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无锡水危机,太湖蓝藻的攻击
作者:朱文轶( 6月1日下午,无锡贡湖水源地附近,一村民正在打捞蓝藻 )
蓝藻的入侵路线
4月初,孔繁翔就注意到太湖上开始蠢蠢欲动的蓝藻了。他所在的太湖湖泊生态系统研究站从2000年初开始观察梅梁湾蓝藻水华形成的全过程,这个观测机构在太湖上拥有32个监测点,每个月都要逐一采样。他们比任何人都更接近这种蓝绿色的“怪物”。
孔繁翔这样称呼它们。这种个头很小的水生生物,像一串游荡在太湖上的漫不经心的幽灵。它们很容易“长大”,风向湖岸吹的地方,死去的蓝藻就一层一层叠起来,形成一条10多公里长、5厘米厚的水华,最厚的地方甚至达到10到20厘米。“用手摸上去感觉就跟糨糊一样,鱼钩都放不下去。”蓝藻繁殖的过程大量消耗水中的溶解氧,造成湖内其他生物的死亡,它们则成为这个系统内的领主。
一些研究者刚开始也把也把它看做是蓝藻“例行公事的造访”。疯狂扩散的蓝藻并没有使人们感到焦虑。往年正常情况下,它顶多影响一下太湖的景观,不会带来什么骚乱。雨季一来,这些小生物会被大量的雨水冲刷稀释,人们渐渐会淡忘它,直到第二年的来临。还有一些农民把它们捞起来当肥料,亲切地称之为“海油”。
今年蓝藻暴发比以往提前了。在人们看来,太湖像一个“螃蟹”,“螃蟹肚”的广阔水域风大浪急,自净能力强,“螃蟹爪”——那些凹槽水湾地带,流动性差,处于死角,是蓝藻的繁殖地,但现在“连太湖中心的水质也已经坏到足够提供蓝藻生长的养分了。”孔繁翔说。不到5月,浓度惊人的“蓝色怪物”就可能遍布太湖。
( 5月30日,一老者用轮椅运水 )
科学家们不得不承认,一旦已经形成灾害,人类的干预看起来会无济于事。“你根本阻挡不了它的势头。”孔繁翔说,他看见一些部门组织人力,一人拿一把粪勺坐着船在湖中间捞蓝藻,完全捞不过来。“整个太湖2000多平方公里,任何一个地方和角落都可能生长,你捞光了一处,会有其他地方的漂过来。”几年前,也是在人们毫无办法的时候,台风“麦莎”带来的雨水,让太湖摆脱了困境。
孔繁翔观察到,“它们最开始出现在梅梁湾的最北面,鼋头渚那里,越来越大,并缓慢向南移动”。今年的蓝藻危机的确让他们忧心忡忡。沿着梅梁湾的东侧湖滨从北向南,分布着从太湖取水的12家自来水厂中的4家:青龙口、小湾里……这些取水口对四处游荡的蓝藻毫无设防。
( 5月30日,无锡当地市民在一处净水站等待接水 )
他们在5月初把事情可能的严重性向无锡市高层领导反映了。
取水口的“抵抗”
蓝藻不像洪水、地震这些显著的灾害,人们无法确定它的量,没有一种测量单位,因此没人知道它的严重性。它像一个随时招募散兵游勇的游击队伍,在广阔的太湖上随意漂浮。它让人防不胜防。只是一些随机的因素,比如风向、流速,或者一个偶然的波浪,它就钻进了分散于湖边的自来水厂取水口里,并在那儿淤积起来。这种古老的藻类原核生物开始攻击生活在这个水域周边的人们了。
“曾经太湖边的芦苇荡帮助人们对付过蓝藻的麻烦。”无锡市滨湖区水利农机局工程师李筱群说,以前太湖平原地带沿岸滩涂,是芦苇林带形成的湿地。“芦苇林分成三个层次,第一层次,直接接触湖水,约有200米纵深、全是喜水的棉芦;第二层,为中间层,为棉芦、杂芦混合层,约有150米;第三层为杂芦,约在150米;最后是一条横河,将芦苇荡与农田隔开。”“被风吹到岸边的蓝藻,被带进了芦苇丛中,湖水退去,污物和蓝藻被盘根错节的芦根草丛留住,成为肥料,芦苇等植物长势更好、密度更大。”这个湿地生态现在被防洪堤坊和自来水厂的取水设施取代。
5月初,无锡的主要官员组织相关专家开了一个紧急碰头会。太湖是饮水源,使用硫酸铜这种最有效的化学方法无法被采用。人们希望在蓝藻可能进入取水口之前,把它拦住。
