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山一号的私人动物园

作者:王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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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管什么样的天气,老罗都要去菜市场买菜,为了能买到便宜的“动物伙食”,老罗总是游走在几个菜场间,菜场的小贩们都认识他,价格上或多或少都会给予“关照” )

一个人的动物园

老罗一早上要走遍恩施的几个菜市场,保证他能买到便宜的“动物伙食”,儿子罗斌要帮忙,可是被他拒绝了,即使是他生病也是亲自出马。“罗斌年轻,不好意思和别人讨价还价。”他小声说,怕儿子听见了不高兴。

罗斌已经30多岁,他解释,不是因为他不好意思还价,而是菜场里那些小贩都认识他父亲,所以他父亲能用低廉的价格买到饲料,否则,早就亏损的动物园更要关门了。

老罗在几个菜市场间游走,能够用最便宜的价格买到给老虎吃的活鸡,小贩和他很熟悉,一边叫着自己亏本,一边还是认真地把两只鸡杀好褪毛,“老虎不吃不新鲜的东西”。老罗解释,而新鲜的鸡作为饲料能保证他的老虎皮毛好看,身体壮实,“否则像个野狗一样瘦,谁喜欢来参观?”买了一个猪心给动物园的金雕后,他还想再买个给浣熊,想了想又犹豫了,这两天连续阴雨,动物园门可罗雀,每天的经费能省则省。

花了几百元买完了肉食类动物所需饲料后,他又开始买大量的南瓜、土豆和玉米,“这些是给欢欢、洋洋它们吃的”。老罗说的是他的猴子头领和刚买回来的骆驼,动物园的所有动物都被他安上了名号,像是个庞大家庭。熟悉老罗的菜贩子帮他把几百斤青菜和肉类捆到自行车的后座上,结束了饲料采购,他又给孙女买了几个包子,随即奋力推车往回走,速度之快,一般空手的人都跟不上。

凤凰山一号的私人动物园1( 动物园门前,老罗家人合影 )

“而且他不让我帮忙推车。”罗斌站在山脚下的隧道口等待买菜回来的父亲,最后这段上坡路,他实在不忍心让父亲一人推上来。一年前,老罗因为抓逃出的动物从几米高的地方摔下来,迄今脊椎还是变形状态。

老罗的动物园成立于1989年,当时的恩施自治州州政府宣布要为“恩施人民办件好事”,正好在当地电影院工作的老罗喜欢养动物,于是决定利用老罗手中的一些小动物,办一个“民办官助”的恩施动物园,给恩施的孩子们一个礼物。“当时敲锣打鼓帮我把动物园办了起来。”老罗回忆起当时,无限荣光。

凤凰山一号的私人动物园2( 天气放晴,来动物园参观的人也逐渐增多 )

可是所谓的“官助”一直没实现,当地林业部门经费不充足,从动物园成立到今天,就没办法给老罗资助,只能在政策上给一些优惠,比如允许他在凤凰山上的小路上搭建一些小摊,用这些小摊做生意赚来的钱弥补动物园的饲料费用。

熟悉动物园运作的,重庆万州动物园的张园长是老罗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他说第一次见老罗的时候,就对老罗的动物园运作感到吃惊,“完全靠门票收入来养动物,哪里维持得下去?要知道,养活几头吃肉的大家伙,一天就要上百元”。确实,老罗的动物饲料费用一天就要400多元,最近肉类涨价,每天花销更大。

凤凰山一号的私人动物园3( 放学回家的罗薇 )

张园长劝老罗可以搞一些动物经营,例如出售一些老罗自己繁育成功的孔雀和豪猪等,“他差点和我翻脸,说他宁愿自己吃不上饭,也不会卖野生动物”。

18年来,老罗不仅自己是动物园的采购员、运输业务员和饲养员,更是动物园的总经理,一切都由他来决策,而这些决策中有一个根本原则,就是不能卖野生动物,“那些人把动物买去都是下火锅的”。火锅是恩施这个潮湿多雨的山城最流行的餐饮方式。

凤凰山一号的私人动物园4( 罗斌白天在动物园帮忙,晚上的工作是健身教练 )

