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黄纪苏:左派看不到未来
作者:王小峰( 2005年4月23日,黄纪苏创作的《切·格瓦拉2005》先锋话剧在北京上演 )
三联生活周刊:请谈谈《我们走在大路上》这个戏。
黄纪苏:有个朋友是搞当代思想史的,我们聊起来,觉得应该把这30年的历史重新回过头看一下。既然谈当代史,要有个历史观。30年历史有它的前身,它是从“文革”失败来的,“文革”失败又是新中国以后来的,新中国也有它的母体,是1840年以来的历史。中国进入了近代的大危机,碰到了工业文明,碰到了整个资本主义扩张。这也是这么多年的一种感受,对改革开放,实际上很多人大概也是这样:一种很矛盾的感觉。一方面觉得的确经济进步了,成就了一个国家。原来搞“文革”极左,这是办不到的,这个路子走歪了,于是改革开放,另选一条路线。还是要解决中国1840年以来要解决的一个基本任务,说白了,说句最简单的,你得让中国强大。强大有各种指标,其中最重要的一个指标就是经济发展。
矛盾的另一方面,的确从90年代开始,中国社会出现了很多问题,比如贫富差距越来越大。又往回说,实际上整个80年代是做了这种铺垫的,就是精英主义啦,强者哲学啊,这些东西也有它合理的东西。如果那会儿不搞强者哲学、不拉开差距、不强化激励,不让有能耐的人出来,也不可能拉动整个民族往前走。肯定的同时,又觉得这些东西对后来的那些东西也负有责任,一个社会怎么能走得更好呢,应该是摆幅不是太大的。整个中国近代史,就是一个很大的摆幅,一会儿偏到这边,一会儿偏到那边。
中华民族的纠错能力还是挺强的。在这种历史观里,很矛盾的一种感受成为这个戏要表达的一个最核心的东西。它也不是写一个具体人物写一个故事,是写工农商学兵各种各样的一些人物从1976年“文革”末期起步时候他们是什么样的,80年代末期是什么样的,一个一个时期,他们这些人都是一个类型,一个群体的,等于想给他们弄一个世道人心变迁的东西。
三联生活周刊:当时您写《切·格瓦拉》,人们争论得还挺激烈。这种争论,是您能想到的,还是没想到的?
( 2005年4月23日,黄纪苏创作的《切·格瓦拉2005》先锋话剧在北京上演 )
黄纪苏:写的时候肯定想到会有争论。争论,更主要都是集中在社会伦理道德哲学,因为我们剧本里很多是根据90年代思想界的争论写的。有些没想到争论的,比如商业化的问题,当时写格瓦拉也想过商业社会的东西。
贫富,也是90年代中期以后中国社会最突出的一个问题,这也是我们这个戏要谈的最核心的东西。讨论多了,来看戏的也就多了,演了37场。有人当时就提出来了,你们怎么还卖什么文化衫、CD盘啊,或者,怎么你们还卖票啊?坦率说,这些话从理论上,戏里都回答了,比如《切·格瓦拉》最后一幕里,我们想象他给关在一个小学里,我们设想当时的人就进来了,说格瓦拉把你的半截雪茄给我吧,我好为大麻、海洛因做广告。又一个人进来了,说格瓦拉把你的肖像权给我们吧,我们想把它印在文化衫上,你就是商机,你就是资本。实际上这些话等于对我们提出的一个问题。
( 电影《摩托日记》剧照 )
实际上,达里奥·福就面对这个问题,他反对资本主义,但他是被资本主义所承认的。承认你是一个成功的艺术家,然后给你好处,得到了这些好处后,你还是什么呢?你怎么看待这种东西,你以后的作为和这个是什么关系?我看达里奥·福的日记,他老婆说的,我们就写了一些要和资本主义国家战斗的戏剧,我们演了,这些资本主义的达官贵人,看得特别高兴,就跟洗了热水澡似的,觉得特别痛快。就跟我们那个戏似的,当时还挺激动的,在剧场里还怎么怎么着,后来风一吹,一切都散了。我看了一场挺过瘾好玩的戏,可能让我在北京的夜晚街头再流连流连,再找个酒吧,坐一坐化化食,一次完整的还带点余音缭绕的消费,就这样完成了。
也不仅仅这样,有些人,对他们的人生观多多少少有一点点触动。当然了,这跟纯粹个人的商业消费已经有些区别了,已经多一点了。回到西方前卫、先锋、左翼的这些艺术,你说它一点作用没起?也不好这么说,你说它仅仅是胡椒面啊辣椒油啊,为了让人吃得更痛快,大概也不好这么说,可能两方面全都有点。
三联生活周刊:左翼的艺术纳入到商业层面上去运行的时候,可能都会面临政治立场和商业上的矛盾。
黄纪苏:我想很多左翼艺术家,不管真假,大概这些问题都碰到过。我记得我有一次读书的时候,读到南美智利的诗人聂鲁达,一个所谓战士一样的诗人,他很富裕,买些小岛,把他的诗句用金字刻在山崖上,我就特别烦这人。这是个问题,在这块儿很容易出骗子,也很容易出现真正的困惑。
三联生活周刊:大家可以在一个舞台上发出不同声音,那就比谁强谁弱,可能完全靠市场这种杠杆来调节。你再思考这个问题,是不是没有太多意义?
黄纪苏: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没什么意义。因为很简单,你要活就要商业。我说的是一个内心的东西,比如说我是一个戏剧家,我有我的理想,我有我的做人标准,我有我的行为处事,有我的价值观。但是通过演完一场戏,我把自己变成一个商人,我觉得这对于我来说是个很大的损失。但我要不作为一个商人,这事也成不了。
我一个朋友写过一本书,《精神之旅》,写得非常有见地,但是书出了以后,一点声响也没有。后来我写了一篇书评谈到,对于这些另类的,这么一些文化,这么一些作者,这么一些思想者来说,他挺矛盾的。要不然你就保持你的思想,沉到波谷里,无声无息,无人知道。或者你到波峰,变成凄惨的泡沫。资本主义这个商业社会有它的一套规律,在市场经济里,它只认绝对值不认正负数,就是说它不讲是非。正负不管,你只要把事情闹大了就行,于是大家就拼命地闹。这是它的规律,如果你按这个规律来,你也要朝这个方向走,你就要改造自己,你要成为那样的人。我本来不想成为这样的人,但是我为了想让我这种人对这个社会有所影响,于是我成了另外一种人。
三联生活周刊:当今的新左派文艺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
黄纪苏:改革开放以来,一开始从伤痕文学到现在,基本是一种清算的、控诉的、反思的路子,到了今天那些成名的作家,基本干的都是这些事,都在这个基本路数里头。 左派看不到未来黄纪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