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物的光
作者: 高塬 牛志远电影《小小的我》的开场画面,是一双正在上楼梯的瘦骨嶙峋的腿。主人公仿佛在用尽全身力气拖动扭曲的腿脚,一步一步向上迈进。走上老旧的天台,四周是鳞次栉比的高楼,一阵阵风吹动他干枯的头发,吹过他洗旧了的T恤。一个远景拉开,小小的背影淹没在大大的城市中。
镜头突然移向他持笔的手,仿佛是被打碎重组一般蜷缩在一起。接着是他的脸,五官不受控制,眼神难以聚焦,却透露着挣扎和渴望。
这是20岁的脑瘫男孩刘春和:被困于不受控制的身体和无法走出的城市;拥有独立的梦想,更拥有对尊重的渴望。
这是一部特殊的电影。它讲述着特殊群体的故事,也映射着每一个人追寻梦想和自由的路径。通过对编剧、导演的采访,通过主演们难忘的表演经历,《环球人物》记者记录下电影的诞生过程,也从“小小的我”中,找到更大的世界。
编剧游晓颖:他是一个“特别有劲儿的人”
刘春和的诞生,始于《小小的我》编剧游晓颖的亲身经历。
盛夏的成都,碧绿的莲叶簇拥着公园的亭廊,一个老年合唱团在这里排练,其中一名老人的身边总是跟着一名患唐氏综合征的男孩,阳光穿过亭廊间的缝隙落在他们的脸上,男孩特殊的外表引得行人侧目——游晓颖就是这样初遇“刘春和”的。
游晓颖的母亲也是合唱团的一员,从母亲那里,游晓颖得知了老人和男孩的故事:他们是一对祖孙,由于父母忙于工作,男孩由他的奶奶带大。一直以来,不论排练合唱还是去KTV聚会,男孩总会跟在奶奶身边。
从这对特殊的祖孙开始,敏锐的共情能力让游晓颖自然而然地被这些特殊孩子群体吸引:“唐宝”(唐氏综合征患者)、“星星的孩子”(自闭症患者)……她的目光也在一次次“靠近”后不断聚焦,关注到了脑瘫患者身上,由此去讲述这样一个群体、家庭,以及特殊的祖孙代际关系。
为了解脑瘫患者群体,游晓颖还找到北京康复中心的一位主任医师,和他进行了几次很深入的交流。她也因此结识了一些脑瘫患者,并对他们的家庭进行深入调研。正是这些努力,帮助她看清了真实的“刘春和”。
因为抓握时扭曲的手指、说话时不受控制的脸部肌肉等特征,许多人天然地认为,“脑瘫”约等于智力不正常。但在靠近脑瘫患者的过程中,游晓颖看见了真实的他们。“脑瘫患者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他们中有些人非常聪明,能考上大学,能从事一些技术类工作;还有一些人天性浪漫,能写诗。他们都非常热衷于与人交流,还会跟你产生观点的碰撞。”游晓颖对《环球人物》记者说,“他们身上洋溢着一种‘活着的热情’。”
游晓颖口中能写诗的脑瘫患者是龚苏。在《小小的我》特别纪录片《我的电影》中,龚苏喜欢唠嗑,还喜欢坐轮椅找朋友聚会,和朋友分享他写的诗。在和主创团队谈及自己的诗时,龚苏说:“有人说我写得好,有人说我写得不好,我都无所谓,只要把我想要表达的东西表达出来就可以。”龚苏的手指不受控制,他便用筷子敲击键盘,写下这些句子:“你是高耸入云的辰星,而我是穿梭于孤寂之河的怪人,索桥上的刽子手在扼杀幻梦,河堤传来的枪声,处决了情欲……”字里行间毫不掩饰地表达了龚苏的情感——他爱上了一个女孩。
正是通过与龚苏等脑瘫患者的接触和对谈,游晓颖发现了脑瘫患者身上不同的个性和不为人知的情感需求。“我不再把他们当成一个集体去看待,因为他们本身就具有不一样的性情,有些人乐观、敏感,有些人潇洒、直接。”而当这些特质被筛选和联结,“刘春和”的样子开始在游晓颖的脑海中逐渐显现。
