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水墨苏博
作者:钟和晏( “米芾山”是一幅以泰山石为绘、拙政园 白壁为纸的简约山水长卷 )
贝聿铭的祖父贝哉安直到去世时,一直住在苏州的西花桥巷,那儿离狮子林很近。1996年,贝聿铭曾到西花桥巷去寻访老宅和故人,那天晚上,在狮子林举办的80岁大寿生日宴会上,他接受了担任苏州城市建设顾问的聘书。
2001年,当苏州政府第一次去美国请他设计苏州博物馆新馆时,贝聿铭原本是希望他儿子来承接这一项目的。一年以后,他改变了主意:“这个设计要是我做不了,我的儿子更不能做。他们的中文已经生疏了,对中国文化不够了解。”新馆的地址选在苏州平江保护区周围,北面是拙政园,东面的忠王府是太平天国时期忠王李秀成的府第,解放后成了苏州博物馆旧馆。
现在,在苏州齐门路以东、东北街以北,这个总面积1.9万平方米的灰白调新馆是一个充满了“贝氏风格”的建筑——对三角形、菱形和平行四边形的偏爱,钢架几何体重叠而成的结构,以及玻璃和自然光线的大量运用。从玻璃重檐的双层坡式金属结构大门开始,一条明显的轴线穿过中央大厅。大厅位于入口处庭院与山水主庭院之间,大小正方形和三角形的屋顶框架线与几何形的吊灯交错一起,构成了一道错综复杂的视觉谜题。在这个建筑中,模数作为一种网格体系可能控制了墙体的定位和整个铺地分格的过程,所有墙体都落在1350×1350的网格上,无论以米还是厘米为单位的线条都是1350或者它的倍数,最终,所有的线缝都归于一点。
在大厅左右,一条向两侧延展的天窗廊道通向各个功能展厅,坡面屋顶的玻璃窗下是细密的木纹金属遮光条。阳光被遮光条调节和过滤之后,将一道道细线投射在白墙和沙石地面上,并随着太阳的移动变幻不止。站在二层展厅向廊道望下去,高度递减的坡屋顶折线连同隐在白墙内的灯光方块格,一起构成了渐变的阶序。
“我以前从没做过这样的建筑,我用了灰白色调,颜色是苏州的,但形式是现代的。”去年中秋节新馆开馆,贝聿铭在接受《纽约时报》采访时这样说,他还说,“北京的香山饭店我觉得没有做对,我希望做些修正,或者是一些对建筑更有影响的事情”。
( 这样的黑白光影对比几乎是水墨画的基调
)
这一次,贝聿铭用开放式的钢结构替代了苏州传统建筑的木构材料,用加工成菱形的“中国黑”花岗石替代了传统的青瓦屋顶,这种山西和内蒙古交界处出产的花岗石在太阳下是灰色的,淋了雨又有点发黑。大厅后面的主庭院是一个由鹅卵石铺底的池塘、片石假山、直曲小桥、八角凉亭等组成的山水园,隔着北墙就直接衔接着拙政园的补园。据说,贝聿铭是从米芾的山水画中得到启发,让人从山东泰安找来了120多吨灰色和黑色的泰山石,劈成一片片石片,借着拙政园的白壁为纸做了这样一幅简约的山水长卷。
他曾经解释说:“以前的那种造园方法,古人已经做得很好了,我们难以超越。苏州出名的石头是一块块形态各异的太湖石,以前我家里的也是这样,可是现在这个东西做不成啊,我总觉得这条路走不通的。”
( 对景的传统造园手法在这里被反复使用 )
苏州博物馆的藏品向来不是很多,在整个1.9万平方米的建筑面积中,展厅面积只有3600平方米。因为靠近古建筑,主体建筑檐口高度都在6米之内,只有从中央大厅到西部展厅才慢慢飞扬起来。博物馆的馆长张欣说:“这个项目贝老是把全身心都投入进来了,当我第一眼看到他的图纸的时候,觉得他完全是从博物馆馆长的位置在做设计,对文物布置、参观流线、平面布局的功能定位都有细致的考虑,让人不得不佩服赞叹。”
