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毛孩到金刚

作者:王小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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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震寰现在住在北京通州。每天坐地铁、公交车,路上,总有人会打量他。采访时,我们在一个餐厅靠窗处,窗外来往的人路过,脸都会像转动的风扇一样,盯着于震寰——因为他在这个世界上是独一无二的。而于震寰从小就在这样的目光中成长起来,对旁人的这种目光早就没有了知觉。

前些天,于震寰看到了一则新闻:一位甘肃残疾人运动员想报名参加残奥会比赛,结果错过了报名时间,便在北京沿街乞讨,用没有手的胳膊写字画画,赚点生活费,希望能找到机会继续参加残奥会。这事对于震寰触动很大,他从这位残疾人身上看到了自己:坚持、不放弃,所以他决定资助这个运动员,帮助他完成一个梦想。他说:“我支持他,希望他能参加残奥会,这是他的理想。他有本事,在甘肃省拿过短跑冠军,他有实力在残奥会上展示自己。基于这个可能性,我决定帮助他,让他很好地留在北京继续找各种途径参加残奥会。”

跟很多人不一样的是,于震寰对社会弱势群体的命运格外关注,即便他今天已经成了明星,但对弱势群体的关注并没有改变。

三联生活周刊:你说童年是很快乐的,可能小时候意识不到自己跟别人的差别,你跟别人在一起玩,他们怎么看你?

于震寰:大家都很快乐,他们不会说什么,孩子都是天真无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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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联生活周刊:父母对你有没有担心?

于震寰:他们担心我出门会不会遭人欺负,担心长大走向社会之后怎么办,怎么养活自己,今后能不能娶到老婆,这些他们一直很担心。

从毛孩到金刚2( 1岁的于震寰和父母及姐姐 )

三联生活周刊:别人说你什么对你有没有影响?

于震寰:大一点的孩子欺负我,回到家里告诉父母,他们会说不要在乎。我小时候不太在意,比如当时谁说了一句难听的话,我确实很在意,但是两三分钟之后我就忘了。所以我的外形并没有影响到我童年的经历。

三联生活周刊:随着懂事,童年的阴影或自卑感就会出现,你从什么时候意识到这些的?

于震寰:10岁以后吧,不是因为什么事情让我意识到这些,而是随着年龄增长,身体变化。小时候身上是茸毛,小孩不懂事,不知道这些东西,大了以后,懂得思考,思考自己的今后,看着镜子当中的自己,发现毛越来越粗,越来越密,身体和年龄的变化开始影响我的性格,我的心情。

三联生活周刊:性格发生什么变化?父母又是怎么帮助你的?

于震寰:开始变得内向,少言寡语,自卑。父母在我出生后就想到了我的一生,所以他们积极代理我的一些事情,比如有人找我演出,都跟我父母谈,无论赚钱不赚钱都去,就是为了今后给我找个出路,包括拍电影、演出。父母在做这些决定的时候就是在为我操心,替我找一条适合自己的路。我11岁就开始“走穴”,因为我特殊的形象。

三联生活周刊:父母是做什么的?

于震寰:父母是农民,我很小的时候,国家关注,政府给我父亲安排了一个在粮库的工作,后来我父亲也随着改革开放下海经商,那份工作就不做了。

三联生活周刊:父母对你有什么影响?

于震寰:我们的家庭相对来说是比较乐观的,家庭氛围比较好,使我在外形逐渐发生变化、性格逐渐抑郁的情况下没有崩溃掉,虽然有时也吵也闹也有压抑的时候,但大多数时候还是比较轻松,这对我影响很大。我觉得家庭对我影响最大的就是他们支持我的工作。想当年,我中学还差3个月就毕业了,家里开会让我做决定,是继续念书还是选择唱歌?我决定唱歌,然后我们举家搬到沈阳,他们为了我今后的发展在所不惜。如果父母说你别去了,别拼了,这辈子就算了,就没有我现在的状况了。

三联生活周刊:上学的时候怎么跟同学相处?

于震寰:其实跟同学相处一直都很融洽,大家也很喜欢我。后来有变化都是我自身造成的,我开始不愿意凑热闹扎堆,开始把自己孤立起来,开始自卑,不认可自己的外貌,我觉得自己长得很丑陋。青春期的时候我也很喜欢女孩子,但我不敢接近女孩子,我觉得自己长得丑,我怕对方一个无意的眼神伤害到我。我宁可躲,避免这种伤害的发生。慢慢越来越恶化,变成恶性循环。

三联生活周刊:最糟糕的时候什么样?