然而,要让观众看到真实的“刘春和”并不容易。“剧本写作就是需要不断取舍。真正难的,是我要以什么样的眼光去写这个人和他的家庭。”游晓颖对《环球人物》记者说,“我们在调研过程中发现,脑瘫患者的家庭需要付出很大的努力,才有可能把脑瘫患儿托举到和正常孩子齐平的起跑线上,这个过程非常艰难。”
在成长过程中,刘春和感知到的温暖更多地来自外婆。在电影中,当刘春和即将替代罢工的老刁担任老年合唱团的鼓手,却被老刁质疑为“傻子”时,外婆语气严肃地纠正:“我再说一遍,刘春和是脑瘫,不是傻子。”老人修正偏见的过程,也是真正的刘春和开始被观众看见的过程。
游晓颖向《环球人物》记者这样解释“春和”的含义:“我不希望春和身上有特别苦涩、悲情的特质,所以大家一听到这个名字会很快想到‘至若春和景明’这句话。我希望从他的名字开始,为他赋予昂扬的生机。”


在游晓颖眼中,刘春和是一个“特别有劲儿的人”——“他一直在努力超越肉体带给他的禁锢和束缚,身上无时无刻不在释放一种热情和活力、天真和善意。”游晓颖说。
于是,我们看到了这样的刘春和:他的高考成绩超出一本线80分,他在应聘教培机构老师被拒后不死心地继续投简历,他用“报菜名”的方式证明自己的口齿和记忆力,他考驾照、给抱孩子的乘客让座、主动牵起心仪女孩雅雅的手……他要向世界证明:我是一个普通人。
在游晓颖的创作中,雅雅是一个与刘春和互为对照的角色。“春和是身体的残疾,但是内心丰盈充足,雅雅的身体非常健全,但她的内心非常迷茫。所以当雅雅看到春和虽然身体被禁锢,但是灵魂如此丰富自由,奋力去做一切想做的事时,她想要去靠近春和。”游晓颖说。
特殊的外形和复杂的内核使得刘春和这个角色有着极大的挑战性。因此,在剧本敲定的过程中,游晓颖愈发坚定地认为,“这部片子比较‘吃’演员的表演”。于是,她与监制尹露找到导演杨荔钠,开始寻找,谁可以成为刘春和?
演员易烊千玺:刘春和也有自己的光芒
“遇见”刘春和之前,易烊千玺对脑瘫人群的认知很少。“一开始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我几乎是对不上号的,甚至连大部分脑瘫患者的认知和意识是正常的这一点都不是很清楚。”
然而,等到他真正开始了解角色,从看书看视频到真实地接触,从研究他们的形体到研究他们的心态、生活、家庭……一类微弱地发着光的人群在易烊千玺脑海中越来越清晰。

据统计,全球脑瘫患者超过1700万,中国有600万,其中超过200万是儿童。社会上存在对他们的普遍误解和偏见,他们常常在生活、教育、就业中无法获得平等机会;但实际上,许多脑瘫人士的认知能力与常人无异,不少人甚至在不同领域做出了闪耀的成就。诗人余秀华、脱口秀演员小佳、数学博士谢炎廷……他们都曾遭遇生活的不公,却在黑暗中一路生花。
这些故事也是易烊千玺走入角色的窗口。他称自己经历了一次“双管齐下”的准备工作。第一“管”是文字:从医学资料到康复书籍,从相关题材的小说到脑瘫作家的自传、诗集。“这些人其实也分为很多类型,每一个人遇到的问题都不一样。”易烊千玺说。看书一方面是为了知道造成这些问题的原因是什么,另一方面是深入了解这群人的生活和经历,从而在创作起点上搭好框架。
第二“管”是视频。对于学过舞蹈的易烊千玺来说,还原出刘春和的身体状态也不是件简单的事。