在这个博物馆中,对景的传统造园手法被反复使用,每扇窗外必定有植物,每道门外也必定有水有景,展室之间的小空地构成四方的庭院,一块石头点缀在一棵树旁边。不过,这些“步移景换”、略显硬质的内庭院也被不少人认为有着日式枯山水特征,或者说,这是贝聿铭完成于1997年的日本滋贺县美秀博物馆的某种延续。
( 中央大厅的屋顶框架线与吊灯构成了一道视觉谜题
)
“苏州博物馆确实试图做一种连续的空间,其实它骨子里还是和中国传统的建筑有点隔的。”建筑师王澍评价说,“中国的园林建筑是和山水风景水乳交融地融合在一起,这里你感觉什么都做了,但是比较生硬,和拙政园挨在一起更是不融。”不过,王澍用“还是很儒雅”来形容这个选材、用料和做工都很挑剔讲究的房子,尤其在对贝氏建筑事务所来说造价相对低廉的情况下。
在当地人看来,总投资3.39亿人民币的苏州博物馆算得上是一笔大投入,因为投入资金大,对建筑大师的期望值又过高,最后的结果好像难免有点失望。“现在看这个博物馆很有趣,许多外国人都说好,大部分苏州人都说不好。”苏州国画院的画家叶放说,“我们都有个误解,觉得你是苏州人,恰恰贝聿铭对苏州文化是不了解的,他对苏州的解读其实都是符号化的。”
( 清代徐扬在乾隆年间所绘《姑苏繁华图》局部
)
以山水主庭院为例,按照过去自己造园的经验,叶放觉得这种解构派雕塑用于山水景观的做法注定了只有一个欣赏点,孤单的山景缺乏呼应,也没有融入山水的园林感觉。主庭院里的池水未免有些大而无当、缺乏形制和意趣,池面上那一道笔直僵硬的石桥又破坏了“米芾山”山水为体、烟雨朦胧的感觉。
在设计过程中,贝老曾经邀请一些苏州的园林专家开过一个研讨会,他在会上很客气,说“我不懂园林,希望你们给我指点”。一位参加了会议的专家事后说:“后来,我发现老人家其实很固执——我是大师,我是对的,有点这种感觉,因为大家都对他有些质疑。”
( “墨戏堂”复原了一间宋式江南民间厅堂建筑
)
一座用于文物展览的公共建筑和一座用于游赏的私家园林应该属于不同的建筑形制,而苏州文化人和普通人对建筑的评价标准大概也不相同。不过,园林也许也不只是一种建筑类别,对中国人来说,那曾经是寄托了诗情与理想的所有建造活动模式,而无论香山饭店还是苏州博物馆,从空间格局上来说也都是和园林发生关系的建筑。
把自己定义成一位“园林爱好者”的北京大学建筑研究中心副教授董豫赣流露了一些相似的失望情绪,他说:“贝聿铭做东西形是第一位的,形体的几何性是先被考虑的。谈到手艺,我相信国内没有什么人是能够比得上他,没有谁能像他做得这么干净。但中国的东西最有意思的是应变,随着时间的变化,园子的白墙和石头变得脏一点、水墨一点、长点青苔,而几何形是强调不变性的。你是作为园林爱好者来做一个博物馆,还是作为一位西方建筑大师做一个搁在园林旁边的博物馆,这个差异还是很大的。”
尽管如此,苏州博物馆的馆长助理杨文涛用“一位寻根老人的梦境架构”来形容这座博物馆,在他看来,白色的墙壁,黑灰的瓦当,灰线分幅的墙面处理,主庭院像镜子一样的水面,这几乎都是黑白梦境的基调。
