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藏”校长王树国

作者: 刘舒扬 冯群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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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3月19日,西安交通大学师生自发送别卸任校长的王树国。

卸任西安交通大学(以下简称西安交大)校长的这天,向来低调的王树国又一次成了热点人物。

3月19日下午,在西安交大创新港校区,当王树国走出行政主楼涵英楼时,上千名西安交大师生早已自发列队,等候在广场前。他们当中的不少人特地从30多公里外的兴庆校区赶来,乘坐一个半小时的地铁,只为与这位“宝藏”校长告别。

“校长再见”的声音此起彼伏。站在涵英楼前,王树国逐一面向三个不同的方向,深深鞠躬致谢。汽车启动,他摇下车窗,探出头,双手抱拳,高高地抬起,又重重地落下。人群留在原地,久久未散。几天后,消息传来,王树国被聘请为福耀科技大学(暂名)校长。“王校长”依然在。

大学校长似乎总被公众赋予特别的角色期待。大学的核心气质是什么?大学要培养出怎样的人?这些年,王树国始终在尝试做出回答。

一个荡漾在校园之中的回响是:在西安交大的学子眼中,树国校长带给大家的,是赤诚的情怀、高远的视野、卓越的胆识,以及感同身受的柔软……

一名中国校长可能是什么样子?王树国提供了一种答案。

魅力——“你们说,我想听”

2023年7月的那场雨中演讲是许多人认识王树国的开始,而在西安交大,校长讲演的魅力早已无须多言。

“树国校长从来不会拿稿子的。校长站起来的那一刻,大家就已经沸腾了。校长讲一会儿,同学们就哗哗地鼓掌。”就读于西安交大能源与动力学院的闫朗(化名)说,他没有见过比那持续时间更久的掌声,校长一次5分钟左右的讲话,掌声往往会响起四五次之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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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5月12日,西安交大举办第六十届田径运动会,王树国参加开幕式。仪式结束后,交大学子争相上前与王树国合影。

在世界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加速演进的当下,如何自处,如何与世界互动,是王树国与青年们交流的核心议题。

2023年9月,王树国来到西安交大定点帮扶的云南省保山市施甸县调研。在施甸一中,“王校长来了”的消息不胫而走,不少高三学生好奇地伸出脑袋,从教学楼的窗户向外张望。

机会难得,施甸一中的校领导希望王树国给即将高考的学生鼓鼓劲儿,“简单聊几句就好,见一面也行”。王树国一口答应,在教室里与高三的孩子们侃侃而谈,结果,这场计划外的交流持续了30多分钟。

西安交大学生、研究生支教团成员王野(化名)也在现场。人太多,教室站不下,虽然不清楚树国校长说了些什么,但她听到里面的掌声“响了特别久”。

2018年,王野毕业于施甸一中,是施甸县第一个考入西安交大的孩子。入学后第一个暑假,王野没有回家。恰好那个夏天王树国要到施甸调研,了解到这个情况,临行前特地通过班级辅导员,请王野在学校大门口拍了一张照片发给他。

那一次的施甸之行,王树国特地去了一趟王野家,给她的父母看照片。“树国校长这么做,是为了让爸爸妈妈知道我在西安交大有好好学习,让他们放心。”王野向《环球人物》记者感慨道,校长的这份心,自己会记很久很久。

那次家访之后,虽然只见过照片,但每次两人在校园中相遇,王树国总能一眼认出王野,和她聊上几句,问问学习、生活,了解施甸近况,还不忘嘱咐她回家时记得去看看昔日的老师。

2023年9月那天,在和施甸一中的高三学生交流之前,王树国和西安交大研究生支教团的10名成员有一次座谈。王野代表支教团向他汇报工作,王树国很高兴,说大家都做得很好,要好好为施甸作贡献,这才是交大的有志青年。

支教团的每位成员都攒了很多话想和校长说,导致发言严重超时。一旁的工作人员忍不住提醒:同学们快一点,树国校长的行程安排很紧凑,我们接下来还要去好几个地方。

“没关系,听孩子们说。”王树国看着大家:“孩子们没关系,你们说,我想听。”

他回忆起自己青年时期在农村劳动的往事,说到有一次干农活时受伤,差点一命呜呼,后来又去当工人,因为始终坚持学习,才一步步走向更广阔的天地。分别时,王树国郑重地与10位支教团成员挨个拥抱,就像见面时和大家一一握手那样。

他珍视与学生的每一次见面。2023年春天,闫朗在学校食堂碰到了刚送走客人的树国校长。他的合影请求被欣然应允,站过去后,校长自然地拉起他的手,细细询问:你是哪个专业的?

