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名将之心: 王恩田记忆中的老首长陈赓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 / 蔡伟)
( 1939年2月,陈赓所部八路军129师386旅在河北威县香城固战役中缴获的日军武器 )
王恩田家中挂着一张他当年在八路军时的照片。照片中,14岁的小八路王恩田神气地穿着八路军军服,这张照片是陈赓大将亲自给他拍的。那是在1939年8月,时任八路军129师386旅旅长的陈赓在太行山抗日根据地山西武乡县宋家庄,用从日军手中缴获的照相机为王恩田留下了当年的样子。照片一共洗了3张,陈赓送给王恩田2张,他在照片背面左下角写上王恩田的名字,右上角写上“小八路,小黑头”。
“黑头”是指王恩田在386旅宣传队经常扮演京剧里的黑头花脸,因为王恩田在陈赓的帮助下改变了过去信耶稣教的信仰,取得了很大进步,陈赓得知后高兴地给他照了这张照片。
除了这张保存多年的照片,王恩田还保存着一张陈赓和夫人傅涯、儿子知建于1946年在山西翼城拍的照片。照片上的陈赓抱着儿子,一脸灿烂的笑容,露着当时前往太行山采访的作家陈荒煤形容的“一口细小的牙齿”。陈赓把这张全家福赠给王恩田,历经战火和离乱的60年后,这张照片已成为唯一绝版。
1939年8月25日,前往太行山采访的作家陈荒煤见到了陈赓。他这样描述这位“英勇的386旅的领导者”:“他中等身材,圆脸满是康健的红色,被那沿着脸腮而生的黑的胡子衬托着,显得十分英武。”陈赓大将的儿子陈知建有一次前往广州,看到博物馆中父亲的一幅油画,他对油画上父亲的样子提了意见。因为陈赓大将是一脸络腮胡子,这是当年部队人人皆知的事情。多年后有限的照片简化了人们的印象,文武双全的陈赓更多被当成一员儒将,这络腮胡子,现在的人也没有人知道了。
陈荒煤当时觉得陈赓“看样子不过像30岁的年纪,但他笑的时候,眼角浮现了一些细小的褶皱,可以猜想他也不会太年轻了。第一次见他,我心里想‘像一个大学生’”。王恩田说,当时陈荒煤在采访中和他们认识。多年后,这位作家在去世前一年还赠送给王恩田一本自己的散文集,里面就记录着当年他在太行山时对陈赓和他的小鬼们的点滴印象。“陈荒煤有一天晚上出来转悠,看到陈赓在月亮下散步。当时他就想,陈赓这个时候到底在想什么。”王恩田说,看到走过来的陈荒煤,陈赓只是微笑着轻声打招呼:“今天晚上月亮很好。”这个英国式的问候让陈荒煤更加好奇。
“我现在什么也不想。”陈荒煤在回忆中记录,后来有一天,陈赓突然对他说:“一生把什么,真是的咧,把什么都贡献给革命了,自己还有什么?”但是1939年3月8日,距陈赓第一个妻子王根英在反扫荡中牺牲仅半年的时间。陈荒煤记录,陈赓后来跟他谈到此事说:“刚死的时候我难过3天,后来我一想,人死了嘛,还想她做什么?”
察看1939年3月8日那天的日记,陈赓只写了一句话:“今天是我不可忘记的一天,也是我最惨痛的一天。”此后的一个月他没有写一个字。4月17日他写道:“月来没有记笔记,懒是主要原因。根英之丧,也有一些关系。”
也许战争让他没有时间伤感?或是他有方法自我疗伤?386旅有一句话,首长不在的时候要找他,不是去了宣传队就是在小食堂。王恩田说,宣传队就是陈赓最喜欢去的地方。陈荒煤有一次正在翻阅民众被屠杀的战地照片,陈赓对他说:“不要看了,看了难过!走,走,我们到宣传队去。”
旅部宣传队对外称为野火剧社,是陈赓几乎每天都要去的地方。王恩田说,电视剧里陈赓让九斤半叫他爸爸,就是从宣传队演绎过来的故事。宣传队的孩子们一下子围上来的时候,陈荒煤抱起来一个最小的孩子。王恩田说,那是13岁的何士宗,比他当时还小1岁,陈赓很喜欢他,就抓住他胳膊用络腮胡子去扎,“陈何宗,叫我声爸爸”。
( 30年代,红军大学干部合影,后排左二为陈赓 )
为什么叫陈何宗呢?王恩田说,因为陈赓喜欢他,说何士宗你干脆当我儿子算了,跟我姓陈,于是就叫他陈何宗。那时候陈赓35岁,宣传队的娃娃才十四五岁,从年龄上也是两代人,“从感情上旅长很喜欢我们,我们也能接受。有时候他的确也拉着我们的耳朵说,来,叫个爸爸”。
这样的性格能让他自我疗伤、忘记生死离别吗?王恩田参军后亲眼见证陈赓指挥的第一场大的战斗便是香城固战斗。被包围的日军拼死突围,王恩田所在宣传队帮助后方的医疗队。“就在这场战斗前5天,我们就见过王根英一次(记者注:王根英是1月15日和陈赓见面,见《陈赓日记》)。”王恩田说。香城固战役敌我伤亡是4∶1,是陈赓在平原伏击战的得意之作。“王根英在我们的旅部住了两三天。一个月之后她就牺牲了。”王恩田回忆。
那是王恩田唯一一次看到陈赓的夫人王根英。“当时陈赓看到我们,就说,来来来,该叫个什么啊……那意思就是要我们叫王根英妈妈。王根英知道他要说什么啊,赶紧说叫老师,都叫老师。她当时很年轻啊,才32岁……”
陈赓说抗战两年,头发都要掉光了。也许只有在没有人的时候,作为指挥员的他才有可能稍稍流露出内心的真实感情,这可能正是他极力隐藏的,却逃不过每天在一起的下属的眼睛。王恩田说:“他爱人牺牲后,我们就看见他的情绪很低落。见了我们还是哈哈笑,但你要是突然见到他,还是能看到他比较消沉,好像总是有所思。比如有时候突然一进门看到他,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但是我们一报告说首长我来了,他看见了,就说,‘哦,好好’,马上回复正常。有时候还关心我们,‘吃了饭没有?要不要给你煎个鸡蛋那?’”王恩田比划着:“就是太行山农村条件好些人家盛饭用的大铜勺,他不用锅,里面放点油就给你煎个鸡蛋。要么把熟肉切几块,放点葱花,给你做个回锅肉。”
老家在清丰县(当时隶属于河北大名府)的王恩田父母都是耶稣教徒。“那时候县里有英国人办的福音会,美国人办的清洁会,德国人还搞了一个天主教堂,我后来就在美国清洁会办的惠民小学上学。”由于这个背景,直到当了八路军之初,王恩田也经常祷告。“晚上睡觉我要求睡在角落里,晚上好等人家睡了以后偷偷祷告。在那个年代这可是一个重大的政治问题。”王恩田说,“那个时候宣传队是宣传马列主义的,你信仰上帝怎么宣传马列主义?”
