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济南“7·18”暴雨之后:被遮蔽的城市扩张隐痛
作者:吴琪/( 7月18日,在济南市马鞍山路上抛锚的汽车 )
暴雨的城市经验
7月18日上午是个晴朗的日子,30多摄氏度的天气让人感觉有些闷热。处在泰山山地与鲁西北冲积平原交接的山前倾斜平原上,济南城区南靠群山,北临黄河。7月17日下午16时,济南市气象台的首席气象预报员、副台长李本亮负责签发了“重要天气预报”,依据规矩,“重要天气预报”分别发送到济南市委、市政府、防汛办、新闻媒体等单位。“17日之前济南缺雨厉害,听说有雨要来,大家都盼着,挺高兴的。”李本亮说。根据当时的气象资料分析,受强盛的西南暖湿气流和切变线的共同影响,这场降雨雨量不小。在市气象台给各部门的建议中,有乐观的预计,“我市前期降水较少,这次降雨对地下水回升及水库蓄水有很大好处”。
虽然气象台预报第二天会有中到大雨、雷雨时阵风达7级,“降雨主要集中在18日下午到夜间”,但多数济南人没有太注意。春末夏初时,这个城市还在为干旱而苦恼呢。特别是作为“泉城”标志之一的趵突泉,进入夏季便牵动着整个城市的神经,它在6月9日出现了短暂停喷,地下水位也降到了2003年复涌以来的最低水位27.27米。当地报纸说,“持续喷涌长达45个月的趵突泉喷涌势头堪忧”。
这种担忧并非没有依据,与趵突泉齐名的黑虎泉已经停喷。夏季以来,济南炎热少雨,地下水位不断下降。特别是6月农民收获小麦后抢种玉米,进入种植灌溉期,地下水开采量骤增,对泉水喷涌影响很大。当时,一场轰轰烈烈的“节水保泉”运动正在全市展开。
即使有了预计,暴雨比想象中还是来得更突然。7月18日下午,明晃晃的太阳还晒得人皮肤发烫,到了16时45分,市区上空突然乌云蔽日,能见度一下子降到极低,犹如到了晚上七八点钟,路灯、车灯、楼房里的灯很快亮起来。十几分钟后,瓢泼大雨从天而降,济南市政设计研究院给排水所所长孙逊记得,“很大的北风吹着,雨点打到玻璃上特别响,好像马上要把玻璃给砸碎了”。正在路上开车的王俊峰想看一下雨势,“刚刚钻出车一两秒,一抬头的功夫,全身就湿透了”。
( 7月18日,济南市严重积水的街道 )
济南人对暴雨并不陌生,济南位于黄河南岸,虽面临黄河洪峰的危险,但暴雨洪水却是主灾。根据史志记载,数百年来济南城市经常处于暴雨灾害中,比如明天启七年(1627):“历城,七月,大水,庐舍漂没殆尽。”(《明史·五行志》)清康熙九年(1670):“趵突泉溢,漂没庐舍无算。”(《济南府志》)如今的济南人有句俗语说天气——“七下八上”,每年的7月下旬和8月上旬是暴雨最多的日子。
52岁的潘武是地地道道的济南人,按照年纪算,他也经历过济南建国后最严重的暴雨。1987年8月26日,济南自西向东骤降暴雨,市区6小时平均降雨291毫米,局部高达340毫米。当时山洪顺流而下,大明湖水溢出岸,护城河、工商河、小清河水溢出槽,市区积水深可没膝,死亡四五十人。但以往暴雨给济南人的经验是,由于城市南高北低,北部低洼地带容易严重积水,曾经淹死过人,他们却忽略了城市地势隐藏的另一种灾难的可能性。
( 7月18日,济南暴雨中寸步难行的市民 )
下午17点多,暴雨来临正赶着下班时分,大风吹得雨直往屋子里刮,好多人的第一反应是赶紧回家关窗子。据事后济南市政府统计,暴雨期间整个济南市因积水滞留在路面的人有100万之多。市气象台下午16时发布“暴雨黄色预警”后,正在召开全市电视电话会议的交通部门,立刻进入应急状态,交警们在暴雨前就赶到了全市主要路口和容易积水的地点。济南市政设计研究院副院长聂爱华接到市政工业事业局的电话后,赶紧往局里的城市防汛调度指挥中心赶,“即使我这样比较专业的人,预料到城市会积水,却从来没想过大雨会将人冲走”。
