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白鱀豚:不可阻挡的消亡?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 / 夏一周)
( 2002年9月16日,陈佩薰参观“珍珍”的标本 )
“淇淇”来了:从零开始的研究
“很矛盾”,这是1978年51岁的淡水鱼研究专家陈佩薰被“点将”担任白鱀豚研究组组长时的心境,“当时在水生哺乳动物领域,即便是开展淡水生物研究最为权威的中科院水生所,也还是一片空白”。研究从查资料和野外考察开始,零星的文字资料之外,“渔民是最好的老师”,尤其是“长江中游江段宜昌到湖口地区的渔民对白鱀豚的认识比较丰富”。久远的民间传说和暴风雨前白鱀豚会高高跃起的警示,使得渔民们对白鱀豚心存敬畏,但“渔民们也没有明确的保护白鱀豚意识”,“误伤的情况很严重”。当时陆续收集到的死亡白鱀豚让陈佩薰们已经有了真正的危机意识,“向渔民宣传保护白鱀豚”成为考察中的另一项重要任务。
“淇淇”的意外到来,对研究组而言,因为“相关条件和知识都不具备”,很有些“赶鸭子上架”的窘迫。1980年1月11日晚上城陵矶水产收购站给地处武汉的水生所打来电话,说有渔民误捕到了两头白鱀豚。研究组的刘仁俊、刘沛霖和林克杰“搞了一个破的吉普车”连夜奔赴湖南,陈佩薰则赶紧在水生所做养豚准备工作。三人在风雪中等到水产收购站清晨开门时,一头已经死亡,另一头重伤,颈背部留了两个连通的直径4厘米、深8厘米的大洞,当时看起来好像只是擦伤,简单处理了一下就运回来了。1月12日,幸存的这条体长1.43米的雄性幼豚落户水生所,后来被命名“淇淇”,此后每年的1月12日就成为淇淇的“生日”。
“淇淇跟我们一起吃了很多苦”,陈佩薰用描述孩子般的语气回忆20多年前的细节,刚来的淇淇被临时养在鱼池里,“还好那时候鱼塘水很清澈,不然淇淇一定活不下来”,因为后来的研究让陈佩薰们发现,白鱀豚必须生活在没有淤泥的水源中。淇淇的到来,也让陈佩薰们感觉,自己对白鱀豚的了解,一下子被打回原点——“连它到底吃什么都不知道”,青菜、馒头、瓜果、虫子,甚至雕成鱼形的萝卜,“试了好多,最后才确定,白鱀豚只吃鱼”,“尤其是鲤鱼、鲢鱼和鲫鱼”。淇淇的年龄,也是根据它的外观、体形、牙齿取样,以及和一些死亡白鱀豚标本的比较研究,才逐步推算出当时大约是2岁左右。
到水生所10天后,淇淇背部的伤开始恶化。陈佩薰们急坏了,打电话到北京动物园找专家,还颇费周折地从重庆某医院找来裘法祖的学生,带了进口的青霉素过来消炎,“谁也不知道该怎么治”。最后尝试的方案是给淇淇的伤口涂抹云南白药,可它一下水,药就溶解了。看着皮肤开始发臭的淇淇,一天到晚坐在池边发愁的刘仁俊突然想到给它“缝个背心包扎伤口”试试。这种方法取得了出人意料的效果,不到一个月,白鱀豚的伤口就开始愈合,4个月之后痊愈。这一年陈佩薰到英国考察,在世界捕鲸委员会的年会上,播放了水生所拍摄的淇淇的短片,那些外国专家非常惊讶,“觉得受伤这么严重的白鱀豚能被救活太不可思议”,短短几分钟的片子,被他们反复放了好几次。淇淇开始成为备受关注的明星。