于震寰:青春期的男孩都比较叛逆,由于我青春期的时候环境发生变化,17岁以后我选择到沈阳学唱歌,就远离了同学、老师、邻居。在沈阳我每天见到的人除了一个声乐老师就是家里人,这就让我在这样的一个环境中,除了自卑、内向,又多了暴躁。我小时候是比较温顺懂事的,17岁后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这种暴躁在言行上都体现出来。家里的条件也越来越艰苦,那时候没有经济收入,我也没有演出,父亲也没有工作,只能吃老本。在沈阳四五年换了5个地方,住着每个月150元最便宜的房子。4个人住在几平方米的房子里,春夏秋冬就这样过,冬天很冷,夏天很热,很不方便。家里经济状况越来越吃紧,我的压力也越来越大。家人是为我来到沈阳的,而我却看不到希望。我天天学,连演出也没有,钱也赚不到,没有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没有释放压力的方式,也不逛街。除了每周去老师家里,其余时间都把自己关在家里。一个青春期的孩子,应该有同学朋友,应该去玩的,但这些都远离了我。这不可避免会让我崩溃,可能家人一句话我听着不顺耳就会发火。屋漏偏逢连夜雨。在经济压力越来越大、看不到未来的时候,我的鼻子上长了肿瘤,家人疏忽,我也大意,以为是青春痘,就耽误了治疗。我做歌手,外形是我的特色,但是鼻子上长了瘤,这种情况下,我一丝希望都没有了,我把吉他都摔了。我住在一个学校旁边,学校里的人以为我是流氓。一个女孩进学校看到我的样子害怕,吓得往家跑,她父母以为我耍流氓,跑出来把我毒打一顿。我没有反抗。我哭了,那也是我最后一次哭。2004年我在北京做了3次手术,之前我就是带着满鼻子的瘤去演出赚钱。那阶段是我人生最低谷时候,现在想想也是命运在考验我,也是我作为一个特殊的人走在这个社会中想要闯荡、想要发展事业必然要经历的一段心理历练过程。我比较幸运,我从低谷中走出来了。我骨子里有不妥协的东西,不然不会坚持下来。

三联生活周刊: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妥协的?

于震寰:我觉得是血液里的,天生的。可能小时候这种因素没有显现出来,遭遇挫折的时候显现出来了。所以我不愿意媒体称呼我是“毛孩”,我是一个男人,是条汉子,我是金刚,我拥有和电影里的那个猩猩一样的遭遇,也和它一样自信、乐观、不服输,同时还有一份深情。我后来之所以叫自己金刚,就是因为看到电影里的猩猩,它的精神状态、遭遇,跟我是一样的。

三联生活周刊:你第一次看《金刚》的感受是怎样?

于震寰:强烈的共鸣。在这之前,我就不喜欢别人叫我“毛孩”。“毛孩”只是一个幼稚、肤浅的标榜自己长毛的一个孩子,我还有很多没人看到的东西,比如精神状态,我的思想,以及我音乐上的才华。我内涵的东西还没有被媒体和老百姓看到,我想让大家看到,我不想大家都停留在我的外表上做文章,比如猎奇。走到今天,毛对我来说只是一个符号,毛不能作为我今后发展之路立足的东西,靠毛的话我也走不到今天,这一点我早就意识到了。看电影之前,我就想找一个改变自己的称呼。看电影的时候,我一下就意识到自己该叫金刚,他对待那个女人的那种深情,他的执著,他跟大环境斗争、宁死不回头的勇气——除了身形没它彪悍,其他方面跟我很相似。金刚不是猩猩,是一个真正的男人,他是守护神。

三联生活周刊:你什么时候从自卑状态中走出来的?

于震寰:潜移默化一步一步走出来。后来我慢慢有了演出,家里经济状况有了好转,我的压力也就慢慢减小。我的演出效果很好,观众认可,同行对你另眼相看,以前他们认为你不就是靠毛赚钱么,不认可我。当我在舞台上不是依靠毛来吃饭的时候,他们就认可你,他们会认为我跟他们其实是一样的人,是一个不高傲的人。这样人家就愿意跟你交朋友,这样生活就丰富了,就有了自信心,心情也就豁然开朗。这是让我从自卑转变成自信的重要原因。我的思想和智慧是因为我这么多年走南闯北,经历了很多事,变得越来越成熟。如果我还在老家农村,肯定不会有现在这么多的想法。我的文化水平不高,中学都没毕业,这些经历对我都是宝贵的财富。同时,我作为一个演员、一个歌手,我的社会价值、存在价值的体现,我从填饱肚子让家里人开心走到一个实现我的社会价值的高度上了,我在演出中能给观众带来快乐和力量。社会上有很多仪表堂堂但缺乏自信的人,他们通过我现场演出的状态,认可自己外形的状态。他们会觉得,我们这样白白净净的人,都活不出他这样一个状态。这样我就觉得我有了社会价值。我通过台下的回馈,知道我给他们带来一种教育和力量,这时候我意识到我不该停留在赚钱这个层面上,这样我就很尊重我自己,很爱惜我自己,很尊重自己的职业,观众都是衣食父母。

三联生活周刊:你怎么看周围的人?