马路行洪与死亡地带
( 8月12日,山东烟台普降大到暴雨,图为烟台机场的工作人员正将一架小型飞机推出积水区 )
雨越下越大,走在马路上的人和车辆感受到了威胁,从高处奔腾而来的水裹挟着石块、垃圾、凉鞋等各种杂物,“马路好像黄河一样,水冲得非常猛”。19点左右,泺源大街整个路面上排满了机动车辆。在历山路和泺源大街交叉口,信号灯足足变了7次信号,车辆却一动不动。由于102路电车停电,导致东西向的路面彻底堵死,交警站在马路中央无可奈何。路口,一辆小轿车前轮陷进了一个被雨水冲出的大坑里,雨水已经快漫过了引擎盖,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孩子吓得哇哇大哭。
在和平路与山师北街交叉口的东侧,一辆电动车被冲到马路中央,结果顶到了一辆出租车上。由于水流湍急,许多大块砖石被水裹挟着到处滚动。行人趟水过马路时,不时会被水流中的石块击中。
此时87岁的原济南市规划局总工程师张国梁坐在家里,看着外边的狂风暴雨,“以我从前参加防汛的经验,就知道这雨得下到100毫米,外边的危险路段不少”。张国梁说,济南人都知道城市的地势南高北低,确切说是东南高、西北低,每当遇到暴雨洪水,东南部山区的流水便向城市的西北低洼地倾泻。北边的黄河是地上河,黄河大堤高出市区20多米,积水只能汇入济南唯一的外排河道小清河。
可是小清河河道狭窄、坡降平缓,全长237公里的路程只有20米左右的高差,排水不通畅。而市内南北部的高差却非常大,比如英雄山路的南北高差近100米,二环东路的海拔从一端256米降到另一端的28.5米,舜耕路从138米降到33米,这种情况在别的城市非常少见。于是对济南的地势而言,南北端距离短却高差大,“人骑车一路向南特别费劲,老是踩上坡;往北走一路溜着就下去了”。
事后济南市政府的统计数据表明,英雄山路、二环东路、舜耕路等道路,集中倾泻了南部山区110平方公里面积的下泻洪水,有些地段的最大流速达到3~4米/秒。“流速3~4米/秒是个什么概念?”济南市政设计研究院副院长聂爱华说,人根本不可能在这样的水里站立,“我们设计一个城市的河道设施时,如果流速达到5米/秒混凝土设施就会被冲毁,流速到了10米/秒钢、铸铁就会被冲毁”。马路行洪于是形成了最大威胁。
但是走在路上急切想回家的人并不知道自己面临的险境。19点多,中铁十局工业物资分公司的经理潘武等不到滞留在外的司机,决定步行回家。在济南市区的西部,沿着经一路由东往西走,穿过北大槐树桥洞,再往北经过万盛街就快到家了。这段他几乎每天经过的固定路线,要从底下的桥洞横穿过胶济铁路,潘武只用步行30分钟。走到每天必经的桥洞,桥洞下的暗渠此刻灌满了水,已经让人分不清路和洞。7个都想穿越桥洞的行人聚到了一起,决定挨个跟着通过。突然,桥洞南侧30米处的水泥板被排水渠暴涨的雨水顶开,瞬间淹没了桥洞,7人中4人被吞没。
52岁的潘武倒在了离家500米的桥洞下,他也成为这场灾难37名遇难者中最年长的一位。在济南土生土长的他也许并不了解,上世纪60年代的北大槐树,中街还是石板铺成的路。一遇大雨低洼的中街就变成了河,水流湍急,由东南往西北,滔滔而去。此时被水隔断的南北的行人,只能望水兴叹。如今石板路早已被水泥路取代,洪水排泄更加困难,他经过的桥洞从胶济铁路下方穿过,正是城市洪水从东南方向西北方倾泻的危险路段。
