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重庆客车自杀式纵火案
作者:陈超( 正在燃烧的客车 )
突然火起
张大忠本来不用在10月2日就回重庆,家住万盛的他和弟弟在重庆的一家工厂做工,4日才开始上班,可是弟弟临时回单位有事,就拉着他和另一个同事一起回重庆。下午16点多,他们到万盛长途汽车站购票上车,前排已经有了几个乘客,他们就往后走,坐到倒数第三排,弟弟和同事坐左边,张大忠坐在右边靠过道位置。
李婧怡是个喜欢运动的女孩,今年刚大学毕业,趁国庆假期,她和4个同学相约去万盛的黑山谷玩。玩了一整天,才尽兴而归,搭上了回家的长途车。3个女孩坐右边,2个男生坐左边,李婧怡靠着窗子,几个人从初中开始就是同学。
这是重庆冠忠巴士公司的一辆宇通牌白色空调大巴,所有窗子都是密封的,只有右侧倒数第二排有一扇可以拉开的安全窗。一些乘客还以为这扇窗子是坏的,张大忠还听到有人在抱怨这扇窗子“怎么关不严”。谁也没想到,20分钟后,正是这扇窗子救了10个人的命。
下午16点50分左右,车子发动,据幸存者回忆,当时车子刚准备驶离载客区,一男一女匆匆跑上了车,“男的在前边,个子不高,1.6米左右,穿一件带点红色花纹的T恤,戴着眼镜。女的穿一身米白色套裙,手里还提着大塑料袋,好像是一个绿色大盒子,我开始还以为是一箱牛奶”。伤者周勇回忆。这两人上车引起一些乘客的注意,他们上车就走向司机身后的两个座位,那是事先预留好的。两人享受的特殊待遇还不止于此,一名女乘务员还跟着他们上了车,“像是那个乘务员给他们买的票。那个女的还掏出钱,大概几十块吧,塞给乘务员”,两人还熟络地推让着。乘客们此时还不知道,这两人就是冠忠公司万盛分公司的副经理肖永华和妻子张小亚。
( 正在燃烧的客车 )
车子开动后,时间快到傍晚,不少乘客昏昏欲睡,车载电视播放着娱乐节目,一切都似乎很正常,直到一片火光和浓烟打破了平静。
幸存者中,没人看到火是怎么着起来的,“一抬头看到浓烟从前边过来,马上就是明火”,张大忠一开始以为“还有人救火呢”,还准备上前,一见形势不妙,马上找路逃生。司机陈军先是听到,“火燃起来了!”瞬间身后就是一股热浪,马上踩下刹车,“要是慢几秒钟,我和一车人都完了”。他仍然心有余悸,“刹车后,立即开门,可是火就在我身后,太大了,把门堵住了,我都不敢回头。”这辆车只有一个大门,司机和乘客都是从那里上下,可是这时火势封住了大门,陈军脑后头发已经被燎去一块。他迅速摇下自己左侧的玻璃,钻出车去,“那个窗子好小哦,幸亏我瘦,要不非死在里边”。
( 10月2日,火灾事故中的伤者在医院接受治疗 )
一时间,乘客都慌了,一下子往车后涌,可是过道太窄,加上车窗基本都是密封的,有毒的浓烟几秒钟内充斥了整个车厢,“所有人的第一反应都是撞自己最近的窗子”,李婧怡用右肘使劲砸了两下车窗,纹丝不动,张大忠和弟弟最初也是砸向各自方向的车窗,结果都是徒劳。王正会坐在右边倒数第二排,那扇窗子恰好能拉开,他幸运地成为乘客中第一个跳车逃生的,紧接着,他旁边一个姓戴的女孩也逃了出来。此时,距起火只有“几秒钟时间”。
几乎没有呼救的逃生
王正会跳窗让周围人看到了希望,他前后两排的乘客立刻向这扇窗子涌来。李婧怡的同学仇姗姗坐在最后一排靠过道,她紧跟着钻出窗子,不料腰卡在窗框上,半个身子探在车身外,“双手乱挥”,周勇在她身后“顺了一下”,女孩一下子趴在了地上,胸口摔得生疼,还没站起来,后边的周勇也落下来,砸在她身上。据周勇说,刚着火时候,还听到有人喊“着火了,跳窗啊!”但很快“就没有什么意识了,就知道往一个方向冲”,“后来就什么也听不到了”。