于震寰:我用平等的眼光、平和的心态来看周围的人和事物,我在慢慢地修行,不被外界干扰我的心情,我希望能达到一种宠辱不惊的状态。我小时候很辉煌,中间进入低谷,现在又成了公共人物,可能有一天我又没有这些东西了,我能不能接受高也接受低呢?我经历过,外表的东西不会影响我,我在实现着我的理想,我要成为一个被人真正认可的歌星,不希望大家只认可我的经历和成长。我希望人们还能认可我艺术方面的东西。有一次我在武汉演出,演出结束后,一个女孩到后台找我,跟我要签名照片。她说,我不是要你的照片,我想告诉你,你的演出打动了我,让我哭得很厉害。我有个亲如姐妹的朋友,前不久刚刚自杀,她是一个全身烧伤的人,烧伤前她长得很漂亮,突然的遭遇让她的生活发生了变化,她接受不了,没有心理过渡,无论家人怎么开导,她最后还是离开了这个世界。如果她能看到你的演出,她可能就不会选择自杀。

我听完之后一下有了责任感,她把那个女孩送给她的一个手链送给了我。我戴上之后觉得这是一个责任,也看到了我的价值。

三联生活周刊:你怎么看关注你的那些人?

于震寰:我能走到今天,离不开他们的支持,他们是我的衣食父母,我赚的每一分钱都是他们给我的。

三联生活周刊:但是有很多明星不会像你这么想,他们都觉得是应该的。

于震寰:应该是应该,但不能忘本,我也觉得应该,因为我的付出应该有回报。但是回报是因为什么得到的?你成名之后该怎么做?是吃喝玩乐、摆谱、玩明星架子?还是担负起社会名人的责任,去帮助更多的人?就看你自己的选择。

三联生活周刊:你这种心态其实还是跟你这种特殊有关,成长经历跟人不一样,然后把你磨炼出来,你很珍惜得来的这一切。对那些明星来说,他可能认为他有这份天赋,应该这样的。

于震寰:他们这么想完全不对。我认为人生很多东西都不是自我能决定的。我根本不能想象我在那么一种环境中也能成名,可能有一天我又没有了。我现在的状况就是尽人事,听天命。做我喜欢做的事,也去享受生活,我认为生活不仅是吃喝玩乐,也有工作,这样生活才充实。你努力去做,但结果是什么不是你能决定的。

三联生活周刊:演艺生活中遇到过歧视么?

于震寰:当然有啊,几年前我报名参加中央电视台的一些歌手比赛,根本连报名都报不上,这样的事情很多。

三联生活周刊:听到最恶毒的话都是怎么对待的?

于震寰:我都能承受得了,如果我承受不了就不会有今天了。可能以前我承受的时候会很压抑,心情很受影响,现在已经见怪不怪了,说什么是你的事情,我走我的路。我作为一个特殊的艺人,可能会受到更多的争议和议论,不要受这些影响,知道自己做什么就行了。

三联生活周刊:你从什么时候意识到自己该谈恋爱,应该交个女朋友了?

于震寰:没有应该,都是随缘分。我18岁以后开始恋爱了,那时候是她喜欢我,我不喜欢她。我晚熟,18岁时候对她没什么感觉,很快就结束了。她去了美国。我觉得男人不是外在的东西吸引人,而是自信,就会有人欣赏你、喜欢你。这一点没什么好怀疑的,男人不要自卑脆弱。我正式恋爱,就是刻骨铭心的爱,在二十三四岁,她给我带来了从来没有过的温暖、幸福。我一个人在全国东奔西跑,这是一个战场,我是一个孤独的勇士,我外表在扛着一种坚强,其实我内心也脆弱,这种脆弱得不到温暖和依靠。我跟她在一起,不用语言,就会觉得特别温暖,我活着是多么的好,我不是活着很累的人,我终于得到了美好感觉的东西。我的心情变得柔和了,我向命运柔和地招手。以前是抵抗状态,现在我跟命运握手言和了。我拥有了爱人,我拥有了一切。但这种感觉却没有让我拥有一辈子,我们谈了一年,半年时候开始出了问题,归根结底是来自外部的压力。我从小就是顶着这种压力生活,我无所谓,我不怕,她不行,她是个正常人。前半年没有受影响可能两个人更多是靠激情,半年后开始涉及谈婚论嫁,这时候她的激情恢复到理性,别人说什么她已经很在乎了,别人说的肯定不是好话。环境在否定、歧视我们之间的恋爱,我说给她时间,让她慢慢调整自己,看能不能走过这条鸿沟。但是没有走过来,她选择了妥协,回归到那个主流人群中。分手那段时间,我就觉得,一直以来命运对我不公平,我承受那么多压力,肉体上的摧残,我在抵抗,就是证明我长了一身毛,同样可以获得人们的尊重,我同样可以活得精彩,我没有选择脱毛。我为什么输掉了这段爱情?因为我没有社会地位,我还是被社会歧视。我应该努力改变自己的状况,我要有经济基础和社会地位。那一刻我一下子从一个男孩变成了男人。

三联生活周刊:这次失败是不是让你意识到你在这个社会中还属于弱势群体?

于震寰:虽然我觉得我是强势,可是主流社会不这样认为。实话说,我在这个女人那里得到了幸福,同时她也给我带来极大的侮辱,一个男人的自尊是不能这么伤害的,那一刻我觉得男人之间比的是财富和地位。现在的社会衡量男人的价值还是看财富,你可以得到别人的赞叹,但得不到别人尊重。只有有人格的人才会得到尊重。

三联生活周刊:那现在还有什么苦恼么?

于震寰:没有。 金刚毛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