25岁的济南人——射击教官孙佟和女友晓月更不了解济南的城市格局了,也没有想过这场雨将改变他们的人生。这天下午,他们约了表姐林俊和男友王谦一起去拍婚纱照,两对恋人准备10月份举行集体婚礼。孙佟的两厢福特车泡在积水里熄火了,他们坐上了王谦的“松花江”面包车。济南人都知道城市南高北低的特点,眼看泉城广场的水越积越多,他们决定向城南地势较高的地方驶去。车很快就到了山水沟路段,在路边有一处宽阔的泄洪沟入口,强烈的水流从四处往沟里汇集,“松花江”被卷进了3米深的泄洪沟。最后4个年轻人只有晓月在被男友推出车外后,活了下来。
山水沟是老济南南圩城至内城南城墙间一条南北向的排洪沟,现在的路名已经改为“趵突泉南路”,紧邻1999年建成的城市中心广场——泉城广场。对于“沟”的地名,一些济南人并没有觉得特别,却不知山水沟正是雨季行洪的一个通道。1960年山水沟从离明坝到趵突泉公园东门铺了沥青路面,两旁新安置了排水沟,并拆除了正觉寺街西头俗称为“桥头”的石桥。1962年7月13日济南一场罕见的特大暴雨,山水沟路面水深数尺,交通阻塞。济南市城建部门又于1964年将山水沟改建成混凝土过水路面,两岸砌成高边道,以便雨季临时行洪。
过去每到雨季,南部山区洪水暴发时,经南圩壕分洪后,又从南圩城水关由山水沟导入老城护城河。有着2600多年历史的济南,位于中心区的泉城广场和商业街,正是过去的古城所在地。古人首先选择在最佳地貌部位建城,3平方公里的古城在明清时扩建至7.54平方公里。济南城区面积很小时,城外洪水经护城河向北汇入小清河,不从城中通过。那时城内积水面积小、排水距离短,地表降水能及时排除,抗御暴雨能力较强。但是随着城市扩展,情况逐渐发生变化,城区沿山前地带东西扩展,使原来处在城外的沟、河成为穿越市区的沟渠,原先古城那种外部排水形式变为既要排除市内积水,又要担负山洪排泄的内部排水,加上城区每人通过管道排放大量污水,城区排水系统在突降的暴雨面前当然更显脆弱。
在7月25日济南市长张建国对全市领导干部的内部会议上,相关数字才让人意识到暴雨的可怕。“本次洪水最高水位达到24米时,对城区河道产生顶托。”城区唯一外排河道防洪能力仅为20年一遇,主城区其他河道尚未达到规定防洪标准。城市雨水管网系统不完善,管道断面小,老化严重。在这次暴雨遇难的37人中,50岁以上的和20岁以下的市民各一人,其他35人全是20岁到50岁的青壮年。其中溺水死亡26人,暴雨导致墙体倒塌砸死5人,触电死亡6人。庆幸的是,暴雨正值暑期,全市几十万中小学生躲过一劫,平时接送小孩的老人们那天也多在家中。
地上扩张与地下萎缩
从济南正中心的泺源大街以北、至北部的北园大街以南的10多公里狭长地带,成为“7·18”暴雨遇难人数最多的事发地。其实提起北园,济南的老人们总有些温馨的记忆。87岁的张国梁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就任济南市规划局规划科的科长,“那时候的北园号称十里荷香,从北园路往两边看,全是大片的藕池”。这一片区域河网水渠密布,池沼湾泊众多,香甜的北园藕名声很大。不过在当地民谣中,处在郊区的“北园穷光光,黑泥坯屋房,卖了细粮换粗粮,咸菜就米汤”。
在20世纪80年代之前,一向低洼多水的北园一带在城市历次扩展中从未被占用。张国梁说,从东南山区流下来的洪水,必定会在北园这一带停留,西北有美里湖、洋涓湖、鹊山湖等,然后汇入小清河。北园一带成为济南市的天然滞洪区,面积相当大,在他担任济南市规划局总工程师的年代,“我们和市里领导配合得非常好,大家心里有共识,北园以北不能盖房子,那会占用滞洪区;经十路以南不盖房子,因为南部山区需要保持水土,避免污染”。
