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旧上海,新上海(426)
作者:李鸿谷这个故事的开始,稍显平淡。6组来自欧洲大学“夏日工作室”的建筑规划专业学生,选择上海来做他们2000年度的设计竞赛。当时上海市规划局局长夏丽卿给出的题目是:世博会规划方案。地点:黄楼(浦东机场附近)。
之前的半年,夏丽卿代表上海去国际展览局,表示上海希望举办世博会,预备的会址方案即为黄楼。这次竞赛的结果,中科院院士郑时龄印象深刻的是一个意大利女孩,这位被太阳晒得满脸雀斑的大学生在陈述时激动无比。对评委们而言,她和她的小组是个意外——他们跑题了,放弃了黄楼,选择了黄浦江作为世博会会址。
“创意当然非常棒。”回忆7年前那次容易被遗忘的大学生设计竞赛,生活在上海现实里的夏丽卿的疑问是:“但黄浦江边,哪里能找到这么大的会址地域呢?”
接下来的意外是,上海市政府接到中国驻法大使的电话:国际展览局官员更看重黄浦江……于是,从结果看,这个故事开始符合叙述者的戏剧性要求,第二次上海市政府官员再去国际展览局表示申办世博会时,出具的会址方案,“就是黄浦江上最简单的区域红线图”。检索上海自开埠以来的历史,欧洲的精明商人与激情学生,相距160多年,共同重复选择了黄浦江。放弃黄楼却在黄浦江上画上那条最简单的红线图,可以认定是对此的一种回应。
对诸如奥运会、世博会……专业人士,特别是规划师们通常更乐意使用的术语是:城市事件(city event)。从戏剧逻辑看,那位满脸雀斑的意大利女孩和她的小组“跑题”选择黄浦江后,这场被预谋的“事件”,即改变了它未来的方向。后来被任命为上海世博会总规划师的吴志强,向记者谈及选择黄浦江选择城中心,对规划师来说:是“太难了!难死了!”不过,紧接着的转折,吴志强描述自己的心态是,“在这块土地上办世博,充满创造欲望”。
( 夜色中的上钢三厂码头和卢浦大桥 )
简单地来描述上海世博会会址,它在上海南浦大桥与杨浦大桥两桥之间。这段黄浦江两岸,有江南造船厂、南市发电厂、上钢三厂……还有更多居民。这个地段上有太多历史遗迹,选择这个地段,在老上海的印迹上重新思考2010世博会背景下的新上海,新城市的未来终于与这个城市的历史结合在了一起。
借用专业人士术语,这些现在只是“具象化”的工业厂房,放在自开埠始的上海历程里,它们同样是一连串“事件”的结果。
( 吴志强
)
1851年,世博会这一可预期的“城市事件”第一次在伦敦发生。两年后,上海无可预期的“城市事件”——小刀会起义发生。在与《上海史》主编熊月之讨论上海开埠史时,熊先生选择的叙事开始,不是开埠(1843年),而是这次起义。“先前的租界,是洋人与华人分开的。因为小刀会起义,战争现实,租界开始华洋混居。”熊月之谨慎措词,“这一结果深刻影响了上海后来的走向。”那次要面对城市事件的,不是现在的研究者,是当时的上海道台吴健彰,一位被费正清称为“精明而固执的人,比较熟悉夷人的风格和习惯”的最早的中国商人式官僚。在吴健彰任上,租界功能完成了蜕变——“莫非王土”的版图上有了空档。
单以上海史论,熊月之认为,后发国家现代化模式的“挑战—回应”理论,仍然最具解释力。但回到过往的历史时空,其具体发生方式,仍有其规则。开埠之际的上海道台宫慕久,面对已经涌入的洋人,选择的政策对应是“分隔居住”,租界即由此始。最早英租界的东面边界,是黄浦江——熊月之将此称为一种“象征”,上海决定性的地理因素,“由吴淞江(苏州河),一种内向的,由苏州而导向内地与朝廷的路径,转向黄浦江,开始外向,面对世界”。黄浦江因此而成为城市上海最为核心性要素。
开埠、码头、租界、制造局……由核心要素黄浦江开始,同济大学教授孙施文描述:“首先是黄浦江沿岸外滩的发展,然后是垂直于外滩的南京路等的发展,再往后,就开始远离黄浦江而向内地发展,相继形成静安寺、徐家汇等中心地区。”老上海这样完成了其城市构架。