雨中,动物园没什么人,老罗十分满意地用萝卜缨喂养他自己孵育出来的小孔雀,那些孔雀越来越多,显得笼子非常狭窄。20多年前他刚养鸟时,完全不知道如何饲养,炒鸡蛋给八哥吃,把鸟给吃死了。“后来慢慢实践,夜里不睡觉观察动物的习性,现在多数动物我都能给它们治病了。”老罗并没说瞎话,他的床就安在他那不大的动物园的一个废弃的铁笼上,上面搭几块塑料薄膜,不管冬夏,他都要一夜起来数次观察他的动物们。兽医的资格就这样凭艰苦的实践获得了。

唯一没有包揽的动物园职位,就是门口的售票员,1989年,动物园刚开张时候,女儿罗震从中学退学,在动物园门口替父亲卖票。

凤凰山一号的私人动物园5( 见到老罗的女儿罗震时,她已在医院的病床上。母亲早逝,兄妹的感情一直很好  )

一个家庭的努力和付出

那时候,罗震刚满13岁,患先天性心脏病的她上学很吃力,老罗说:“学校老师总喊她去锻炼身体,参加运动,我怎么说都没用,干脆就替她办了退学手续。”退学的罗震很喜欢自己的新职位,坐在动物园门口卖票,还不时抽空跑去喂小动物,父亲怕她累着,只让她喂养那些食草的动物。

凤凰山一号的私人动物园6( 老罗的儿子罗斌与妻子离婚后,女儿罗薇由他抚养。身后是他现在的女朋友罗秋 )

现在的罗震已经彻底不能卖票了,因为心脏病频频发作,她不能长久坐着,从动物园门口到山坡上家的那段十几级楼梯的距离都要哥哥罗斌背她上下。见到她时候,她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脸色发青,可是哥哥说,这已经是几天来的最好的脸色了。她边看史铁生的散文边吃饭,说:“这文章写到我心里去了。”

尽管有些邻居喜欢对罗震的退学发表意见,可她自己一点不后悔退学去父亲的动物园帮忙,“那是我最快乐的一段日子”。父亲当时还没退休,所有小动物都是她喂养,她最喜欢那只从山里猎人那里买来的小熊,给那只小公熊起了个女孩子的名字叫“林娜”。林娜喜欢在她的床上睡觉,还会盖她的被子,一见她回来,就躲在床下面。在动物园里,可以看小金丝猴慢慢长大,“看它们的毛怎么变成蓝金色,比和同学在一起快乐多了”。

凤凰山一号的私人动物园7(  老罗给无尾东北虎喂食 )

林娜在老罗的动物园待了10多年后老死了,是她和父亲一起把它送到山后埋起来,“当时我就下了决心,再也不能太喜欢哪些小动物,太伤心了”。凤凰山上狭窄的动物园后面,有老罗专门埋葬死亡动物的地方,因为害怕别人把死掉的动物偷偷挖出来去出售,他们一般都等到动物发臭了再掩埋,罗震还记得“林娜”的尸体搁在山坡后面悲惨的样子。

因为没有医疗保险,所以罗震每次病发住院只住一周左右,花费在1000元上下。“不敢住太长时间,这两年,动物的饲料费用一直不充足。”她小声解释,怕哥哥说她瞎操心。

凤凰山一号的私人动物园8( 骆驼娇娇是从荆门动物园买回来的,它很温顺。闲暇时老罗会给娇娇梳理毛发,他说“不梳理骆驼毛,它会不好看” )

罗震和罗斌的母亲很早就去世了,他们兄妹感情一直很好,老罗把太多的心思花在动物园上,对儿女的照顾因此疏忽了很多,罗斌也因为父亲的动物园失去了很多机会。中学毕业本来想参军,可是老罗对儿子的事情完全不管,所以失去了那次机会,老罗倒是无所谓,正好叫儿子去动物园帮忙。

罗斌说自己一点都不懂得反抗,只是默默地给父亲帮忙,生活基本按照父亲的安排进行,只是到前两年,有个当健身教练的工作机会,他才出去工作,那个工作是晚上上班,白天他还是在动物园帮忙。不过老罗虽然喊罗斌在动物园打杂,引进动物、买卖饲料等日常工作都是他自己负责,他总觉得罗斌无法完成这些“大事”,他有一个自己的“动物朋友”网络,这也是老罗晚年最自豪的一件事情。