从教会小学到八路军是拜日本人“所赐”。1938年日本人攻打清丰县,入城后开始屠杀,万把人的小小县城,一天一夜杀了1070人。王恩田家躲进基督教会幸免于难,兵力不足的日本人没有占据县城,过几天离开,八路军进了清丰。
进清丰的八路军不是武装部队,正是陈赓386旅的宣传队。其中的8个小战士大的也只比王恩田大一两岁。王恩田拿出一张在386旅宣传队的照片。如果不是都穿着八路军装,那几乎是一群孩子,只有井冈山时候参加革命的队长钟良树是个成年人。王恩田的帽子看起来像国民党军的,队长钟良树胸前挂着照相机盒子,相机在旅长陈赓手里,是他给拍下了这张照片。
王恩田参军后跟着新兵连来到100华里外的广平府,那里有386旅政委王新亭带的771团,当时属冀南军区。旅长陈赓那时候带着772团在平汉路西边。“我们当时住在老财家,王新亭看见我说:‘小鬼你过来,认识字吗?’‘认识。’‘那说说看对联上写着什么?’‘上联:打倒日本。下联:肃清汉奸。横批:抗战到底。’‘嘿!这小鬼有知识啊,知识分子知识分子,到宣传队。’”
部队在越过铁路上了太行山后,在386旅旅部,王恩田才第一次见到了旅长陈赓。“我们的演出是很有策略的。”王恩田说,“战斗时期,旅长让我们演《苏武牧羊》;整风时期,就要演《将相和》,和国民党和谈时期,演《黄鹤楼》。”陈赓对演戏看戏乐此不疲,王恩田说,有时候战斗打响了,这边演出照样进行,陈赓就坐在台下,“前线的情况经常有人来汇报。陈赓批示完了,接着看,一派大将风度。大家一看首长这么镇定,都很有信心”。
王恩田说他当时因一直坚持晚上祈祷,经队长钟良树和分队长李保奇多次教育不改,最后被调出宣传队,送到政治部直工部当公务班班长。第二天他被要求在旅部对面的古庙前教公务班唱抗日歌曲《在太行山上》。“陈赓能够完整唱下来的歌就是《满江红》,那些新的抗战歌曲他没时间学,一般都只能哼哼几句。当时他听到歌声说,哎,怎么听着像王恩田的声音?”知道他被调走,陈赓拉着他去找政治部主任苏精诚和宣传队长,“队长说我太顽固,屡教不改。我的一个同时参军、也在宣传队的小老乡还补充说我为旅长祈祷。我那个老乡说:王恩田祈祷说,日本鬼子是一群伪装的魔鬼,脖子上戴着十字架,却到处杀人。旅长是铲除魔鬼的英雄,多杀日本鬼子,是为上帝替天行道”。
“陈赓把我叫到一个卖东西的小铺子前面问我:‘你会不会唱《国际歌》啊。’‘会。’‘你唱唱看。’‘从来没有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是啊,这就是我们的信念,希望你慢慢理解。’”王恩田说,当时旅长还送了他一支钢笔。
一位将领留给他人的纪念不仅是值得崇拜的战绩。从1938年直到解放,王恩田一直在陈赓的部队,他说总记得陈赓跟他说,文官不贪财,武官不怕死。“我就记住这句,你怕死在部队待不住啊。”第一次打汾孝战役时,阎锡山的部队用120迫击炮近距离射击百米之内的解放军,伤亡很大。刚好一个连的连长重伤,指导员牺牲。团政委问王恩田,是不是你去连长、指导员一起当?“我说行啊。这时候就是要陈赓大将那句话。问我有什么困难。我说,没有。又问我有什么想法,我说我想现在就去。”
王恩田在新中国成立后不久被调到南京步校学习,离开了陈赓的部队。而陈赓自己也先后从云南到朝鲜战场,从哈军工到总参谋部。1958年陈赓大将第一次心肌梗塞时,正在洛阳军事学校工作的王恩田去看望他。“我说,首长你心肌梗塞,还是先休息休息吧。他说,你这个小鬼你知道什么,我们这种人那,没有工作我们就死了。”
王恩田也不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看到多年在一起的老首长。■(本文历史照片除署名外均由陈赛家人提供) 陈赓名将八路军记忆之心首长王恩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