在那个意大利女孩与她的同学们为上海世博会参与规划竞赛,发掘想象力之际,上海市政府发展研究中心副主任朱林楚带着他的团体,为上海世博会寻找主题。差不多算得上周游列国反复研讨后,三条候选主题之一,“Better City,Better Life”脱颖而出。甚至请教了国内莎士比亚研究专家,朱林楚最后确定这一主题的汉语表达,“更好的城市,让生活更美好”。向我们介绍这个主题,朱林楚引用的是亚里士多德的那句“人们来到城市是为了生活,人们居住在城市是为了生活得更好”。
这个故事,或者说这场“城市事件”,有了它自己的方向:城市/生活。所以,这个故事不太容易简化为“上海事件”,吴志强引用联合国的数据:“2007年,全球50%进入城市化。8000年的城市史,至此进入节点。这是人类社会的关键期。”
城市/生活命题,孙施文的问题是:“世博会的规划,是将全球范围不同时期、不同地区的城市发展特征进行符号化处理,并将其融贯在整体布局之中,由此进一步阐述‘城市’主题。上海作为一个具体的城市如何与‘城市’的整体概念相衔接?”
按照“人类主体价值观建构过程及证据”这一人类遗产的定义——江南造船厂、南市发电厂、上钢三厂……它们至少是上海人价值观建构的证据。吴志强说,“这些都是中国走向现代化的记录”,“它不仅是中国,也是亚洲,甚至是全人类的遗产”。作为挑战,上海或黄浦江,如何世界性?如何重新定义城市?吴志强说,“我们的原则是,历史建筑,能够确定价值的,保留;暂时不能确定价值的,也尽量保留”。吴提供的数据是:世博会园区内保留面积为25万平方米,整个规划范围是38万平方米,“约占整个面积25%左右”。
<p "="">吴志强的规划思想之一,“时间和谐”——他以为,重新在历史中思考城市这个概念,是在城市的过去与现在中寻找“时间和谐”——未来在与历史的和谐过程中,“我们才有更好的城市,更好的生活”(Better City,Better Life)。
“规划师职业思索的是未来”
——专访世博会总规划师吴志强
三联生活周刊:一般人印象中的世博会,差不多是另辟新地建设展馆,似乎像上海这样把它放在城市中心的很少。上海为什么会这样选择呢?
吴志强:如果放在世博会历史里来看,最初的世博会比如伦敦、巴黎,都在城市的中心区域。我们都知道埃菲尔铁塔是世博会的遗产,其实巴黎城市中心的形成,与它多次举办世博会相关。一次次世博会,使巴黎形成城市轴线,也形成城市中心区。近几十年的世博会,规模越来越大,所以只能越来越远离城市中心,往郊区跑。那次欧洲学生的规划设计竞赛,虽然每组同学都希望自己的方案获胜,但其实他们内心还是倾向黄浦江,希望世博会成为城市发展的动力,希望能回归城市中心。对学生们而言,这样有挑战。
三联生活周刊:我注意到你用了一个“回归”的词。
吴志强:回归,一是回归市民与回归城市。另外,世博会的意义,是各国交流思想的场所,都往郊外跑,就缺乏了思想强度。当然放在城市中心更好,这也是一种回归。我们的主题是:Better City,Better Life。我的解释是,只有更好的城市才能让生活更美好。这是一种递进的关系,更好的城市应该更适合市民居住。每个城市,无论大小都有自己的问题,而这个主题抓住了全人类共通性问题。我们的第一次世博会讨论的就是城市与生活的问题。上海本身就是演绎这个主题有意义的场所,仅仅160多年时间,由一个小渔村长成2000多万人的都市……
三联生活周刊:这正是我们感兴趣的,选址在黄浦江边,这里有很多历史建筑。
吴志强:是,那些历史建筑在选址确定之际,就作为一个重要因素存在了。世博会历史上,成功使用老建筑的,很成功的似乎没有。仔细思考,这里存在着一种简单逻辑——每个国家在举办世博会时,都希望有创新性建筑作为标志,越这样就越使建筑充满猎奇性,如此循环,形成的思维已经扼杀了创新性。现在我们世博会的会址,这里有江南造船厂、南市发电厂、上钢三厂……它们都是中国主动走向开放走向现代化的记录,是现代工业的重要历史。如果转换得好,它们不仅与世博会,还会与未来的城市互动得很好。
三联生活周刊:那你如何定义创新呢?