土生土长的恩施人老罗在当地没什么朋友,反倒和周围几个城市的动物园园长交了朋友,万州动物园的张红旗就是他朋友网络中的一员,老罗新近引入的骆驼就是张园长帮他牵线,从湖北荆门动物园运回来的。“大家都是相似的人,所以来往起来很方便。”老罗解释。可是张园长断然否认自己和老罗是一样的人,他说老罗活得像“神仙”,他们还是凡人,无法和他相比。

周围几个城市的动物园全都由私人承包经营,按照张园长的说法,大家要活下去,想了各种办法,或者搞些动物繁殖出售,或者将动物园规模缩小,特别是减少食肉动物的数量,可是老罗不是,“他总是说,凡是小学课本上出现的动物他都想引进,结果弄得自己活得很惨”。2003年,张园长他们帮助老罗“完成夙愿”,把老虎和狮子引进他的动物园,今年,尽管动物园要搬迁的指令一条接一条,老罗还是很高兴地引进了“世界上最大的鸟——鸵鸟”、“沙漠之舟——骆驼”,他手边有孙女的小学课本,总是按照课本里的称谓来写广告标语。

“很惨”,也是新请的动物园售票员对老罗一家人的看法,她说:“哪里有个老板弄成他这样,什么事情都是自己干。”时常有些人过来谈生意,看着穿着破旧的老罗,都不相信他就是园长。

老罗的家就在动物园上面的一排小房子里,他自己没有住在房子里,而是住在动物的笼舍附近,可是房子还是紧张,罗斌就住在堆饲料的那间屋里,他的女儿与他同住,妻子前些年和他离婚了,按照老罗的说法,离婚也是因为家里的动物园造成的,“经济太紧张了,门票收入往往只够买饲料的”。

老罗自己前些年也经历了一次婚姻,“短得很”,第二个妻子总说他是“野物”,喜欢和动物在一起,不喜欢和人打交道。

信念和商业之间

早年没转业的时候,老罗一直是部队的事务长,“他最自豪的事情是给当时来部队视察的某国家领导做过饭”。罗斌说,事实上,老罗经历的每段日子里,他都能挑出一两件自豪的事情来。尽管那些事情在常人眼中并不值得自豪:转业到地方后,老罗在一所中学当过后勤主任,他有过跳到粪池里救猪的经历;到电影院工作后,他又主动要求8点上班,到各单位推销电影票,这些都是他念念不忘的“光荣事迹”。罗斌分析他父亲,“他是上个年代的人,中那个年代的毒太深了”。可是这些话,从来不敢当面说,因为老罗会勃然大怒,目前,他还牢固地坐着一家之长的位置。

其实,与“光荣事迹”相比,反倒是老罗自己觉得不值得一说的“动物园经”更让人感动,动物园最早是靠收养一些猎物开始的,恩施是山区,常有人把麂子、野鸡拿到城里来卖,老罗不舍得这些动物被吃掉,所以开始收养,结果越养越多,动物园现在一群群的豪猪、野鸡和黄麂都是当年猎物的后代。

现在还有很多人把猎物拿到动物园门口来出售,老罗说:“那些小家伙都有灵性,一到动物园门口,闻到这里的气味就装死,快死的动物便宜嘛,它们都希望能留下来。”有时候,没有那么多钱收留动物,那些小动物会“死而复生”,凶狠地朝抓它的猎人嘶吼。

邓镗在恩施办了一个鳄鱼养殖场,按照他的说法,他和老罗是标准的“同行”,都是“吃动物饭”的,但是20多岁的邓镗对老罗的经营观念颇不以为然,“其实像老罗这么厉害的,把孔雀、豪猪、野猪都繁殖成功的人不多,我一直劝他可以适当搞销售,他不听”。老罗明白,所谓销售,就是把这些动物送进餐馆,他对邓镗的说法不以为然:“他是来劝过我几次,可是动物园是公益事业,哪里有养动物把动物送去吃的?”

