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顶上月初生

作者:石鸣

(文 / 石鸣)

“黄昏不语不知行,鼻似烟囱耳似铛。独把象牙梳掠鬓,昆仑顶上月初生。”

崔崖的损人肤黑之诗。鼻子似烟囱,扑满烟灰;耳朵似锅底,也是扑满烟灰。这么黑的脸,偏又长在一个女人身上,这个女人偏又是个在教坊里谋生的妓,情况自然是糟糕透顶了。所以这个妓,李端端,得到这首诗后丝毫没有喜悦,反而是“忧心如病”。唐宋时期,诗人写诗赠妓成风。杜牧在扬州时,白天工作,晚上便去教坊逍遥,留下此类诗篇不少。“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这样的诗,得诗者看了,心中无疑会充盈着喜悦——当然,混杂在喜悦中的,还有离别的忧伤。杜牧还有一首写给张好好的诗,细摹其姣好风姿,极赞其歌艺惊世,又尽抒离愁伤感。这首诗手稿墨迹流传千余年,现在还能在博物院看见(真得谢谢张伯驹先生啊)。张好好也是如李端端一般的妓,但这样的待遇,李端端没有遇上,她遇上了“黑诗”。

所以李端端的忧心显然也就不是多余的了。虽然当时社会名流去教坊狎妓,更看重的是妓的才艺而非色相——比如翰林学士孙在其著《北里志》里所记之当时名妓,有些就是或“姿容亦常常”,或“貌不甚扬”,或“乏风姿”,却因为才艺都不弱,所以“时贤雅尚之”而“鼓其声价”——但对她们的肤色,估计还是有考虑的。这考虑,就是看其白不白。杜牧写杜秋娘诗,开篇就是“京江水清滑,生女白如脂”,这种对白的强调,不仅在当时,就是到现在,也是很多人的一个审美标准。所以李端端对这种“黑诗”是不能等闲视之的。名声一旦被坏掉了,接下来就是门前冷落车马稀,所以她得解决这个问题,不然她在她的专业领域里怕也是混不下去的。于是李端端“拜迎道左,战栗祈哀”,让崔诗人将其诗改一改。不知是李端端战栗祈哀那楚楚动人的可怜样子浸软了崔诗人的心,还是他们私下达成了什么秘密的协议,总之,崔诗人果真就“改绝句粉饰之”了。诗曰:“觅得骅骝被绣鞍,善和坊里取端端。扬州近日无双价,一朵能行白牡丹。”一转眼就成了白牡丹,真是妙手!白牡丹的名声一响,有钱人和富商竟互相争着到她那里去,一时蜂拥云集,门庭若市,纷纷忘记了她刚刚还“昆仑顶上月初生”。此情此景自然就有人感慨了,说:“李家娘子,才出墨池,便登雪岭,何期一日,黑白不均。”

仅仅几句话,李端端的肤色就彻底变了,若是现在,不知有多少女人和诗人会羡慕。女人要去漂白,那得花多少钱?诗人若能用他们的诗句去为女人漂白,那得赚多少钱?也不是每个人都有李端端那么幸运的。比如有一个妇人,只能永远生活在好事者给她写的“黑诗”中:“黑有几般黑,惟君黑得全。熟藕为双臂,烧梨做两拳。泪流如墨沈,放屁似窑烟。夜眠漆凳上,秋水共长天。”

全诗格调粗鄙,结句却实在是有戏剧效果。其实,肤色黑一点有什么不好呢?黑不是脏,不是晦暗,它也是一种健康的质感。肤色黑,有光泽,那也是一种美。我喜欢这种美,醉心于这种美。■ 昆仑顶初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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