历史上的济南曾经航运发达,市内的小清河直到十几年前才完全停航。城市的水网比较密集,位于大明湖正门牌坊以南的小南湖,由珍珠泉、芙蓉泉、王府池汇集而成,注入大明湖。昔日百花洲附近居民多在水种植白莲,岸旁栽杨柳,《老残游记》中所载“家家泉水、户户垂杨”,主要指的就是这一带。但是如今不少泄洪沟已经被路面或房屋棚盖,遇到大雨时,有时会出现“沟内水不满,马路水难排”的局面。
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济南主要向西部和东部扩张,机械工业区、纺织印染、钢铁厂、电厂等大项目在郊区安置了下来。张国梁在批准这些建设用地时,“与中心城区是有隔离带的,一方面避免污染城市,另外大片的农田也使得洪水容易渗透排泄”。
但是如同其他快速发展的中国城市一样,进入80年代的济南也开始了“摊大饼”式的扩张。1985年济南市城区面积94平方公里,1994年达到113.4平方公里,2002年扩展至190平方公里。根据济南市的近期规划,它将在2010年中心城区面积达到330平方公里,人口达到340万。而土地资源对于济南格外珍贵,南部的山区和北面的黄河都是难以逾越的屏障。研究者刘秋锋提到,南部丘陵地带这几年也被城市化占据,由于这里多是地块狭小的沟谷,城市只能沿谷地向南呈指状突出,一旦洪水到来,居住于此的人们面临相当大的危险,城市的不透水面积随之不断加大。济南市公用事业局排水管理服务中心主任王俊锋说:“同样的水量,倒在一块玻璃上和倒在田地上,排洪效果能一样吗?”人口增多带来的路面硬化,已经使得城市的排洪能力大不如从前。
“7·18”之后,济南市开始了小清河河道清淤等工作,城市防汛的话题变得迫切起来。原本疏漏、资金缺乏的工作,如今有了顺利开展的理由。济南市公用事业局原本只在胶济铁路和城市道路交汇的铁路立交桥、城市内部的河道,还有容易积水的低洼地区分布了监控点,现在他们开始往南部山区安装更密集的监控点。济南市城市管理信息调度中心主任郑超说,“7月18日那场大水是怎么从南部流下的,从城市留下的影像中很难看到。以后就靠这些新增的监控点来了解情况”。
如今再回头看“7·18”,济南市气象台的李本亮对气象预报的保守略为无奈。7月18日下午14时50分,济南市气象台首先发布了“雷电黄色预警”,16时发布“暴雨黄色预警”。李本亮说,之所以先发布雷电预警,是因为“雷电不是量化计算的东西,只要打雷闪电了,这种预报就没有错。但是暴雨预报有非常精确的数量要求,比如黄色预警就意味着短时期降雨量达到50毫米以上,如果最后只降雨49毫米,那就是我们的预报错误”。当18时气象台发布暴雨红色预警信号时,不少人已经困在路上,最新的天气预报对他们用处不大。
一位跑城建规划的当地记者说,济南正为举办2009年第十一届全运会而兴奋,场馆建设和城市整治是近两年发展的重点。政府期盼着“南水北调”的工程能够和小清河治理结合起来,这样小清河治理的资金会更有着落。一个月以前的暴雨看上去已经遥远,部分市民希望政府能对37条生命的去世有个道歉,但是这种希望很难变成公开的声音。
8月18日是个星期六,接连几天阴雨之后,天气变得晴朗。城市里结婚的酒席变得特别多,整个济南看上去喜洋洋。遇难者王谦和林俊的婚礼只能在殡仪馆举行,潘武的家人躲到了青岛疗伤,37个遇难者的名单并没有对外公布。城市仍以它的节奏大步向前,灾难成为一个多数人不愿提起的往事。 济南发展城市扩张隐痛遮蔽济南暴雨济南市长张国梁济南暴雨小清河7·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