随后是李婧怡,“幸亏我平时比较喜欢运动,协调性好,在最后一排直接从椅背上翻了过去”。接着是张大忠,浓烟已经弥漫到整个车厢,令每人都张不开嘴,“车厢里听不到喊叫,也听不到呼救”,他看到左边的弟弟和同事仍然在敲打左侧车窗,逃生的本能让他顾不上其他,跟着前边人跳了出去,却没想到这是看弟弟的最后一眼。
这段时间逃出来的还有坐在最后一排的田晓和倒数第四排的李昂,逃出8个人后,“车里边已经什么也看不见了”。杨华锋坐在前边第三四排左边靠过道的座位上,本来拉着妻子往后跑,可是人涌过来,两人一下被推倒,杨华锋用手撑着地,又向前爬了几步,四周已经看不到人,只听到“很多人砸玻璃”。烟雾中,他伸出两手向微弱的光亮乱摸,幸运地摸到了倒数第二排的窗子,成为第9个幸存者。杨华锋刚跳出来,听到背后有人喊“救命”,窗子里伸出两只乌黑的手臂,他马上回头,把那个“头发烧焦,满脸都是黑色”的人拉出车外。可是妻子、弟弟、岳父还都在车里,杨华锋急了,绕到前门,车门半开着,门口还有一具遇难者遗体,“看不清五官,像是往出跑的时候被烧死的”,他又到路边的地沟里捡了一块砖,从车前绕到车左侧,那是妻子的座位附近,冲着车窗拼命地砸,“砸了大概五六下”,窗玻璃才碎,他尽量往车厢里边望去,大声喊着妻子的名字,但是除了漆黑的烟雾什么都看不到。
同时砸车的还有司机陈军和乘客周勇,周勇跳下车后,顾不上理睬压在身下的仇姗姗,也捡起砖头,从车后边绕到左侧,可是只砸了两下,玻璃还没有损坏,他就看到了恐怖的一幕,“一个坐在窗边的女乘客靠在那里,已经死了,看不清脸,头发和衣服都在烧”。周勇吓得往后退了一步,忽然想到,“车子可能会爆炸”,这才扔下砖头跑开,同时打电话给“110”和“120”,这时他的手机显示为“17点13分”。
只有杨华锋站在车边不甘心,“看有没有人探出头来,能救一个算一个”,直到身后有人喊,“快走开,车子可能要爆炸!”他才离开已经迅速燃烧的客车。此时他还不知道,最后拉出的那个一脸漆黑的人,就是自己的弟弟。“当时太乱了,拉出那个人我正着急呢,我老婆、弟弟还有岳父都在里边,直到后来,我遇到弟弟,才问起他怎么出来的,他说是被人拉出来的,我们几个活着的对了一下,才推测我拉出的就是我弟弟。”他弟弟也是受伤最重的一个,“两只手上的皮全烧掉了”,身上多处烧伤,“说话都是沙哑的”。
事故发生地距离綦江比较近,消防车、救护车大约十几分钟后赶到,11名幸存者已经眼睁睁看着这辆客车被烧得漆黑,火舌探出窗外,黑烟腾起十几米高,最终就剩一个黑色的壳子。李婧怡坐在救援车上,路过出事的客车时,回头望了一眼,那一幕让她终生难忘,“很多人拥在车后边,就是我坐的那个地方,已经不能叫尸体了,都是黑色的骷髅,前排的人被烧得只有狗那么大”。
现在,李昂和陈军住在万盛人民医院,杨华锋的弟弟因伤势过重已经转到西南医院,王正会已经伤愈出院,剩下住在綦江人民医院的7名幸存者正对冠忠公司的赔偿不满。李婧怡的母亲说,“他们开始说一个人只赔偿5000块钱,精神损失等赔偿要随后提起民事诉讼,哪个还要再上法院哦?”几名幸存者都反映,“一宿一宿睡不着”,李婧怡和自己的两个女同学在一间病房里,身体好点后,到院子散步,“一看到外边的山,头一下子晕了。”谈及这次郊游,她沉默了一会儿,说了一句话:“不好玩。”
公交公司里的争吵
回到20天前的9月12日,重庆冠忠公交公司万盛分公司,老锅炉工张世华与单位领导的矛盾再次升级。原来,张世华一直在冠忠公司做临时工,而且直到2003年才转为城市户口,单位也没有上养老保险,去年,张年满60岁退休,因为退休金问题跟单位发生了冲突。按照很多员工的说法,张世华退休后“一分钱都没得”,但张世华对此不满是确定的,几次跑到单位来“反映问题”,却得不到回应,老人扬言“就在单位睡起”。
