场猫捉老鼠的较量中,政府依旧是惨败。

2007年是水头“摘帽行动”的最后期限,省里规定年底必须通过省环保局验收。平阳县分管环保的副县长陈景宝记得,今年春节后的大年初八是皮革厂开业生产的日子,那天他来到江边一看,“水还是黑的,照这样治理,肯定是不行了,必须得下猛药”。

水头小镇的环境保卫战2( 陈景宝 )

相比上级的批评,更大压力来自民间。处于鳌江下游的麻步镇是水头的邻居,长期忍受水质和空气污染的村民们开始四处上访。温州市环保局污管处的叶处长还记得,2005年开始,局里接到的群众告状信不断,有的甚至威胁说如果再不见好转,就堵塞国道、拦截运皮车。“不是我们的觉悟有多高,而是再不好好治理,下游的老百姓就要造反了。”平阳县县委书记仇杨均告诉记者。

2006年11月2日,在水头第一中学,全镇1000多名皮革企业的老板到这里参加停产整顿动员大会。会场中,除了市、县领导,让大家记忆更深的是几十名公安特警队员。时任平阳县县长的仇杨均在会上说了一句话:“水头治污是背水一战,没有退路。”底下的老板们开始在心里打起了鼓,“看来,这次是要动真格的了”。

( 温州藤桥镇大潭村小皮革作坊的工人正在处理成堆的牛皮 )

两周后,全镇3300多个用于加工皮革的转鼓全部停转,1200多家皮革加工厂全部停产,水头治污的攻坚战打响了。

“中国皮都”的辉煌与困境

“10万人同吃一张皮”曾是水头的真实写照,36.3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挤满了10万人口,其中,3万左右来自外地,大部分从事皮革业。位于镇口的客运站有上百趟发往全国各地的长途车,远至新疆、哈尔滨等地。车站对面空地上,几十个用篱笆围起的大棚就是当年盛极一时的生皮交易所,“过去旺季时候平均每家每天的交易量有三四十吨”,从事皮货交易多年的林老板告诉记者。由于人多地少,镇上的房子大都是六层居民楼,为躲避每年都要来“光顾”的洪水,房子的一层加高到5米,“水进人退,水退人进”。主干道上服装厂的广告牌一字排开,两旁林立的宾馆装饰豪华,酒店里能吃到几百元的燕窝鱼翅,如果不是随处可见的人力三轮车透露着小镇的气息,很容易让人产生错觉。

上世纪80年代中期,位于鳌江下游的平阳制革总厂经营不景气,工人们纷纷下海做起皮革加工生意。一般每家一两个转鼓,旺季时每天加工200张皮,每张皮的利润3元多,相比以前每个月不到100元的工资,镇上的万元户已经不算稀奇。80年代末,县里为保护上游的南雁荡山国家级风景名胜区,派工作组打击上游制革业,全县的皮革厂很快就集中到处在鳌江涨潮末端的水头镇。刚开始,由于土地租赁简单,用水用电方便,绝大多数作坊式小厂子就散落在村外空地上,一个村形成一个小基地。90年代后期,政府为了便于管理,促进制革业的规模发展,在水头的上店村、金凤村等五地划出专门区域,全镇1000多家制革企业开始聚拢形成5个基地。

遍地开花的皮革加工厂解决了农村富余劳动力的就业问题,也带动了化学原料、运输、染料等相关产业发展。起初,做工的一般都是本地人,但几年后,本地人有了钱开始做生意,从贵州、四川、江西等地来的打工仔、打工妹逐渐成了主力军。在整顿后重组的水头镇上店村一家制革企业的生产车间里,来自贵州的小伙子陈刚(化名)正穿着高筒水鞋站在墨绿色的污水里,把一张张刚从转鼓里吐出来的生猪皮装上三轮车。扑面而来的腥臭味憋得人喘不过气,看到记者本能地捂鼻子,他笑着说:“习惯了就好了,本地人嫌脏,我们贵州老乡在这里的有上千号人。”每月1200元的工资已经让他很满意,“要是能当上师傅,就能拿到3000元以上”。

每天从全国各地汇聚到这里的数十万张生猪皮,至少要经过他们的手十几次,先是脱毛、脱脂,然后分层、鞣制,最后染色、压平,一张生猪皮变为三张轻柔、耐磨的皮革,作为服装和鞋子的主要原料发往美国、俄罗斯、欧洲等世界各地。“整顿前每天都有高达800万元的现金在镇上流通,水头的生皮价格上下浮动5分钱,全世界都会知道。”从事皮革加工多年的意方公司老板黄意珊说起这些,不免有些激动。

2003年,水头制革盛极一时,缴纳利税1.69亿元,占到全县财政收入的1/3。但就在同年8月,水头登上了全国十大环境典型的黑名单,9月份,又被浙江省环保局列为全省11个环境保护重点监管区之一。

与此同时,治污不力所带来的经济发展与能源消耗问题也开始显现。单纯的皮革加工利润降低,“开始是每张皮三四元,后来两块钱都难挣。”朱珍将说,“加上‘非典’影响与厂房改造,2003年一年我就亏了70万元。”每张皮的平均用水量在0.5吨左右,在邱殿星看来更是“严重浪费”,而每个鼓每年1000元的排污费,远远不能遏止排污量的飙升。全镇3300多个转鼓使得用电问题也日趋紧张,“镇上经常停电,不仅影响生产,也影响生活”。