收养来的动物,不少都有残疾,包括那只东北虎,“小时候尾巴被咬掉了,所以在那家动物园受歧视,我不管,一见它就喜欢上了。”还自作主张写上了“无尾东北虎”的广告牌。因为老罗和当地林业部门关系不融洽,所以他一直没办下来和野生动物相关的若干证件,东北虎、狮子都属于他“租”外地动物园的。

老罗的这点也被邓镗所批评,“在当地经营动物园,怎么能不和林业部门搞好关系?”他说。邓镗看好了恩施的动物市场,准备在这两年办一个规模巨大的野生动物园,“专门搞一体化经营”,找一些农户在周围养殖鸡鸭,游客可以找这些农户买鸡鸭然后用来喂食肉动物,“这样饲料费就省了”。他戴着时髦的墨镜,说自己这些经验是从泰国动物园学回来的,这是落伍的老罗无法理解的,而且,他和林业部门的关系很好,一系列动物园经营、野生动物利用等手续都能办下来。

等这些手续办好后,他的新动物园就要开张了。“那时候,我就聘请老罗当我的动物饲养专家,他可以利用自己的技术帮我饲养动物,他的动物园可以搬到我的动物园里。”邓镗有些洋洋得意地谈到自己的打算。

可是老罗说,他对来和他谈合作的邓镗看得很清楚,“我站得很低,抬头观察他们这些人,结果每个毛孔我都看得清清楚楚,他们都是些打算靠动物赚钱的人,我是不会和他们合作的”。至于那个“总驯养师”的牌子,老罗笑着对邓镗说:“我哪里配得起啊?你还是请林业局领导当吧。”他也有自己的幽默感。

老罗的人间冷暖

多年前,因为一只寄养在动物园的熊,老罗和当地林业部门关系僵化,直到今天都没有缓和。

恩施州林业局将一只受伤的熊送到老罗的动物园中,寄养几年后准备将此熊出售给武汉动物园,可是老罗跑上门反对,还要找他们收饲料费,作为主管动物园的州林业局而言,“太没有面子了”。罗斌说。

双方关系僵化后,老罗经营动物园的一系列证件都没有能逐年更新,所以,老罗的动物园多年以来成了“黑户”,这也成为最近州林业局理直气壮喊其搬家的一大理由。从去年凤凰山下的新广场开始建设施工开始,林业局来动物园催促其搬迁的频率加快了,“几乎每个月都有人来,叫我们搬家,要不就关门”。某新局长说,等恩施到武汉的高速公路修好了,“当地人就可以上武汉参观国家级的动物园了,这个动物园不用留了”。话传到老罗这里,他气得要死,“一整天不和我们说话”。罗斌说。

林业部门给老罗的几个新地点,要不就是地点太远,老罗担心没有游客;要不就是地势太低,老罗又担心动物晒不到太阳,加上雨水会汇集到低处,所以他都不满意,搬家的决议一直拖了下去。他对未来的打算有几分天真,“反正没人敢来强迁,要是他们敢来,我就把狮子、老虎放出来”。罗斌说,他已经在积极找新地方,“18年的动物园了,总不能说关就关”。相比之下,他比父亲灵活些,林业部门的一些相关文件也是传给他,再由他交给父亲。

尽管离林业部门规定的搬家日子只有几个月了,可是老罗一点都不在乎那些发给他的文件,他每天买饲料,喂养动物,加上照顾那些新生的动物忙碌得不可开交,罗斌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他是个有话不说的人”。他还记得,自己年纪小的时候,父亲想念死去的母亲,在屋子前后种满了菊花,“我妈妈的名字里带个‘菊’字”。当地人不喜欢菊花,觉得不吉利,可是老罗不管,“他有心事也自己扛”。

早上去市场买菜时,几乎半个菜市场的人都在问老罗,怎么下雨天不打伞,因为每天推着那么多的菜走过,很多人都认识他。有人拉住他说,“你真不容易”。也有人把几个小南瓜半卖半送地帮他捆在车上,老罗一一道谢。

而更得意的,是和那些游客打交道的时候,很多人都认识他,“当他们还是孩子的时候就来动物园了,现在他们又带着自己的孩子来看动物”。而那些当年的孩子,也看着老罗由一个身强力壮的中年人变成了今天白发苍苍的老人。

身体日渐衰弱,可是老罗的动物园经营大权一点不肯旁落,他最喜欢的动物是他们动物园没钱引进的豹子,儿时在山林里生活的时候,他亲眼看见过一只豹子“神一样”地掠过他身边,当时就爱上了这种“骄傲、动作敏捷,站着死”的动物。问老罗,要是身体哪天不行了,动物园经营怎么办,他的不大的眼睛忽然放光:“那就像豹子一样,站着死。” 一号凤凰山私人动物园标准动物园罗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