“当我们与脑瘫人士接触,会觉得他们很紧张,包括握手时也会感受到那份‘紧’,但其实他们就跟我们平常一样,并没有去有意控制,都是放松的。”通过大量视频观察和模仿,易烊千玺不断寻找他们使用肌肉的规律,希望借此摸索出一套合适的用力方式。
在剧本中,刘春和身上还伴有吞咽困难、讲话不清的问题。为了找到合适的发声方式,易烊千玺在开拍前数月就开始研究。“偶尔会找一找感觉,想想究竟应该怎么去表现,但一直找不到答案。”直到一次上火,嘴里长了溃疡,每次说话,舌头都得避开溃疡。舌头位置变了,声音和吐字都变得异常别扭。“后来,再根据视频回想长溃疡时舌头位置变化的感觉,才慢慢找到窍门。”
然而,当一切准备就绪,开拍时还是遇到了瓶颈。“很崩溃,几乎找不到舒适的状态,找不到恰当的说话方式,一面顾着肢体,一面又要想着细节。”

易烊千玺没想到拍一部电影要看这么多遍监视器。“没有到镜头前,就永远不知道如何把握身体的分寸。”他不断回看全景、中景、近景中自己的样子,时不时会在现场说“有点松”“有点紧”,旁边的人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电影中最终呈现的身体状态,是易烊千玺在一次次看回放、找问题、调整、重拍后“确定”的。
或许是成为刘春和时身体的经历太“刻骨铭心”,拍摄期间,即便回到易烊千玺本人身份,他有时也会浮现肌肉记忆。有一天,他因为压力太大就与朋友们外出玩了一次,拿东西时手莫名其妙地呈现出扭曲状态。
然而,身体只是表达的工具,真正要展现刘春和这个人物,还得从他的经历和他与家庭、社会、世界的关系入手。在《小小的我》中,刘春和的人生有几次转折:踏出家门找工作、与外婆参加老年合唱团、与母亲争吵、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每一次转折,易烊千玺都看到了刘春和与世界的抗争和交融。
在易烊千玺看来,他与刘春和在性格上有相似之处,也有不同。“我们都有对困难的挑战欲和对未知的探索欲。但我不是立刻去试探,往往是找到规律或感觉之后再去慢慢接近。刘春和不是,他的每一次迈步,都是没有回头路的,几乎是冲过去的。”
易烊千玺对刘春和的房间布置印象深刻。刘春和睡在外婆的下铺,床底下有一个大皮箱,他小时候总是缩在皮箱里;床边有一副人体骨骼模型,“就是他内心的一种向往,一种渴望”;书桌上摆着电脑和书籍,他在这里学习、准备考试,高考时超一本线80分……“他的微信头像都是黄鼠狼,因为能收缩骨头。”
房间里的每一个元素都有意义,都在折射刘春和内心对自由的渴望。
而他要的自由究竟是什么?当刘春和走出家门,他在公交车上给抱孩子的乘客让座,自己却在司机刹车时没站稳摔倒,耳边传来一句:“身体这样就不要来坐公交车。”他去咖啡馆应聘,店长不断询问他的身体能否持久站立、走动,语言表达是否流畅,他就鼓起勇气从店一头走到另一头,边走边报菜名,语气铿锵有力。
店长被吓到了,说:“我就想要个普通人。”刘春和回答:“我是个记性很好的普通人。”
做一个社会意义上的普通人,就是刘春和想要的自由。在得到工作机会后,刘春和与外婆相拥,他说:“不仅仅是工资,我得到了尊严。”“其实个体之间的脆弱性是可以相连的,观众如果和刘春和共情,说明不单单是看到了他的脆弱,这种脆弱我们一般人也会有。”电影中,刘春和之所以最终和老年合唱团一起踏上旅程,最重要的一个原因是他和老人们的“脆弱”相连了。用他的话说:“他们是真正直视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