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你立传，与你无关

（文 / 曾焱）

卡尔·泽罗（Karl Zero）现在是法国的迈克尔·摩尔，正享受观众和评论界奉上的蜜月。这个电视名嘴和同事米歇尔·卢瓦耶（Michel Royer）以拿总统开涮为己任，合作导演了一部《雅克·希拉克正传》，在法国100多家影院放映近一个月，票房不俗，邻居比利时6月中旬也赶紧弄个首映式请主创出席。说是“正传”，这部电影并没有得到希拉克本人授权，总统想看恐怕也得和观众一起坐到电影院去。媒体报道，这个制作班底的全部秘诀就在于高超剪辑:他们找出资料馆里所有和希拉克相关的官方影像纪录——1967年到2005年间数千盘录像带，几百万个小时长度，被卢瓦耶抽丝剥茧找到需要的镜头，剪辑后配上音乐和画外音，一台摄像机不用，便让希拉克按照导演的意愿完整“演出”了40年的政治生涯。此前一个星期，电影《齐达内》也进了院线，这部片子完全符合传统的纪录概念:为了拍好2005年8月23日皇马对比利亚雷亚尔那场球赛，剧组在现场出动了19部摄像机，影片里齐祖形象高大如民族英雄。总统却没这么好命:片长90分钟的影片自称“纪录故事片”——既然是故事片，“恶搞”起来也有个挡箭牌——希拉克被导演定位成“我们这个时代最伟大的戏子”，数十年里前后矛盾的表态、讲话被拼接在一起，全片处理得充满喜剧色彩，院线快报说观众几乎人人从头到尾哈哈大笑。总统希拉克和他的政府同僚成了全体法国人捧着爆米花的娱乐对象。

法国很多报刊杂志都聘有影评人，秉承《米其林指南》的刻薄无情，为院线新片评定星级。多数情况下这些人都各说各话，敌人反对的我就赞成，但这次几十个人居然齐刷刷给了《雅克·希拉克正传》四颗星，并且鼓动观众一定要进电影院。评论里面多溢美之词:有人说卡尔·泽罗虽然不如迈克尔·摩尔激烈直白，但该片比《华氏911》更有漫画般举重若轻的黑色幽默。有人说它为影界完美演绎成功公式，即政治＋游戏＋喜剧＋通俗。影片几乎每个技术环节都得到那些平日里吝啬的影评人赞赏，最受好评的有两个人:哲学家伊夫·米肖（Yves Michaud），他撰写的台本用独白形式，将希拉克40年语录摘摘选选，“合理分配”给各个镜头，这活儿看来漫不经心，却体现了哲学家的敏锐和讽喻。另外就是为希拉克配音的迪迪耶·居斯坦（Didier Gustin），这个正走红的年轻喜剧明星以模仿秀成名，画外配音据说和总统本人说话一模一样，真人假声天衣无缝。

导演卡尔·泽罗其实早就是大众偶像，这部片子也是他的老路数，唯一改变是将电视快餐做成了电影大餐。卡尔今年45岁，如果法国也开展评选“×××杯最受欢迎主持人”活动，他铁定位列前五名，标志性特征为秃顶、坏笑、黑框眼镜。卡尔成名于电视时政节目“真实播报”，这档节目每天中午12点40分在欧洲订户最多的Canal＋电视台播出，他自己制作，自己主持，十年收视长红。卡尔的杀手锏是把名人打回原形，尤其是政界人士和名流精英。“真实播报”被观众认同，诀窍在它丢弃了一般时政节目的假正经，甚至有点时政八卦，它的记者提问时从不考虑尊重采访对象，反而刻意强化刻薄无礼的一面，比如对采访对象直接以“你”相称——按法国人的社交规矩，比较熟悉的同辈人之间才会如此，否则就极其失礼。那些老式家庭出来的人，对父母、对伴侣都要称“您”。卡尔播报新闻的时候，还经常即兴将新闻事实和尚未有定论的个人看法一并开讲，观众分不清他说的是独家新闻还是街谈巷议，却觉得亲切解气，听着来劲。