治,还是不治,这是个问题。面对“一张皮”的正反两面,陈景宝副县长给记者算了一笔账,“按照浙江省环境科学研究院所做的《鳌江流域污染综合整治规划》,水头制革基地的日废水排放总量必须控制在1.7万吨以下,转鼓数量必须在500个以内。如果按照每个转鼓补贴3万元计算,单给企业主的补贴就将近1个亿,再加上7个污水处理厂共有2个亿,除去企业集资的6000万元,至少也得需要1.4亿元,但每年县里拨给环保部门的经费才1000万元,杯水车薪。何况,如果全部停产,县财政的静态收入至少降低1.5亿元。”

除了经费与GDP指标,对于基层官员来说,更为现实的压力来自于社会稳定,“如果不治,下游老百姓会闹事;如果治,企业主有可能闹事”。陈景宝副县长向记者分析道,“两者选其一,只能选择后者,老百姓闹事的话我们没底气,企业主闹事的话我们底气足,你污染就要付出代价”。

痛肚皮与饿肚皮

很多当地企业老板记得,2003年的一次治污动员会上,时任平阳县县委书记的戴祝水曾说过这样一番话:“要这张皮,水头人就要痛肚皮;不要这张皮,水头人就要饿肚皮。”很显然,作为水头的支柱产业,这两者都要不得。

治污所需的1.4亿元经费很快有了着落,县里贷款7000万元,利息由省市两级帮助解决,本金由县财政转移支付;另外7000万元由保留下来的500个转鼓分担,每个转鼓折合13.5万元。企业重组方案也很快送到了每个老板手里,“全县工业20强的大企业7个转鼓折合为2个,其余企业7个鼓折合为1个,每家企业不少于12个转鼓,集中生产,指标可自由买卖”。朱珍将记得,去年底方案刚下来时候,镇上的大企业普遍选择了观望,而小企业主们却迅速行动起来,有实力的赶紧买指标,没实力的赶紧卖掉,“价格从最初的8000元一个涨到最后成了2.5万元,很多大企业到最后想买都买不到了。”邱殿星难掩心中的激动,“没想到大家在半个月内就组建完成了,到最后甚至晚上都有找来办手续的,这完全是市场的力量”。

今年7月份,企业厂房改造基本完成,39家新组建的企业按照地理位置重新分配到7个污水处理厂,469个转鼓得以保存。“原先按照转鼓收排污费,现在改为按用水量收取,每吨水5块钱,每张皮的用水一下子降到了0.15吨。原先企业每天干八九个小时,现在是昼夜开工三班倒。”邱殿星分析道,“效率提高了,消耗也降低了,今年7月份到9月份,每个月节省用电110万度,同比下降32%”。

利益是最好的杠杆。2001年I号污水处理厂投入使用后,由水头镇五大制革基地联合组成五联公司进行管理,政府唱主角。“处理能力不够是一方面,制度不健全,监管不科学才是更关键的。”朱珍将说,“抓住了顶多罚点钱,损失个鼓,可一个鼓至多也就3000元,相比每月上万元的利润来说不算什么。”而今,I号污水处理厂由17家制革企业组成的蓝天公司接管,朱珍将等5位‘德高望重’的企业主被推举为副董事长,“没有工资,没有奖金,主要是做个监工”。负责每天检测一次水质,上报数据,任何一家企业的排污超标都会影响到其他16家企业的生产,“大家被捆到一个绳上,都跟自己的利益挂钩了,谁也不能马虎,比政府亲自来管还有用”。县政府还发布公告,鼓励百姓举报非法黑转鼓,奖金为5万元。

制革业的瘦身逼迫当地政府引导产业链的纵深发展,新建的皮件加工基地占地500亩,在用水用电方面也得到了“特殊照顾”。很多离开皮革加工行业的老板转行做起了皮带生产,去年产值已达到了20个亿。如今,上店村皮革加工基地的上百家厂房基本上已经人去楼空,一位姓陈的老板指着倒在地上的两个转鼓告诉记者,“前年刚刚改建的厂房,花了20多万元,没用几个月就废了,有钱的老板都到山西包煤窑去了”。一间靠街的店铺里,郑先生显得有些悠闲,染料生意因为这次治污也变得不景气,“以前每天2000多元的业务,现在好的时候也就几百块钱,再干几天就转行了”。

沿着村子边的小溪往上游走,在村口,记者看到了一条宽约2米的排污沟,与溪流交叉处淤积的黑色污水是刚刚离开的台风“罗莎”冲击沉淀物的结果。“现在是不流了,谁知道将来会怎样?”村头的一位大妈似乎对未来没有多少信心,“就是水头的水干净了,那些转到外地去做皮革的老板也会把臭水带到全国各地”。

陈景宝当过3年兵,说话声音洪亮,斩钉截铁。作为此次环境保卫战的一线总指挥,在他看来,目前“这只是阶段性的胜利”。今年国庆节,在外地上学回家的女儿跟着他下村突击检查,在查封一家非法排污企业的时候,“虽然守着女儿不想发火,但还是没忍住,打江山难,守江山更难”。 保卫战水头小镇环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