伤好后的淇淇刚搬了新家——新建的一个直径15米的露天圆形鱼池——就迎来武汉的酷暑,高达30多摄氏度的水温,远远超过长江中24摄氏度左右的温度,用卡车拖来冰块倒进鱼池,“一卡车冰丢进去,水温才降了半度”,最后只能打开水池的进水管,通过不停放水的方式降温,“淇淇很聪明,放水时候就乖乖呆在进水口周围游动”。高温让淇淇开始各种异常,比如“皮肤上突然长出一片紫色的斑点”,又是到处请医生,中南医院皮肤科、内科的都请来了,最后断定不是内科病,药方是给把清热解毒的中药放在鱼肚子里喂它。陈佩薰说,回想起来,那时候就知道白鱀豚是哺乳动物,所以是把淇淇“当人来治的”。好容易熬过夏天,接着又是寒冷的冬天,鱼池在风口上,下雪刮风就分外冷,陈佩薰想出办法,从空军购买了两个大降落伞,给淇淇撑起了挡风棚……每解决一个新问题,哪怕再琐碎,对陈佩薰们而言,都会因为在新研究领域又迈出了一步而兴奋。
“淇淇”的“婚姻”:1986年的期待
科研人员们手忙脚乱的时候,明星淇淇也在努力适应着它的新环境,不过“淇淇来的时候年纪小,体质好”,所以相对比较快地适应下来,成为人工饲养环境下成活时间超过1年、并不断增长的唯一特例。这种唯一对于淇淇而言,同样意味着孤独。现任水生所副所长王丁回忆,它会显出对人的脚步、说话等声音的敏感,“有人来了就显得兴奋,靠近人的位置快速游动,翻腾,甚至用尾鳍打水”。它也会痴迷于玩具,尤其是救生圈,王克雄说淇淇“最喜欢把身体趴在救生圈上,或者钻过去”,玩耍起来“连饭也不吃”。4岁左右的淇淇开始进入青春期,此后每年春秋两季进入发情期,这个频率一直持续到它离开的时候。这时因孤独而来的表现,不仅是不吃不喝,“局部皮肤会充血变成桃红色,身体直立水中,鳍肢以上的身体露出水面,一面激烈晃动脑袋,一边发出吱吱的叫声,还会把生殖器伸出体外,腹部沿着池壁或者给它玩耍的救生圈不停摩擦,皮肤都摩擦得发红”。王丁说,“看了都觉得很可怜”。
1984年研究组开始筹划给淇淇寻找伴侣,陈佩薰找到自己信赖的学生,让他立下“军令状”,带领3个人组织渔民在3年时间内捕捉两头雌性白鱀豚。关于人工捕豚的复杂,水生所的张先锋博士用图示向记者作演示,“首先是要跟踪发现豚群,之后在合适的江段驱赶它们到预定围网区,此后需要放网船和多艘船只的协作,不断分割收缩围网范围”。因为豚群是游动的,围捕时必须考虑水域航道环境,不能切断航道,这种种因素叠加起来,人工捕豚远比捕鱼复杂若干倍。幸运的是两年后,1986年3月31日,三人捕豚小组在长江监利观音洲江段首次人工捕豚成功,获得了体长1.55米的雌性幼豚“珍珍”和雄性成年豚“联联”。在空军直升机支援下,两头豚被迅速空运回武汉。75天后,联联死亡。
被“内定”为新娘的珍珍才1岁多,尽管这场费尽心思的“包办婚姻”还需经过近3年的等待才能实现,研究者们还是早早做起了两者的“介绍工作”。1986年6月3日,珍珍被移养到和淇淇饲养池相连的长方形池中,两池之间放满水后有宽1米,长2米,深1米的通道。开始珍珍由于对环境的陌生和与同伴联联的分离,显得异常焦躁,游泳急速,呼吸短促,匆匆吃上几条鱼后便停止摄食。研究者们还从水听器中记录到一种称之为呼唤声的声讯号。由于淇淇长期生活于饲养池中,对环境非常熟悉,所以很难记录到它的声讯号,珍珍并没有感觉到淇淇的存在,相反,淇淇明显已经听到了珍珍的呼唤声,不断从池口向2号池探望。
为了加速它们“认识”的过程,研究组每天3次同时在两池相通的交接处分别喂鱼,并逐步缩短两处投喂点之间的距离。6月7日早晨,淇淇游到通道中两池的交接处,珍珍见后受惊乱窜。6月8日上午8时,淇淇又游到两池交接处,几乎进入珍珍的2号池。珍珍见后仍极度不安,在远处急速转圈。6月12日开始,珍珍能到通道口来寻食了,而且能明显看到它们在通道的各处一方摇晃脑袋互相探视,特别是珍珍的饭量从开始每餐只能吃1公斤增加到每餐能吃2公斤左右,并且不再显得焦虑不安,即使见到淇淇也不再逃开。此后,珍珍越来越活跃主动,而且经常到通道中去探视,淇淇同样如此,有时两豚的吻仅相距1米左右。