可巧的是,张世华的女儿和女婿都是单位职工,女儿张小亚是办公室的票务员,女婿肖永华是公司的业务副经理,但是两人也没能给老人的养老金带来丝毫的帮助,肖永华甚至不敢当面劝说岳父,只是告诉一位老维修工,“劝劝他,别睡在单位”。
9月12日上午,肖永华去重庆市区参加单位的活动,后来回单位参加安全检查,总公司领导要来视察。
快到中午的时候,单位老工人郭荣山(化名)看到一辆捷达车停在门口,他认识开车的就是张世华的二女婿,车上下来几个人,气冲冲上了楼,其中一个跛脚的就是张世华的二女儿。几个人上了楼,不一会儿就传来吵闹声,据当时院里的工人说,总公司的领导就在二楼的小会议室,可是一直没露面,公交司机姚伟借机去二楼上厕所,看到了这场发生在过道里的争吵,公司党支部书记兼行政负责人指着张世华的二女儿:“哪个喊你来的?”“我自己来的。”“你以为我不知道哪个喊你来的,你整不下我,只能整下他。今天看在肖经理的分上,你赶紧走。”据郭荣山说,后来还看到公司安全经理的脸被抓得“一道一道的”,问他是怎么回事,他才说起是被张世华的二女儿抓伤的。
有工人传说,肖永华是被公司从重庆叫回来的,甚至有传言说当时单位领导说出,“劝不走他们,你就下岗”这样的话,当时在场的领导人对此事讳莫如深,但从此后,肖永华和张小亚就没有上班。郭荣山几天后在路上遇到肖永华,还问他:“肖经理,这几天你怎么没有上班啊?”他笑笑回答:“你不知道,我那天被就地停职了。”郭荣山在20日领取当月工资的时候,在工资表上看到肖永华和张小亚的岗位工资已经停发,只有400元生活费,两人都未领取。
从肖永华夫妇停职到纵火的20天中,没人知道他们在做什么,据司机姚伟说,几天后看到过肖永华、李成惠和工会主席在一起吃饭,他又听儿子说,肖永华给单位的稽查队长打电话哭诉,一名售票员说肖永华还给公司写过检查,但他和张小亚始终没能来上班。公司的员工似乎也将这场矛盾淡忘了,直到10月2日的客车纵火案发生,人们才想起,这场冲突可能是惨案的直接原因。
制造惨案的“肖老师”
万盛分公司的员工们都很难相信,这个“个子不高,微微谢顶,还戴副眼镜”的肖经理居然是纵火案主谋,“他是大学毕业,还写得一笔好字,那个端正哦,我们都喊他肖老师”。
据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公司负责人员说,肖永华上世纪80年代初调到万盛分公司,当时的领导很栽培他,“1983、1984年的时候就定向委培,在交通大学读书”,“90年代中期当上副职”,但是“性格有点内向,恃才傲物。无论在工作上还是生活上都没有什么朋友,这在重庆人里是非常少见的”。据他说,前几任领导本来有意提拔他,曾有段时间让他负责行政工作,但是效果不好,“实际操作能力不行”,于是仍然回到副职,一干就是十几年。
出事后,肖永华的婚姻也成为人们谈论的话题,他一共结过5次婚,郭荣山是他第4任妻子的介绍人,据他说,肖永华跟几任妻子的感情一直很好,离婚后也没有反目成仇,“就是平时爱上网聊天”。现在的妻子张小亚本来就和肖永华是同事,两人在网上聊天,“有时发短信”,肖的前妻才提出离婚,两年前结束了两人长达10年的婚姻生活。直到今年5月,50岁的肖永华才和38岁的张小亚登记结婚,两人都是再婚,子女也都不在身边。“两口日子不错,一起手挽手上下班。”住在他们对门的老夫妇这样说,“从来没吵过架,张小亚的父亲和妹妹有时来这里耍,一家人挺好的,上个月还做了漂亮的窗帘。”一位女同事刚听说这事也不太相信,“他们哪个舍得死嘛”。可那位负责人却有另外一番观点,“肖永华的婚姻可是波折哦,分分合合,有压力的,相敬如宾不一定好”。
