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柏林与汉堡的巴赫
作者:朱伟卡尔·菲利普·埃马努埃尔·巴赫(Carl Philipp Emanuel Bach)是老巴赫第一个妻子玛丽亚·芭芭拉生的第五个孩子、第三个儿子。三联书店今年1月刚出版由冷杉、侯坤、王迎等翻译,《纽约时报》著名音乐评论家哈罗尔德·C.勋伯格撰写的《伟大作曲家的生活》,其中对老巴赫的评述,开头就交代他身高5.75英尺,硕大脑袋,体格强壮,性能力高强。他结婚两次,看他年谱,从1707年21岁与玛丽亚·芭芭拉结婚,到1737年51岁他的生殖结束,30年生产20个孩子。其中,玛丽亚·芭芭拉为他生了7个,广种薄收,夭折了4个。
C.P.E.巴赫生于1714年,他出生时老巴赫28岁,属精力过剩阶段,刚被任命为魏玛的首席小提琴。之所以称他“柏林巴赫”,是因为1738年他在法兰克福上完大学,就被后来的普鲁士大帝腓特烈看中,选到宫中当第一古钢琴师,一共在皇宫里待了30年。称他“汉堡巴赫”,是因1768年他接替教父泰勒曼,到汉堡任教堂音乐指导,度过了生命中最后的20年。他的音乐趣味,承继教父的部分甚至超过父亲。
这是老巴赫儿子中名气最大的一个,他的最大名气是奠定了古典交响曲这种形式。交响曲的发明者,一般说法是曼海姆的老斯塔米茨与米兰的萨马罗丁。这两人,老斯塔米茨一生作了50首交响曲,萨马罗丁作了77首。原始的交响曲,乐器组合少,结构简单,其实与合奏曲差别不大,所以作100多首也不算什么。C.P.E.巴赫的功绩是帮他们复杂了结构,更重要的是强调了情感在其中的作用。廖叔同先生在他的《西方音乐一千年》中,曾很有见地专写一章“德国的感伤风格”,强调“柏林的巴赫”对古典交响曲的贡献在感伤风格,也就是个人情趣。他使音乐开始充满人的喜怒哀乐,而在他父亲老巴赫那里,音乐只为表达对上帝创造的美好的崇仰。
我一直很喜欢法国人保罗·朗多尔米(Paul Landormy)早在20世纪初写成的《西方音乐史》,全书仅30万字,观点却非常独到。他说交响曲起源的基础在法国人吕利创造的乐队组织能力,以及意大利人精心研究乐器性格表现后,在一个空间里尝试彼此对比可能性的结果。而之所以在德国成为源头,是因为法国与意大利当时的风潮都迷恋舞蹈与戏剧化,不屑于沉思默想。德国人的内省性格又“使他们特别喜好一种排除一切外在兴趣,而强调自身发展的音乐”。交响曲在刚诞生时篇幅都很短小,斯塔米茨的交响曲每首都只有十几分钟,C.P.E.巴赫的交响曲,最短的全曲仅几分钟。
“柏林的巴赫”在当初的名声其实超过了他父亲老巴赫,原因是他的音乐更悦耳、更容易被大家接受。他背离了他父亲通过严格对位、不断对前一乐句模仿与推演后一乐句,层层构成上帝所创造逻辑的传统,把他父亲神圣地解答出的逻辑空间变成旋律线之间比较单纯的交织。他的交响曲,是从快速潇洒进行到停顿下来沉思,再快速进行到结尾的一个长度。与他父亲比,老巴赫是以神圣中的庄严营造一个建筑,他自己只是虔诚的建筑师;小巴赫则突出了自己的情感,作品就变成情感的倾诉。这种倾诉在当时极富感染力,在快乐章中是旋风般洒脱的节奏,慢乐章中是伤感的顾影自怜。
究竟应该怎样评介这个柏林与汉堡的巴赫?音乐史在讨论他地位时,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意见。一种夸大他的作用,说他是连接老巴赫与海顿、莫扎特的一座重要桥梁;另一种则认为他只是老巴赫与海顿之间的过渡。保罗·朗多尔米就这样评介,他说他“只能说是半个天才,因为他没能写出经久不朽的杰作”。
从我个人体会,就交响曲表现而言,我也认为他只是过渡。海顿比他小18岁,年龄上可以说差一代,但他最好的交响曲恰与海顿的交响曲作于相同年代,两者比较,海顿交响曲的结构要比他严谨得多。而且他的交响曲都是快、慢、快三乐章,海顿的第三交响曲中已经加入小步舞曲,成了四乐章。我由此觉得,交响曲并不能代表他的成就。因为从本质上,他是一位当时最优秀的古钢琴技巧表现者,因浪漫气质左右,他的沉思更多在感伤的歌唱,而非沉思中对本质关系的追究。所以他的音乐,最精彩的是单纯的古钢琴作品,其次是古钢琴与长笛、提琴的室内乐重奏,再其次是古钢琴或长笛、双簧管的协奏曲,最后才是交响曲。
C.P.E.巴赫在古钢琴曲中里程碑似的贡献,在他冲破了当时他认为父亲沉闷的影响,替代以主调与属调关系的奏鸣变化,这种奏鸣方式更好表现了情趣,也有了更多自由的个性飞扬。正因它的发展,后来才有莫扎特音乐如情感摇篮、贝多芬音乐中越来越浓烈的情感纠缠。他古钢琴作品中有意味的奏鸣形态,常表现为令人眼花缭乱的节奏变化,通过突然变速与转调的炫技表现情趣丰富转换,快乐章中跳跃着俏皮与幽默,慢乐章中到处是情感的晶莹光泽。莫扎特许多乐思其实都是对他乐思的模仿或再发展,他作品中荡漾的气质,更多是浪漫主义而非古典主义。
与老巴赫比,我经常将C.P.E.巴赫音乐当成轻音乐,尤其是其中第二乐章的感伤,总是美到令人惊叹,那种好像被冷酷世界伤害中的叹息,甚至比莫扎特的抒情还要清美。但比他父亲,他的音乐也因此缺少了那种以很沉重的身躯端坐在那里的庄严。我听他自认为写得最好的清唱剧《耶稣的复活与升天》,总觉其中有太多戏剧因素而难以被感动。世俗的清秀与神圣的凝重,两者其实很难被真正交融。
(荐书:C.勋伯格:《伟大作曲家的生活》,三联书店;廖叔同:《西方音乐一千年》,三联书店;保罗·朗多尔米:《西方音乐史》,人民音乐出版社;保罗·亨利·朗:《西方文明中的音乐》,贵州人民出版社;克劳斯·艾达姆:《巴赫传》,商务印书馆。) 汉堡巴赫柏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