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士谭天伟:不惑、不忧、不惧

作者: 尹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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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12月,谭天伟在北京化工大学新年音乐会上致辞。

作为中国工程院院士、北京化工大学校长,每年的开学寄语是谭天伟送给同学们的祝福,也是一堂“思政课”,其中有一句话他说得最多:“希望同学们成为不惑、不忧、不惧的人。”

这句话源自《论语》 ,孔子曰:“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谭天伟不仅用来勉励学生,也用于自勉。2011年,他当选为中国工程院院士时,年仅47岁。第二年,他开始担任北京化工大学校长,到现在已经超过12年。回顾过往,他对《环球人物》记者讲述了自己“不惑、不忧、不惧”的故事。

我是1964年出生的,小学赶上特殊年代,学习压力不大。到我10岁左右,我父亲说:“你得找个以后能谋生的手段,当木匠最好。”于是我就跟着一个木匠当学徒,今天跟着去这家做个大衣柜,明天去那家做个五斗橱,学了将近两年时间。

如果按照这条路走下去,我会成为一个木匠。但1977年,国家恢复了高考,家里人觉得还是要走读书这条路。不久后,国家又提出“科学的春天到了”,我很受鼓舞,开始刻苦学习,顺利考入我家所在的陕西省长安县(现西安市长安区)最好的高中长安一中。一个学期后,西安市重点高中二十中又组织了一次选拔考试,我又考上了,还进了重点班,就这样来到了省会读书。之后的道路是当时完全想象不到的。

“你们住宿的钱我都包了!”

我的数理化成绩都不错,高中参加了全国竞赛,化学得了二等奖、物理得了三等奖、数学得了纪念奖。1981年,我参加了高考。当时是先填志愿再出分数,满分是530分,我自己估了495分。

我父亲是军人,帮我填了两个志愿,都是很好的学校。那时候不敢报清华,觉得不可能考上。

第二天,我拿着志愿单到了学校。我的化学老师是省级特级教师,问我:“你估了多少分?”我说:“495分左右。”

老师看着我的志愿单乐了,说:“你这个分数挺好的,应该冲一下清华。你之前参加竞赛,化学得了二等奖,我建议你报化学专业。”

就这样,我报了清华大学化工系。后来分数出来,我考了493分,被清华大学顺利录取。

来到北京后,我对清华校园的第一印象是大。那时的校园远没有现在漂亮,但学风特别扎实。入学后,老师专门带我们去看校内日晷上“行胜于言”的铭文,说:“大家从事技术专业,做得一定要比说得好。”

1986年,经过5年制的本科学习,我以优秀毕业生的身份被保送硕士,一年后又转为博士。

博士二年级时,我协助老师带本科生到东北制药总厂实习,在发酵车间里发现一个问题:在生产过程中,无法回收的有机溶剂被当作废料排到下水道了。我对学生说:“实习要学以致用,大家想想,有没有回收这种溶剂的方法?”经过思考,我提出了一个回收方案,又带着学生计算、完善。一个月后,我们要回北京了,就把方案留给了车间主任。

第二年,我带着下一届学生又去东北制药总厂实习。车间主任见到我们特别高兴:“这一次,你们住宿的钱我都包了!”

原来,我们之前提出的回收方案被工厂论证后认为非常好,马上开始实施,结果把有机溶剂全部回收了。光是这一项,每年能为企业节约七八十万元的成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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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0年,谭天伟在德国攻读联合培养博士。

1988年底,国家教委要选拔一批公派博士留学生,清华有十来个名额,我入选了。当时我正跟随导师沈忠耀教授做双水相萃取研究,就是用一种新技术萃取蛋白质。本来我最想去的是美国,但沈老师说做双水相萃取最好的地方是瑞典和德国。瑞典隆德大学的艾伯森教授是该技术的发明人,而应用成果最多的是德国生物技术研究院。于是,我决定先去德国。经过一段时间的语言学习,1990年春节过后,我就出发了。

“在那里永远是个外国人”