他的前妻一直拒绝接受采访,郭荣山说,她在去年还请人给肖永华算命,结果是他“两年之内,即使不送命也要断腿”,他的前妻还急忙把这个消息告诉肖的父亲和同事,让他们提醒肖永华注意安全,不料,一语成谶。10月2日,那位乘务员送肖永华上车时候,还热情地问:“肖老师,去哪儿啊?”他回答说:“回老家看看我父亲。”提起这件事,那个乘务员也是一肚子委屈:“你说他好歹是公司领导,打电话让给他留座位不是很正常的吗?哪个晓得他要烧汽车哦。”
“模拟法人单位”的劳资矛盾
“肖永华本身是个炸药包,他老丈人这个事情是个导火索。”那位负责人这样比喻,可是这次事件还成为万盛公司里劳资矛盾的导火索。记者到公司采访时,一群司机和售票员把记者围住,大倒苦水,抱怨工人的待遇太低。
冠忠公司本来是重庆市第三公交公司,直到上世纪90年代末,香港冠忠公司与第三公交公司合资,成立了重庆冠忠公交公司。改制前,重庆公交系统整体不景气,拖欠了很多养老保险金。“客观地说,香港方面做事还是很好的,没有把包袱甩给社会。”那位负责人这样评价,“融资后,陆续补交了一部分养老保险,在职员工补了3800元,即将退休根据不同情况也补了3000元左右,可人家毕竟是企业,无力承担全部欠缴的养老保险。”
正式职工的养老保险正在逐步完善,而2003年以前,张世华一直是农村户口,仅仅是公交公司的“临时性用工”,“在当时情况下,他的养老保险自然无从谈起了”。从此,问题的拖延为日后的矛盾埋下了伏笔。
去年,张世华快到退休年龄了,开始为自己退休后的生活保障担忧,就找到当时领导,那位领导表示,“以前是农村户口,还是临时性用工,国家没有这类人养老保险的相关规定”。同时协调一下,公司愿意每年支付张世华一个月工资作为退休补偿。张在岗时的工资一个月只有350元,这点退休金他自然不愿意,几次协商未果,当时的领导还建议他到劳动仲裁部门申请仲裁,如果对仲裁结果不满,可以到法院上诉,“有具体的执行方案,单位才好拿钱”。
更为尴尬的是,万盛分公司是一个模拟法人单位,“不具备完全的法人资格,但相对于普通的路队有更强的自主权”。在财政、工资制定上都参考当地情况,冠忠公司直属的路队员工工资统一是2100元,而万盛分公司根据当地经济情况、收入水平,员工基本工资为800元。按照一个班组长说法,这是效益工资,而前几年,公司开始收员工的风险抵押金,今年车队买了新车,每辆车上的司机缴纳3万元,售票员缴纳1万元,每月按照每人交纳风险金的数额发放一定数量的奖金,这两部分加上超产奖才是员工的实际收入。2006年7月之后,党支部书记成为公司行政的主要负责人,员工的不满情绪渐渐显露。
按照那位班组长的说法,“工人们的‘三险’是靠档案工资支付,每月只有400元左右,按规定‘三险’应强制交900元,每年涨工资,领导就说,涨到档案工资里补给三险了,我们一分都拿不到”。工人们对“模拟法人单位”的概念都表示不理解,“我们不能涨工资,因为我们是模拟法人单位,办公室的人有安全奖我们没有,也说我们是模拟法人单位”。那位负责人表示正式职工都有“三险”,可这位班组长却说,“连几个工作了十几年的售票员现在都没有养老保险,何况张世华啊”。直到今年5月,重庆市终于颁布了《重庆市农民工养老保险试行办法》,张世华也退休了,他的养老金却迟迟没有下文。据说,他曾到万盛区人民法院起诉,但是冠忠公司的法人所在地不在万盛,要到当地提起诉讼,张世华仍然选择与公司交涉,此时公司的态度也逐渐强硬起来,那位负责人也说单位的工作方法“简单了一些”,“本来担心一线员工不满,会集体对抗,不料先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重庆客车纵火案自杀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