这样的节目风格给卡尔惹过无数麻烦。2002年6月，卡尔被布列塔尼自治运动团体“民主联盟”起诉，告他造谣诽谤，因为卡尔在一期节目里提到二战间布列塔尼人曾经和德国纳粹有过军事协作，法庭最后判决卡尔和他的两个撰稿人各被罚款1000欧元。另一次麻烦和瑞士伊斯兰哲学家塔里格·拉玛丹（Tariq Ramadan）有关。拉马丹被比喻为伊斯兰世界的马丁·路德·金，欧美各国追随者众，美国《时代》周刊曾刊登一份民意测验报告，他被推举为当代世界最伟大的百位思想家之一。欧洲那些拉玛丹的“追星族”则像崇拜大明星一样在乎他的一举一动，他的演讲录音比大多数流行歌曲发行量还大。2003年11月，卡尔做了一期深度调查报告类型的节目《塔里格·拉马丹其人》。他使用的方式和《雅克·希拉克正传》很相似，即将电视专访分割成几个段落，每段之间插入人物资料镜头，造成的效果是言和行之间的强烈冲突，他的观点就在其中。节目播出后，拉马丹的追随者马上在媒体上公开抗议，批评他和他的团队违反新闻道德，用个人观感加工真相，以毁坏公众人物的形象作为唯一的工作目标。

2006年6月，《雅克·希拉克正传》上演之际，Canal＋高层做出决定解除了和卡尔团队之间的合约，依据是收视调查证明节目收视率下滑。这在法国媒体界成为一个事件。“真实播报”是否受到某种压力？从此消失了吗？它所代表的新闻模式需要什么样的底线？有人认为，解约事件最直接的导火索应该是3年前的连环杀手阿莱格尔（Patrice Alegre）案件。阿莱格尔在1997年到2002年杀死5人强奸6人，被判终身监禁。2003年，卡尔在几期节目中公开朗读了一系列来信，称是阿莱格尔从狱中写给他，信中指控图卢兹议会主席、原法国广电部部长多米尼克·博迪和连环杀人案有干系，牵扯了数个地方高官名流。节目播出后法国政界顿时炸了窝，几大时政周刊都争相调查真相，卡尔还将一个应召女郎带入演播室作证，但很快有人爆料所谓证人是被人高价收买。不久法庭重审，博迪最终被证明无罪，卡尔和“真实播报”则被质疑有伪造独家新闻的嫌疑。解约消息公布的时候，卡尔正在布鲁塞尔参加首映式，闻讯大骂Canal＋，并声称没有任何节目能够替代“真实播报”的地位。记者追问阿莱格尔事件，卡尔只承认自己公开宣读信件的处理方式受到异议，“事实真相尚未被证实”。

希拉克还没有对电影做出回应。当了4年总理，做10年巴黎市长，总统任期又是11年，如果有什么能够击倒他，也绝不会是一部电影。至于卡尔，下届奥斯卡评委会不会向去年的戛纳电影节看齐，也给他一个大奖呢？■

木偶新闻

记者问卡尔:你说“真实播报”是Canal＋的基石，就别无其他了吗？卡尔回答:不，还有“木偶新闻”。

“木偶新闻”（Les Guignols）每天晚上20点左右播出，长度十几分钟，一直是法国收视率最高的节目。主持人是木偶，但借用了法国电视一台王牌主播贝贝德阿的形象，并由他亲自配音。新闻也用木偶来演，从法国总统希拉克到美国的布什、赖斯，从前总理若斯潘、拉法兰，到现总理拉维尔潘、内政部长萨尔科奇，几乎所有政界人物都被挖苦调笑过，利害关系入木三分。2002年总统大选希拉克和若斯潘斗得激烈，“木偶新闻”就让这两人穿上《卧虎藏龙》里的夜行服，飞檐走壁大战50回合。现在轮到青壮派萨尔科奇挑战希拉克，“木偶新闻”也不会错过讽刺良机。报纸上登过这么一个片断:

某日，希拉克坐在爱丽舍宫叹息道:“累死我了！”这时一直暗藏在角落里的内政部长萨尔科奇激动地跑了出来:“啊，希拉克死了？！”不容分说便将闭目养神的希拉克装进棺材抱进车，开到一片墓地，请来神父为死者祷告。马赛曲响起，站在墓地上的萨尔科奇宣誓就职:“从现在开始，我是法兰西第五共和国的总统……”希拉克此时却从棺材里坐了起来，给这位匈牙利移民的儿子上起了法文课:“萨尔科奇先生，我说累死了，其实是‘我很疲惫’的一种文学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