突破性的一步是珍珍迈出的,8月8日深夜,珍珍从2号池自动游入淇淇的1号池。王丁说,这说明珍珍“很勇敢”,因为两池间的通道对于鲸类动物来说,是一种让它们产生恐惧的有危险性的宽度。珍珍过去后,研究组原本担心的是淇淇欺负她,结果相反,淇淇似乎变得异常胆小,在最初的日子,不能正常摄食,不敢靠近珍珍。而珍珍却显得异常大胆,进入1号的当天早晨,一餐就吃了2公斤多,而且向淇淇靠拢,活动范围占据了豚池的大半。8月15日下午,突来的雷阵雨让两头白鱀豚异常惊慌,出现了前后伴游的情况,此后两豚在一起活动的时间逐渐增加,显得非常融洽。尤其是淇淇,表现出了“很绅士的谦让”,只要珍珍在喂食区,淇淇总在外侧等候,从不与珍珍争食。
有意思的是,珍珍在此后的共同生活中,一直扮演着主动的角色,陈佩薰回忆,“都是珍珍主动接近淇淇,从来没有见过淇淇追求珍珍的行为”。1987年春季,当发情期的淇淇出现激动行为时,珍珍便迅速游到淇淇身边,用自己的身体与淇淇相摩擦,直到淇淇平静下来以后才离开。奇怪的是,两头白鱀豚之间的情感似乎也很容易被遗忘,1987年7月7日,由于做白鱀豚听觉能力的实验,珍珍被转入其他豚池饲养,开始两豚均显不安,但两天后淇淇很快恢复过去独居时的多种行为,11月2日,珍珍搬回来后,两豚互不理睬,各自分开活动,大约1星期之后,才重新恢复了相伴活动的局面。
从“包办婚姻”变成“自由恋爱”的情感,最终没能开花结果。1988年9月27日,正在进入性成熟期的珍珍突然死亡。现在分析,研究组更倾向于珍珍的死因是吞食了0.7公斤池中坠落的铁锈块。此后漫长的岁月,因为白鱀豚越来越稀少,研究组再也未能给淇淇寻找到新伴侣。不过让研究者们疑惑的,是失去珍珍之后,淇淇“没什么特别反应”,很快又恢复到独居的生活节奏中。
告别“淇淇”:困惑和遗憾
2002年7月14日淇淇的离去多少是有预兆的,进入2001年之后,淇淇“反应越来越迟钝,甚至连鱼都咬不到”,“牙齿全部磨平了”。即便如此,离别真正到来同样震撼。这震撼不仅是情感上的失落,还有研究方向的迷惘。回头来看所有的研究,张先锋很坦诚,“虽然在白鱀豚的学科上,我们经历了从无到有,直至有国际影响力的发展,可是放到整个鲸类学的领域,我们的研究还是停留在学习别人的层面”,原因很简单,“我们只有唯一的淇淇”。
因为白鱀豚的人工饲养并没有先例,所以一方面“把淇淇养活”始终是第一位的,另一方面,研究者们对于这个陌生的动物一时间也“无从下手”。现任的水生所副所长王丁博士原本念的是空间物理,1982年阴差阳错来到白鱀豚研究组,负责声学方面研究,“一点头绪也没有”,王丁回忆起来自己都会笑,1984年开始担任淇淇专职饲养员、现在已经成为博士的王克雄也有同感,他的本行是淡水鱼类,只能自己看饲养海豚之类的书摸索。在22年里,淇淇接受的训练和实验主要有三种,“辨别能力实验、测定听域曲线实验和记忆能力实验”,王克雄说,“记忆能力实验还是从90年代才开始的”。“唯一”的珍贵性,以及淇淇后来自身的病痛,也使得训练和实验大大缩减,至于后来的“人工采精实验”,王克雄说,“可能是太晚了,在淇淇去世前也未能完成”。