<p "="">在3年的建造时间里,贝聿铭总共到苏州5次,每次停留10天左右,这里的建筑、陈列、用材、园艺、树木、灯光等每件事都是这位今年90岁的老人亲自定夺的,馆内的每一棵树也都是他本人选的,比如山东的松树、光福的杏树、安吉的竹子、如皋的柏树等等,连四季莲、丹桂香这些名字也都是比较讨口彩的。博物馆紫藤园里有棵盘旋的老藤,是从拙政园内据说当年文徵明手植的紫藤上嫁接过来的,而主庭院西侧,500多株乌芽竹简劲素雅、叠翠如盖。
明书房与宋画斋
如果按照文物藏品的实力来说,苏州博物馆可能很难和上海、南京这些城市相比。不过,作为地方博物馆的特点之一,明清时代的苏州曾是中国文人文化和流行消费的中心,这个历来有“山温水暖,风物清嘉”名声的市民社会追求现世安稳,很会享受生活的奢靡乐趣。新馆的常设展览中,“吴中风雅”就成了很主要的一部分,陈列的大都是明清工艺类文物,也就是在明末被张岱艳羡为“吴中绝技”或者被嘉兴沈德符指称为“时玩”的“玩好之物”。
“吴中风雅”第一间是“书斋长物”,一间疏朗明快的明式书房布置,其中一张黄花梨书桌是明代的旧物,长2.6米的楠木桌面上摆放笔墨纸砚,窗外的腊梅花正开。在明代苏州,有一批文化名人热衷于家具工艺的设计和审美,明式家具和文人家具其实是一个概念。文徵明的后人文震亨的《长物志》就提出过“精洁雅素”的审美原则和“随方置象,各有所宜,宁古无时,宁朴无巧,宁俭无俗”的设计倾向。据说文家书房的摆设是有传承的。
身处当时最富裕的城市,苏州的文人玩古玩也玩时玩,玩雅玩也玩俗玩。沈周等时人书画和宣德、永乐、成化时窑的行情暴涨,当时就曾被指责为“吴人滥觞,徽人波靡”,即使是俗玩,文人们也照样玩得很精致,蟋蟀盆要用雕镂工巧的陆墓烧制,紫檀木鸟笼用的是整块龟壳玳瑁做底部垫板,连挂钩上都是鎏金刻字的。
在“攻玉巧技”展室里还陈列着几款白玉子刚牌,嘉靖到万历年间,擅长书画的玉工陆子冈曾经首创了一种后来被称为“子刚牌”或者“子冈款”的小玉牌,一般以长方形为主,上下两端雕刻变龙或云头灵芝,中间开框剔地作浅阳纹浮雕图案,往往一诗一画,和文人的折扇相同。当时,陆子冈治玉打破了玉工不在器物上落款的旧例,像文彭治印一般落上名款,这种对署名权的执著倒很是文人作风,而那些江南地区的风雅人物像徐渭、文震亨、王世贞、陈继儒、张岱等当时也都非常追捧他的治玉绝技。
在新馆里面复原一间宋代民居的厅堂“宋画斋”来展示传统的中国建筑艺术,最初是贝聿铭的意思,因为宋代木结构的古建筑已现存不多,只能从古人留下的画和资料中去找。不过,这间来自“宋画”的草顶木斋正式的名字是“墨戏堂”。
按照宋代的营造尺寸,这间江南民间的厅堂建筑三间六椽,阔二丈四尺,深一丈八尺,木架用了梓木、栎木、榉木等木料,用“四椽对乳用三柱”厅堂样式建造,并以栌斗连柱式来突出宋式建筑的地域特征。这里的门窗模仿了宋《营造法式》的两明格子门,墙体用的是编竹夹泥墙的做法。按照像辋川别业文杏馆的“文杏裁为梁,香茅结为宇”的审美要求,屋顶铺红茅草,地面以点式龙骨空铺地砖。室内那些榻、桌、椅、香几、高足箱、圆凳、灯架等家具都是从宋画中来的,由苏州昊轩定制。
馆长助理杨文涛特意用一篇《墨戏堂宋斋记》文言文来匹配这个建筑,他这样写道:“此非刘禹锡之陋室自安,取米南宫之雅人深致也,而草堂雍和,绮疏青琐,摄卷散帙,临池墨戏,用厥泉石,陶厥风烟,若将无事人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