中科院南京地理与湖泊研究所的专家建议,在鼋头渚至大箕山一线,采用固体浮子式橡胶围油栏,将梅梁湖主要景观湖区与外太湖隔离,减少外来的湖面蓝藻漂进该湖区,并根据风向开启和关闭围栏。
对于一个巨大的水体,防护栏的作用微乎其微,孔繁翔说,一个浪就能把蓝藻打过去,它在围栏里继续繁殖,因为围栏的阻挡,反而没法再漂出来。
治理玄武湖蓝藻曾使用过的生物办法——引入鲢鱼也未奏效。该方法只对蓝藻发生面积不是很大而且便于控制的情况有用,5月初的太湖蓝藻已经足够庞大了。“当藻已经占据生态系统的上峰时,生态就已经不复存在了,其他生物连生存的机会都没有。”上海水产大学专家何培民说,一些鱼投进去,很快被蓝藻分泌的大量毒素毒死了。一些鲢鱼能够生存一段时间,但它们不愿意吃藻壁比较厚的蓝藻,根本无法清除。用鱼治理,还有更严重的后遗症,鱼排泄的粪便很可能会残留在蓝藻上,即使它们能把所有藻类消灭,同时也成为蓝藻的传播工具,它们四处游动,给蓝藻提供了更大的生存空间。
5月中旬,蓝藻几乎完全占据了梅梁湖的水面。它们看起来一根一根排列,这在水体富养化的术语里面叫做“风纹状”,是蓝藻严重暴发的形状。
孔繁翔说,这时候连专家也只能心存侥幸,希望流动的蓝藻绕过取水口,“危机就能最小化”。但这并没有发生。
蓝藻轻易地突破了人们的防线。5月20日,它堵塞了第一个水厂的取水口,无锡方面决定暂时关闭这个水厂。但接着第二个水厂被污染,连处于湖东原本并不在蓝藻流向上、相对安全的南泉水厂和溪东水厂也无法幸免。人们几乎束手无策了。
“没有备用水源了”
5月29日,全城的人都开始议论发出严重异味的自来水。江南大学的蔡玲傍晚去学校商业街的超市买水果,看见学校的男生手里提着大桶大桶的水出来。她打开宿舍水龙头,便闻到刺鼻的腥味。“洗过的手,那臭味完全覆盖了洗手液的香味。”她说。
第二天,情况看上去更严重。食堂的饭菜里充斥着自来水的臭味,超市里大桶的纯净水脱销,她们打车去无锡市中心家乐福超市,发现所有的矿泉水货架上都空了,“货架上还挂着‘每人限购2瓶’的黄色标牌。”蔡玲说。
没人想到无锡有一天会出现如此大面积的缺水。这个地方得天独厚。不到全国国土面积0.4%的太湖流域创造着大约占全国1/7的国民生产总值,人们热火朝天地生活,永远像流传的古老歌谣里咏唱的那样令人向往。
蓝藻并不是第一次给太湖带来麻烦。“1990年死亡的蓝藻堵住自来水厂进水口的事发生过一次。”上海交大环境科学与工程学院教授、日本国立环境研究所客座研究员孔海南回忆说,那是蓝藻首次严重暴发,当时太湖完全没有水的形象了,全是白色的泡沫,以及黑色、灰色的堆积物,太湖周围包括苏州、无锡有3个星期左右自来水厂是停工,3周没有生产自来水,老百姓没有水喝,需要以自来水为生产原料或者使用自来水的工厂都停产。“5年后,太湖又出现一次同样规模的藻类暴发,那年饮用水源躲过了,没有被污染到,但太湖通长江望虞河的闸门,被1米多厚的水体沉着物堵住了,闸门不能正常起吊。”
孔繁翔从1978年开始研究太湖的富养化问题,他说,“1990年太湖水质的营养过剩还只是局部水域,那一次危机更有偶然性,而到前年,太湖的富养化基本上已经全湖分布了,像今年这样规模的蓝藻袭击以后会变得更频繁”。
孔繁翔说,1990年,人们还有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当时整个江南地区到处都是深水井,尽管工厂停产,但居民的生活没有受到太大影响。2年前,因为苏州等地出现的严重地面下沉,江南地区所有的深水井都被勒令封闭了。人们失去了备用水源。“针对一个环境问题的解决之道,给另一个环境问题设了绊脚石。”孔认为,一旦生态系统紊乱,许多问题就相互牵制,矛盾重重,“太湖的问题显然不是‘就湖治湖’了”。