上世纪90年代,中国和西方发达国家的物质条件差距很大,德国实验室里的很多设备是我没有见过的。

有一次,我想使用一台仪器,它并不昂贵,但工作人员说:“你用坏了怎么办?让技术员替你做。”听到这句话,我感受到他骨子里对中国人的歧视。

另外,我虽然学了一年德语,但在实际工作中还不能顺畅地交流。很多德国人明明会讲英语,对我却只讲德语。为了提高语言水平,我每个周末一大早就去找研究院的德国门卫聊天。他是一个很善良的人,家长里短什么都聊,只要我说错了,他就会纠正我。这样聊了三两个月,我就可以用德语正常沟通了。

在清华时,沈忠耀老师是非常开明、开放的风格,鼓励学生尝试各种事物,而德国导师的风格是一切从实用性出发。

有一次,我研究出一种新技术,写了份报告给他。他边看边问:这个材料多少钱?那个材料多少钱?我说了价格后,他立刻说:“这个技术是不可能实现的。”然后把报告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他对我解释说,在研发之初必须考虑技术的经济性,也就是能不能落地、产业化。因为德国更加重视技术应用,在现实中,可行性是最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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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谭天伟(右)在瑞典与读博士时的导师艾伯森合影。

1990年9月,我又去了瑞典,在隆德大学生物化学系跟随艾伯森教授工作了6个月。他的风格是注重原创性。每当我提出什么想法,他总会问:“有没有人做过?”如果有人做过了,他就说:“我们不做,因为我们不是第一家了。”

我跟随过的三位导师风格迥异,但都对我产生了重要影响。我吸取他们各自的长处,融合到一起,对后来的科研工作非常有帮助。

1993年,我拿到了博士学位,决定回国。原因主要有两个:一是想干一番事业;二是在国外总受气。那些重要的、核心技术的活儿,我想干,人家不让。你在那里永远是个外国人,几乎没有做任何决策的机会,只能人家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于是我回到了北京。

沈老师希望我能留在清华工作,我却决定到北京化工大学做博士后。为了这件事,师母特意来找我,问:“是不是沈老师说了什么让你不高兴,不愿意留校了?”我说没有,就是想闯一下,完全自主地开展科研工作,看看自己到底行不行。师母听后说:“我理解了,我支持你。”

来到北京化工大学后,因为当时的博士毕业生很少,学校说你直接入职当老师吧。我没有答应。我不是为了找一份工作来的,而是真的想干一番事业。我计划在博士后期间观察两年,如果觉得这里不适合自己,还可以重新选择。

幸运的是,北化的科研环境很好,没什么门户之见,还给了我一个独立实验室。只是每年的科研经费仅有1.5万元,我的工资也包括在内,具体金额自己掌握,每月最高可以领800元。有老师问我:“你计划每月拿多少工资?”我说:“500元吧,其他的钱用来做实验。”

因为第一年不能带学生,所有事情都是我一个人干。当时买化学药品要去北京二环内的灯市口提货,但有一次买的药品具有危险性,提货地点在郊区三台山,要求自备交通工具。我舍不得雇车,自己蹬着一辆三轮车去了。

当时北京的三环路还没修好,去往郊区的路很不好走。我一大早出发,边看地图边打听,花了4个小时才找到地方。中午吃了碗面条,拉上药品,又往回蹬,到傍晚五六点才到学校。

这样干了一年,科研经费还剩1万元。算下来,每月开支只有400多元,比之前预计的还少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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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天伟(右)指导学生做实验。

一张“军令状”

1994年底,我从人民日报上看到了一个项目的招标公告,由当时的国家医药总局发布,要研发国产维生素D2,是国家重点攻关项目。我当时正在做麦角固醇的提取工作,它是维生素D2的生产原料,与招标项目非常契合。

招标时间是一个月,我看到公告时已经发布两周了,于是赶紧给国家医药总局打电话、写申请书,赶在截止日期前交上去了。1995年初,总局通知我去答辩。那时没有笔记本电脑,我把讲解内容写在一堆幻灯片上,准备用投影仪展示。

平时我都是骑自行车出行,但那天怕骑车出汗影响答辩效果,破例打了个车。本来计划提前20分钟到,结果时间没算准,等我跑进会议室里,已经晚了三四分钟了,差点被取消资格。我赶紧掏出幻灯片,放到投影仪上就开始讲,讲完又回答了评委提问。

除了我,参与答辩的还有3家单位,其中一家单位来了位老专家。他一进门,眼神中就流露出一种势在必得的自信。中午吃饭的时候,我主动对他说:“我不是来抢项目的,只要让我参与进去,做一点工作就行。”他很高傲地说:“不可能。”