吴志强:创新,至少是不随大流吧。回归也是一种创新,和谐也是创新,是最大的创新。黄浦江边的这些老房子,从规划师的角度,另辟新径,让它们为我们解决问题提供服务,是一种挑战,同样也是创新。城市功能是不断变化的,但这不意味着每次变化我们都可以将老房子全部扒掉。
三联生活周刊:但我们看到的正是每次都是扒掉老房子全部重新来过。
吴志强:这里面存在着一种假象,认为城市的总量在增加,人口在增长,所以总是新的。如果你去看看欧洲,那么,你如何判断他们的城市是新的,还是旧的?那些建筑,其功能是一代代人增加上去的,但是这个递增,被我们忽略了。所以我们总是充满着历史断裂。
三联生活周刊:将黄浦江边那些有价值的旧建筑作为世博会展馆,是一个随机的选择,还是一个深思熟虑的结果呢?
吴志强:这次世博会主题包含了城市与生活两个方面,这注定规划师必须比别人想得更多与更远。如果你没有足够的思想准备,未必能应对。1997年,在北京的21世纪规划师宣言上,我们提出“三大和谐”:一是人与人的和谐,城市是在最密集的空间里,生存着各种不同的人——所以,这一和谐才是城市最根本的归属;二是人与自然的和谐;三是历史与未来的和谐,这是时间的和谐。西方文化,是“人不能踏进同一条河流”,一直向前,时间是不可复制的。东方文化,是一种循环观,时间是静止的。我们提出的时间和谐,是这两种时间观念的“中间道路”,结合着中西方文化,应对今天的挑战。如果没有这样的思想准备,说规划师碰上了历史遗产,就能产生自觉的保护意识,并不恰当。而这个时间和谐,对如此迅猛发展的中国,不着重强调,历史就会一次次形成断裂。
三联生活周刊:作为规划师,你们原创性工作将会是什么呢?
吴志强:最大的原创,就是我们整个世博会园区的规划。
三联生活周刊:我注意到,在谈到此次世博会时,你曾说过,规划师对人类城市的未来发展进行思索的过程中承担着思想者的角色。
吴志强:规划师做的工作都是针对未来的,他的职业思索当然是未来。比如说规划更重要的是未来是什么?为什么规划?为谁规划?没有这些思考,我们业内说法,叫他们“图匠”。这次世博会的主题,为规划师提供了展示思想的机会。
三联生活周刊:如果从规划师角度,世博会将会给上海留下什么呢?
吴志强:我相信最大的变化将会是人的观念的变化。现在我们用二分法模式来看我们与世界的关系,比如我们常说,我们如何?老外如何?世博会后,也许我们将会说哪个国家怎样,而不是笼统的“老外”。这是一种多元化看待世界的方式,它既是全球化的,也是全面的。它不仅是一种大国心态,也是一种自我主体化的建立。这非常重要。我们这次世博会预期世界各地有7000万人来上海,他们将看到中国规划者们在如何创造,至少在已经50%城市化的现在,不再会有全部推倒重来的事情发生。而同时,以城市和生活为主题的世博会,将展示不同时期、不同地区的城市发展特征,以及未来新生活方式和建筑模式,这些都将帮助我们建立新的城市观。世博会当然还会为城市留下非常大的城市遗产,我们现在创造的是未来的城市遗产。比如黄浦江,它将变成绿舟——这是它在经历了殖民、贸易、工业化、边缘化之后的重生,这又将形成新的城市中心。如此又可以为上海带来公共的市民生活空间,而且许多建筑还将成为永久性的世界文化交流中心。它只在世博会的184天里“借”给世博会使用,未来属于上海市民。 定义城市世博会重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