自来水厂陷入了被动。“行之有效的工业生产线,有一系列对付不洁水源的办法,消毒,去除污染,而蓝藻从来就不属于现成工序针对的污染源之列。”孔繁翔说,自来水厂拿它完全没办法。他们慌乱中加入除臭剂和除藻剂一类净化和吸附物质,试图抹去蓝藻的痕迹,这给自来水厂增加了极大的成本,但却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死亡蓝藻浓厚的腐败气味完全无法消除,反而在供应到用户那里的自来水里增加了两种化学药剂的味道,这让水闻起来气味更重。
专家们估计,此次水污染持续的时间将可能超过5个月,尽管“引长济太”会使局面有所改观,但整个用水高峰季节的夏季仍可能受到水污染的影响。
“大闸蟹”的诱惑
太湖是平原水网区的大型浅水湖泊,河网调蓄量大,水位比较稳定,被认为是国内最肥的淡水湖。渔民们无法抵挡这种诱惑。
几乎绝迹的水草原来是藻类生物的“遏制剂”,却成为这种诱惑下的牺牲品。太湖多年禁止捕鱼,太湖周边的渔民随后转向围湖发展淡水鱼养殖业,他们发现,后者利润更大。中国水科院淡水渔业研究所研究员严小妹认为,现在东太湖网围养殖的很多人都不是专业渔民,而是通过各种渠道围湖赚钱的人,“他们甚至不养鱼,而是搞圈湖运动,倒卖水面”。
这种无序的局面一度使航道两侧水面都被围网养殖户大面积圈占,密密麻麻的竹竿和鱼网遍布湖面。从江苏省太湖渔业管理委员会提供的数据来看,目前太湖围网养殖面积实际上约为20多万亩,超出规定允许养殖面积的好几倍。国务院批复的太湖水污染防治“十五”计划中,太湖围网养殖面积规定为1.5万亩。在圈湖运动的推波助澜下,2000年,最后实际上增加了1万亩围网轮养面积。很大一部分养殖指标给了市场上畅销的大闸蟹。
李筱群介绍,渔政部门核准的面积是80亩,一个养蟹户通常会超标养殖30亩。而即使根据规定,核准的80亩,他们每年每亩需要交资源增值费70元,超标的30亩尽管要处以3倍罚款,但按照这两年当地螃蟹的市价是每公斤120元,100多亩的螃蟹产量超过3000公斤,有足够的利润空间。当地还有一些养殖户要求扩大围网养蟹面积。这加剧了太湖水质的恶化。
清洗太湖, 1000亿元够不够?
1000亿元的清洗二期工程
6月1日在供应无锡城区70%自来水水源的贡湖水厂监测记录上看到,当天凌晨4点,取水口溶解氧浓度还处在1以下,上午10点即达到5.9左右,中午12点有所下降,但仍处在3.8左右,已经达到国家标准。
据太湖流域管理局水文水资源监测局6月1日9点监测,望虞河加大入太湖流量后,长江水影响范围已从5月30日的离岸1至2公里扩大到离岸10米左右,贡湖水厂自来水味道明显变好。
“各方面正在引长江水来帮助太湖解决此次污染问题,如果不能成功,无锡市政府可能会考虑将无锡外围的大坝炸掉,引入长江水,稀释污染水源。”这一预案并没有动用。根据水利部太湖流域管理局为记者提供的数据来看,从5月30日8点至5月31日8点,常熟水利枢纽引水1910万立方米,望亭水利枢纽引水1295万立方米,太浦闸排水305万立方米。历时15年耗资100亿元的“引长济太”工程,通过引入长江水提高太湖水位,稀释污染水源,尽管难以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但仍然缓解了这次太湖危机。
早在2001年10月,水利部就提出《关于加强太湖流域2001~2010年防洪建设的若干意见》(简称《意见》)。在《意见》中,水利部提出了“太湖流域综合治理工程二期”,随后,国务院向太湖流域相关省市上海、浙江和江苏转批了该意见。
太湖流域综合治理骨干工程总工程师黄宣伟接受采访时透露,太湖治理二期工程2005年已由水利部审批了,等待国务院的批复,工程的总投入初步预算在人民币1000亿元左右。