现任白鱀豚馆馆长赵庆中,是当年的捕豚小组成员之一,他的本职工作是淇淇的专职医生,因为幼年的淇淇身体很好,除了给它做例行体检之外闲得无用武之地,还做了一段时间的野外考察。赵庆中回忆,80年代初的淇淇,除了有一次体检因为它摆动尾鳍,把体温表折断在体内的一场惊吓外,基本没什么大病。可进入90年代后,淇淇的病症开始增多。这就是说,在淇淇最为健康的岁月里,对白鱀豚的训练和实验刚刚在摸索中起步,而等到有一些经验了,却又因为淇淇的身体状况,必须放弃。尤其是1995年,淇淇因冬季脂肪代谢,引发严重肝病,以及血糖升高等多种并发症。中药、西药、甚至打吊针,赵庆中和他的同伴们硬是摸索着把淇淇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此后淇淇虽然康复,但病症不断,大部分实验和训练差不多都停了下来。此后的岁月,又回到淇淇初来时的起点,“活着就好”。
人类活动导致白鱀豚种群迅速衰减的原因,已经得到论证,淇淇生命的20多年里,长江中白鱀豚的食物在减少,赖以生存的大洄水区在消失,生活空间在被船舶挤占,张先锋归纳为四方面:“长江滥捕造成的鱼类资源的枯竭,长江航运的迅速发展带来的船舶增多和噪音污染,防洪堤坝和大规模的水利水电工程建设的影响,以及工业废水、农田污水和生活污水的大量排放造成的水体污染。”
具体到白鱀豚种群的特性,并不充分的研究留下的遗憾,在淇淇逝去后显得更加明显。但另一个层面,王丁和张先锋更强调淇淇作为“旗帜”的意义,作为社群活动的鲸类动物,淇淇作为个体在科研上的意义毕竟是有限的。但淇淇的存在,“唤起了社会和世界对白鱀豚种群的关注,对于环保的关注,这是更重要的意义”。而唤起对白鱀豚保护的目的,张先锋说:“并不是一定要它永远生存下来,物种有其自然消亡规律,我们的努力,只是想让这个物种消亡的速度,回到工业化之前的自然规律中。”■
科研史上的白鱀豚
中国古代典籍中的零星记载以及近代外国探险家们的发现,都没有形成对白鱀豚的大范围关注,真正的系统研究始于1978年。
考证出白鱀豚的古代记述源头的是南京师范大学著名训诂学家徐复先生,依据的典籍是公元前200年《尔雅》的“释鱼”篇,当时就定名为“”,不过那时人们误将白鱀豚作为鱼类。晋朝学者郭璞为《尔雅》作注释,不仅将“”与鱼区别开来,还对白鱀豚的形态、行为和生活习性做了一些准确的描述。宋代孔武仲的《江豚诗》则更细致地将白鱀豚和长江江豚做了区分,“黑者江豚,白者白。状异名殊,同宅大水”。
白鱀豚进入科研视野,是1918年生物学家米勒的论文《来自中国的一个淡水豚新种》。他的研究依据的是1914年名叫霍伊的美国冒险青年在洞庭湖收集到一头白鱀豚标本——这是唯一存放在国外的白鱀豚标本,也是白鱀豚的模式标本。不过因为霍伊根据当地人的发音或解释,将白鱀豚称为“PeiChi”或”White Flag”,以至人们一度把白鱀豚错误地写成“白鳍豚”。只是这一切并没引起自然科学界与社会各界多大反响。白鱀豚的模式标本仍然悄无声息躺在华盛顿国家自然博物馆。
中国方面,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才对白鱀豚有一些零星研究。内容集中于介绍白鱀豚的文字资料和简单的调查与解剖结果。寻求突破的直接推动力来自国外研究者以各种方式提出的研究请求,“只在长江中存在的白鱀豚”的研究意义因此得到了国家层面的重视。1978年中科院组织了由水生所、生物物理所、声学所以及南京师范学院生物系等四家机构参与的全国性白鱀豚生物学研究协作组,水生所被指定为主持单位。这年秋天,水生所里陈佩薰、刘仁俊、刘沛霖和林克杰的四人“白鱀豚研究组”正式组建。从此揭开了对白鱀豚和长江江豚进行系统研究的序幕。■ 不可阻挡消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