下午是评委讨论,我一个都不认识,但他们觉得我的思路有新意,于是留下了我和那位老专家,让我们各自又详细地讲了一遍。报价的时候,老专家报的是110万元,我报的是40万元,总局方面当然希望节约成本,于是先跟我谈:“40万元能不能干下来?你能不能签字保证?”我说:“能!”然后就签了字。

字一签完,对方负责的同志就笑了,说:“这个项目的标底是110万元,你既然保证40万元能干下来,剩下的钱我就去做别的事了。”就这样,我拿到了项目。

几个月后,我们正式签了合同,限期5年完成。对我来说,这份合同就是一张“军令状”。当时日本的麦角固醇生产成本很低,中国的维生素D2都从日本进口。我要做的就是采用新的发酵法提取麦角固醇,使生产成本更低,形成价格优势,这样产品才能卖得出去,才能实现工业化、国产化。

然而,在之后的两年里,项目进展得非常不顺。我尝试了各种办法,发酵水平始终比不过日本企业,成本降不下来。转眼到了1997年的项目中期考评,我向专家组汇报时,有人说:“小伙子,你当年口气太大了,事实证明你不行呀。”经过我的争取,专家组决定再给半年时间,如果还是做不成,项目就终止。

那段时间压力太大,我经常睡不着觉。不久后,我又一次带学生去实习,这次是到石家庄的华北制药厂。在青霉素车间,我看到青霉素菌丝体又被当作废料扔掉了,突然想到:里面会不会有麦角固醇呢?化验后发现,里面真的有!这下我不用研究发酵法了,直接从青霉素的废菌丝体中提取就行。经过计算,产品成本能比日本企业少一半。

接下来的整个暑假我都没有休息,从7月一直到干到9月,终于把工艺流程建立起来。10月底,半年的期限到了。专家组本以为项目要终止了,等我汇报完,上次质疑的专家都不吭声了。之后的进展就非常顺利了。1999年底,产品就实现了工业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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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化工大学位于昌平的新校区。

“无奋斗不青春”

维生素D2国产化是我回国后承担的第一个重大项目,可能也是我经历的所有项目中压力最大、难度最大的一个。我后来常用这件事给学生举例,尤其是对刚入学的新生们说:第一,越是困难的时候越要坚持;第二,不要一条路走到黑,再想想还有没有其他办法。

我很喜欢教书育人的工作。从1994年开始带研究生算起,我到现在培养了近200名博士和硕士。对我来说,学生最重要的是品德和事业心。在人品端正的前提下,我会选择那些事业心更强、更有人生追求的孩子,这是搞科研的最大驱动力。

在每年的“开学第一课”上,我总对学生说:“无奋斗不青春。”相比于老一辈,今天的年轻人有更加广阔的视野和机遇。当然,读书、工作确实非常辛苦,但放到中国5000年的历史中,勤奋、坚忍、争先一直是中华民族绵延不绝的性格特征。唯有拼搏奋斗,才不会荒废这一生,这也是最宝贵的青春回忆。

我们大学教育有一个目的,就是让学生们成为“不惑、不忧、不惧”的人,这三点是需要奋斗来填充的,更需要一种信念去支撑——在中华民族的复兴之路上,我们应该肩负起怎样的责任?

我是1993年离开德国的,2003年再回去时,他们对我的态度已经转变了。现在,我每次去德国出差,同行见到我都很热情。其中一些人或许曾有高傲的心态,但只要来中国一次,看到我们目前的仪器和研究手段比他们更先进,就高傲不起来了。

当然,现阶段我们在很多领域还没有明显强过西方,不少西方人认为中国是靠“产能大”“价格低”占领市场。在科技创新领域,未来10年是最关键的10年,如果我们能真正实现创新引领、技术引领,就真的“冲出去”了。我们能不能再上一个台阶,就看这10年能不能捅破“窗户纸”。对此,我是有信心的。中国人的骨子里、根子里,有这个基因。

编辑/于冰 美编/徐雪梅 编审/张建魁

谭天伟

1964年出生于甘肃天水,1981年考入清华大学,1993年博士毕业后在北京化工大学从事博士后研究,出站后在北京化工大学生物化工系工作。2011年当选为中国工程院院士。现任北京化工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校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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