“但二期的启动仍然在讨论过程之中,作为‘三大湖’工程,太湖的艰难性是居首的。”一名水利专家说,“太湖的治理规划在1958年就提出来了,但具体的治理方案一直没有确定,各方面争论了27年。1985年总算通过了可行性研究报告,但两省一市针对先上哪个项目、后建哪个工程,争论不休。正当各方面争得脸红耳赤时,1991年江淮发生特大洪水,太湖流域经济损失上百亿元。十大“治太”骨干工程才统一了意见。”
治污和治富养化的双手互搏
无锡市环保局官员朱军告诉记者,自从1998年“零点行动”以来,无锡已经关闭了太湖沿岸和入湖河流沿岸的大批可能产生污染的工厂,但是目前农业污染和城市生活污水的污染已经超过了工业污染。对于水富养化最直接的总氮、总磷指标,非但没有下降,甚至有上升趋势。
这只是太湖秘密的一个方面。“蓝藻出现是太湖变老的标志。”专家认为,水体富养化是自然水体的必然趋势,在自然状态下,这原本会是一个持续几千年乃至上万年的漫长过程,但是人类活动使这一过程大大加速。太湖如今遇到的是污染和严重富养化的双重问题。“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但原本不同时期的问题现在同时出现了,这让太湖变得更棘手。”孔海南说,“工业废水未经处理的情况下排到天然水体,导致鱼类死亡,生态破坏,是因为高的有机碳化合物产生造成溶氧下降。”“我们传统的治污,是设立排污厂,处理工业污染。而这些污水处理厂,却解决不了水体富养化的问题。相反,仅仅把工业污水进行二次处理,它拿掉了一部分合成藻类的能力,却留下了大量氮和磷,这实际上使蓝藻在湖里的缓慢氮化变成了高速氮化,加速了蓝藻的异常繁殖。”
“水体富养化和水污染控制是完全不同的目标和理论。”孔海南说,太湖流域为了解决早期工业化问题,建立了相当多的污水处理厂,但它们并不适合于富营养化如此严重的太湖污染时代,“为什么投了那么多钱,经常有人觉得,不治还好,越治越糟”,孔说,是因为我们要不停地回过头来纠错。
1000亿元,多少年?
“蓝藻某种意义上,不是一个环境问题,而是一个灾害问题。”孔繁翔说,在70年代后期,当时国家组织湖泊调查,大约是27%的湖泊富养化,10年之后,80年代后期,富养化的湖泊已经到了61%,再过10年,90年代的后期,有85%的湖泊富营养化,在“这个速度下,不仅是湖泊富养化面积增加,而是全国大范围富养化灾害”。
孔海南几年前在日本工作,做过一个霞浦湖的富养化调研,“这个湖有220平方公里,与滇池差不多大,而且是和滇池、太湖、巢湖类似的大型浅层湖,经过27年左右时间,投资1300亿元人民币,相当于5.8亿元/平方公里,目前水质仅相当于中国四类水体,还是没有达到原来的自然生态系水平。”孔海南说,“我们和霞浦湖管理部门进行交流,他们说要恢复到霞浦湖50年前的自然生态水系,需要80年时间恢复,10年污染这条湖,80年恢复这个湖。”
清洗太湖的时间同样不容乐观。“引长济太”的工程浩大,但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1000亿元要花在重建生态环境上,是个细功夫。孔海南说:“湖泊不同于河流,像苏州河这样一条河,从上游流到黄浦江口需要数十小时,基本上可以认为是一个流动的水体,生态在其中所起的作用是很低的,可是对湖泊不一样,湖泊里面有完整的生态系,像太湖水停留时间接近一年,这显然要受在湖泊里面生态系自身的影响,并且我们提到在一个湖里面有最低一级的蓝绿藻、浮游植物,上面还有浮游动物,上面还有浮游动物食藻动物,上面还有食肉动物,这样到污染生态系,它的恢复是到低污染生态系、微污染生态系再到自然生态系,都需要10年至20年的时间,一个湖泊恢复周期按照生态系的转换来看也是数十年。换一个角度来讲,一个湖泊一旦富养化之后,为其所做的工作,也远远比一条河流复杂得多。”■ 攻击水危机太湖水位无锡蓝藻环境保护太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