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梅塔那与沃尔塔瓦河
作者:朱伟(文 / 朱 伟)
随新浪文化考察团从捷克回来,对斯梅塔那有了新理解,之前一直无法体会他是捷克音乐之父。捷克著名作曲家,德沃夏克与雅纳切克在我体会中一直排在他的前面。
斯梅塔那留给这个世界最知名的作品其实只有三部:交响组曲《我的祖国》,弦乐四重奏《我的生活》与歌剧《被出卖的新嫁娘》。他早期,30岁时为庆祝奥地利皇帝弗兰茨·约瑟夫一世与巴伐利亚公主结婚,其实曾作过唯一的一首《凯旋交响曲》。也许因为该曲使用海顿加贝多芬的语汇,歌颂奥地利皇帝,所以被他自己与别人所忽略。“祖国”、“生活”与“新嫁娘”,其实是用民族主义作过滤后,被承认的他创作的三个阶段。
斯梅塔那1856年32岁时作为一个钢琴演奏家到瑞典哥德堡谋生,在异乡成为民族主义者,1861年在民族复兴浪潮感召下回到布拉格。回国后第一个10年,他通过民族歌剧复兴民族音乐,《被出卖的新嫁娘》作成于1865年,是他10年创作4部歌剧中的第二部,他由此与聂鲁达一起成为文化领袖。第二个10年,从1872年起,他决心以交响诗将民族音乐塑造成一套象征性的交响组曲。第一、第二首,即《维谢赫拉德城堡》与《沃尔塔瓦河》作成于1874年,当时他已经丧失了听力。全套组曲作成后于1882年在布拉格首演,正好历时10年。
斯梅塔那1824年出生,1884年去世,弦乐四重奏《我的生活》作于1876年他52岁,则是对他个人生涯的一个悲剧性总结——一个作曲家背负了一个民族的重压,到晚年却感到自己贫困得成了乞丐。1875年作成《我的祖国》第三首《萨尔卡》后,失聪的他就带着贫困与失意离开布拉格,到易北河边一个小村度过他被冷落的风烛残年。不仅妻子因生活贫困离异,健康每况愈下,而且当时德沃夏克的影响已经成为轻视他价值的前提——他开始作这首弦乐四重奏时,比他小17岁的德沃夏克已经创作了5首交响曲、8首弦乐四重奏。在这首《我的生活》中,震撼人心的是从头至尾跳动着、挣扎着深刻的人生悲叹。
斯梅塔那的失聪是因性病,19世纪作曲家中性病概率之高令人吃惊,但他最后却死于长期精神抑郁所造成的精神错乱与精神瘫痪。他的悲剧,追究社会,可以说因为当时社会菲薄了他的价值。葬礼上对他的评价是,“他是捷克民族的骄傲,他的死是捷克现状的牺牲品”。还有撩拨人心的说法,“他在缓慢的饥饿中死去,当他什么也听不见的时候,人们把他称作我们时代的莫扎特,而他已经倒在了别人的舞台中间”。追究他自身,我却一直认为,是民族情感遮蔽个人情感,导致了他关于价值的悖论:越追索民族的,就越显他个人情感资源不足,这种资源单薄导致乐思缱绻不足而激情有余。在追索民族化道路上,他找到了属于波希米亚的波尔卡与富里安舞曲,也确实为钢琴作过一些漂亮的波尔卡与富里安,它们足与肖邦的波兰舞曲或玛祖卡媲美。但这种欢快节奏毕竟只能作为小品而具晶莹光泽,难以发展为宏大史诗,于是在他强力所要表现的宏大中的民族总是片断性的,它们所活泼的部分,要么是乡村舞蹈,要么是进行曲。
斯梅塔那遇到的更深刻问题在,究竟什么是捷克?最早在捷克定居的,除被认为是波希米亚人祖先的波伊族,还有凯尔特人、斯拉夫人。捷克史上第一个能查明的统治者偏偏是法兰克商人萨莫,建立的是东、南、西三方与拜占庭、法兰克商人会聚的斯拉夫部落联盟。民族源头本身片断与交杂不清,真正能捕捉到的只有沃尔塔瓦河或者扬·胡斯这样的意象,音乐描述它们须借助文学化,他的多数音乐恰恰就停留在文学化表现的氛围上。我一直以为,他那6首交响诗组成的《我的祖国》中,真正牵动人心的其实也就是第一、第二首,这两首都得益于旋律的发展。《沃尔塔瓦河》在他作品中传播最广,成了捷克精神象征,其中的个人情感也最充沛感人。有趣的是,那感人的旋律却非来自波希米亚,而源自一首他在哥德堡获得的瑞典民歌《啊,美丽的祖国》。这个歌颂哥德堡北部景色的旋律经他自己的情感酝酿,却变成了最具诗意的民族化。
如果将沃尔塔瓦河作象征,再来思考斯梅塔那,还有有趣结论。沃尔塔瓦河源于舒马瓦山地,由南向北,贯通捷克全境,在布拉格北注入拉贝河,拉贝河又流向德国。舒马瓦山地位于德奥边境,我查源头在捷克的克鲁姆洛夫与奥地利的林茨之间,从地图看,真正源头应该在奥地利境内,其实它的民族性只在捷克人意识中。这次我到了克鲁姆洛夫,这是一座保留了大量文艺复兴时期美丽建筑的小城。沃尔塔瓦河在山谷间自由流淌,两端连接着德奥,它本没有“祖国”这个概念:这片土地最早属于谁?不同时期争夺这里权力与留下这些建筑的又是谁?面对河对岸高高耸立的庄严城堡与塔楼,你会感觉,民族其实只是权力争夺史的连缀而已。
那晚住在老城中的玫瑰酒店,一座与鲁道夫二世一起历时400年的老楼,打开刻饰历史痕迹的木窗,在潮湿水气中听一夜沃尔塔瓦河流水的声音,想起德国人霍诺尔卡在传记中描述最后的斯梅塔那:“轮椅上蜷缩着一个叨叨咕咕的老人,他的意识极其模糊了,又极其躁动不安。他再也站不起来了,但情绪却持续膨胀,使他自己与周围人不得安宁。他的双眼已经无光,一味昏厥,只有幻觉。”一条生机勃勃地流过历史的河,一个短暂生命将自己注进这河,这河就成为他自己精神永远的承载,一首作品就可以不朽。比他早8年,约翰·斯特劳斯作成的是《蓝色多瑙河》。两条河欢快流动的旋律,本来都是圆舞曲节奏,但斯梅塔那赋予这河从崇山峻岭间蜿蜒穿凿,涌动出越来越强悍的坚韧,又磅礴成越来越激动人心的辽阔壮丽,给予寻找家园的波希米亚人那样一种令人肃然起敬的气度。相反,约翰·斯特劳斯作《蓝色多瑙河》时,虽正值奥军在科尼希格雷兹战役中大败,普鲁士军逼近维也纳,但他要表现的却是“美人,你不受尘世忧患干扰”,强调多瑙河在静态慵懒中的雍容华贵,由此这河就丧失了历史中的凶暴与喧嚣,永远凝固在只顾歌舞升平的优雅中。两条河因两个作曲家,竟变成截然不同的两种境界,也塑造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民族烙印。■ 沃尔塔瓦河我的祖国我的生活斯梅塔那布拉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