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之将至

（文 / 橄榄油）

4年前的春天我老妈突发肺炎住院，经检查B超、CT、MRI，最后诊断为肾癌晚期。去了几家大医院医生都建议保守治疗，七十好几的人了，再动刀子没大必要。老妈说:“我还没活够！”于是，老妈、老爸拎着各种检查报告跑遍武汉三镇，终于有一位年纪不大的肿瘤专科主任愿意给老妈动手术。这位留学归国的博士理念是全西化的，他说外国人得了癌症是瘤子长到哪里就割到哪里，是积极治疗，而中国人一听说得癌了就知道等死，那不对！结果手术成功。

我老妈今年76岁，脊椎骨严重弯曲扭成S形，可骨子里透着的刚毅劲头却是合金钢似的直挺。解放前，老妈和大她4岁的老爸同在上海同济大学读书。老妈是进步青年，还没毕业就跑到解放区找到游击队，使上了德国造的小手枪，转战大江南北。解放大军进了南京总统府，老妈就在市府做了文员。而老爸则老实地待在校园等解放军进城，他那一班同学家里有钱的去了台湾，剩下一群穷学生全部参军成了一所新建军事学院的元老。第一次大裁军，老爸正年富力强，是他那个研究领域的国内权威，因为脾气好，与世无争，提前脱下军装退了休，先是带研究生，后被自己的子弟安排拿补差，在办公室里做些抄抄写写的事情。老妈说不为那几个钱，主要是要活动脑子。之后不久，老妈也从企业离休。

再后来老爸健康欠佳，不再上班。失去工作后，两老的工作重心除了继续关心国家大事外，就是潜心研究如何养生。像所有做学问的人一样，使用研究学问的方式和心态来研究养生。什么吃得什么不能吃，什么和什么不能同时吃，哪里有治疗什么病的专家，如何联系等等，一概工整地抄录在本子上，重要的还裱在墙上。每天的天气情况做认真记录。每天严格遵守作息时间，上午6点起床，中午13点午休，晚上绝不熬夜，22点30分准时睡觉。饭吃七成饱，菜要荤素搭配，水果天天换样，冷热辛辣彻底杜绝。每次住院要把病历连带所有检查结果统统复印装订成册，并附上目录，下次住院，借给管床大夫研读，说是一来帮助医生掌握病情，二来让医生有个学习机会，看看其他医院和知名专家的诊断，对青年医生的成长大有好处。我知道的极致案例还不是他们。有回老爸住院，他从前的同学同事，兼现在的病友来串房，说自己得了一种怪病，要吃一种罕见的药，全国没有几例的，这老头儿吃药治病的同时开始主攻最佳吃药时间获取最佳疗效的研究，两年下来写出论文两篇，还投到权威医疗刊物去了。瞧那老头儿攥着记满勾勾划划的烂本子洋洋得意的表情，无比满足。

老爸、老妈热衷于各种养生方案。我印象中最早是练气功，大院露天电影场一到傍晚黑压压站满练功的人，场面颇为壮观。后来是一种发热的仪器，据说哪痛照哪，准好。他们吃过核酸、用过天年素，最近两年是一个叫什么“堂”的，一个系列8个宝，要在规定的时辰吃规定的“宝”，每人一张单子，相互提醒着“该吃几宝喽”，经常深更半夜爬起来吃药，还要风雨无阻定期到指定地点听“医生”的养生讲座。老妈十分信这个，不停向干休所的老头老太推荐，对我也不放过，只要我喊哪疼，她就说:吃几宝，我出钱。每个月光吃这个宝的支出就是3000块，比我工资还多。对此，我心怀反感，又不敢明说。回家对丈夫发牢骚，他劝道:老年人需要精神支柱，只要他们信，你就由他们去好了，又不花你的钱。

坏就坏在他们有钱，消费得起，干休所成了社会上推销各种保健品的最大市场，吆喝什么就一准儿能卖出去什么。我家楼上一位老干部得了糖尿病，花两万块钱买回一张效力神奇的床，可没睡两天还是见了马克思。至今，干休所大门口还霸个据点，深海的、纯天然的、生物科技的、绿色的，只要写上“抗衰老”、“延年益寿”就不愁卖不出去，而且是价越高越招人爱。

人老了还不免固执。我老爸、老妈就一贯拒绝社会提供的任何形式的有偿人力劳动，比如医院的护工、家中的保姆钟点工，他们认为不保险不安全。能自己做的也从不麻烦别人，就是需要子女帮助，还要伪装成是我们求着要主动帮忙而不是他们需要。

老爸78岁时做了心脏搭桥手术，因为人胖脂肪厚，伤口迟迟无法愈合，在医院里硬是折腾了仨月，等出院时身上已是千疮百孔，受尽皮肉之苦，一如古战场下来的斗士。把家人和自己折磨得够呛。相比我老爸、老妈的这种累人的活法，我那工人阶级出身的公婆的做法就简单多了，基于水往下流的传统观念，也基于少花钱的经济状况，他们对待生命长短的态度是:活那么长干吗？害下人。在平时，他们能不打针吃药就决不轻言上医院，能忍着就让它疼去，实在忍无可忍了，首先想着怎么为子女省钱，在他们看来花自己的退休费也是浪费后人的财富。我婆婆做得最彻底的一回是干脆写个泪痕满纸的遗书想瞅冷子自裁了事。

人之将老，健康是第一要务，生病也在所难免。如今80岁的老爸也得了癌症，还是处变不惊心平气和的样子，人家一口水吞颗药片下肚，不无幽默地说道:得，五百五没了，也就顶你一身衣服的价。

在我看来，老爸、老妈就如两个安静地坐在地铁站等待天堂客车的旅客，听到隆隆声由远而近，车到站，门打开，他们会相互搀扶有说有笑走上前去，一如从家出来去超市买菜那么自自然然。■ 老之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