“我说是核能的。树国校长说:核能好,前景非常棒,你们能动学院(能源与动力学院)为咱们国家的能源发展作出了巨大贡献。”闫朗告诉《环球人物》记者,他个子比校长高,当时特意低头听校长说话。“我特别感动,觉得校长真的是时刻把我们的成长放在心上。”

“咱们看镜头。”叮嘱完,王树国轻轻说道,给闫朗留下了一张珍贵的合影。毕竟在学校里,见到校长或许不足为奇,但和校长合影却殊为不易,因为校长出现的地方,总会迅速排起一条“求合影”的长龙。

闫朗见过这种盛况。去年盛夏的一天中午,王树国刚送走客人,就被眼尖的学生们发现。等待合影的队伍很快壮大到四五十人的规模,甚至拐出一个弯。天气炎热,又逢午饭时间,校长助理提议拍个合照,王树国没同意,依旧一张一张地配合,直到半小时后与最后一名同学拍完才离开。

学生的感受他在意,学生说的话他也记在心里。西安交大学生肖昕(化名)还记得,几年前她参加过一次学生代表和树国校长的座谈。会上,有人提意见:整个兴庆校区只有一个公共浴室,总是大排长龙,非常不方便。

“我们一定会落实。”王树国当即承诺。

很快,兴庆校区原有浴室的改造工作拉开帷幕,对浴室的给排水系统、照明系统、暖气系统、热水系统等基础设施进行了改造提升,改造后的淋浴位也由260个增至326个。学校还在本校区新建了几个浴室,其他校区的浴室升级改造工作也提上日程。“树国校长非常愿意倾听学生的意见,并且迅速、有效地解决同学们的诉求。”肖昕说,在西安交大,校长与学生的距离,就是这么近。

西安交大企业家俱乐部创始人黄明生有类似感受。他告诉《环球人物》记者,王树国校长到任不久,就专程到各地与校友见面。他听说新校长是机器人专家,以为将见到一位不苟言笑的学者,实际见面后才发现并非如此。“小宝校长”的昵称很快在校友圈子中流行开来。

在北京,座谈会的时间通常选在下午或晚上,因为王树国要先到相关部委去汇报工作,再从繁忙的行程中挤出时间来。黄明生回忆,王树国每次组织校友座谈会,通常都以“向校友汇报学校近期情况”开头。他听取发言时会探过身子,让发言者感到备受尊重。

对大学而言,校友是重要的外部支持力量。在不少大学,校友和学校维持一种单向的“输血”关系,但王树国提出,西安交大要为校友终身服务。这让1982年就已毕业的黄明生印象深刻,“很感动、很温暖”。

在一次座谈会上,有位年轻的校友谈到创业不易,面临很多困难。王树国立即询问:“你有什么困难?我们想办法帮你解决。”了解情况后,他还特意要来这位年轻校友的笔记本,写了一段赠言:“事业本是在不断克服一个又一个的困难以后发展起来。”这位校友很受鼓舞,把这段赠言转发给黄明生看。

“最后还有两个大字:切记!”黄明生跟《环球人物》记者讲到这里,笑了起来。

毅力——“宏伟的目标在鼓舞着我”

人生的转折点有时是可以被察觉到的。对青年王树国而言,这个转折点就发生在1978年1月高考中榜之时。

他是河北省沧州市献县人,在兄弟四人中排行第三。1973年,刚满15岁的王树国高中毕业。这一年,大学招收工农兵学员,由当地组织推荐,重点选拔那些有两年实践经验的工人、农民、军人。王树国因缺少下乡经验,无法报考。正式开考那天,他不甘心地站在考场外一棵大柳树下,看着监考老师进进出出。

“题难不难?都考什么题?”王树国问监考老师。

对方如实相告。“这题我会做。”说着,他蹲在地上,用手边的草棍在泥土地上写写画画起来。

“你要考肯定能考上,但你不能参加考试。”老师说。

“那时候我特别伤心。”多年后,王树国依然清晰地记得自己当时的心情。

为了能有上大学的机会,王树国跑到一个县里的农场落户插队,当起了农民。所有农活里,他干得最多的就是起猪圈里的猪粪。四股钢叉一叉下去,端起来的猪粪足有二三十斤重,没几天,王树国就被磨出满手血泡。旧的血泡刚下去,新的血泡又长出来,形成一个循环。

闲暇时,王树国会写写小说,主角多是身边的农民、老百姓。他说自己“看了一切我可能看的书”,包括中国哲学家艾思奇的著作、马克思的《资本论》以及四大名著等。

两年的插队生活结束,油田建设如火如荼,王树国跑到天津大港油田成了一名修井工。每当采油机发生故障,他必须迅速到位检修油井。后来,他又先后做过钻井工、采油工,直到油田发现了这名小伙子的写作才能,才把他留在了组织部。

恢复高考的消息来得很突然。1977年10月的一天,报纸送来时,王树国正在钻井队的钻井平台上工作,看到这个消息,“就像在黑暗中看到了曙光,特别兴奋”。

两个月后的12月5日,王树国赶了几百公里路,从油田会战工地回到城里。考试那天,他和许多不同年龄的人一起走进考场,参加了新中国迄今唯一一次在冬天举行的高考。

作文题目是《宏伟的目标在鼓舞着我》。那是王树国第一次写作文,在石油战线充分历练的他一挥而就,讲述一名年轻的工人如何把石油事业作为自己的人生目标。“把高高的石油井架上那盏灯比喻为人生的灯塔,写如何在石油战线上实现自己的理想、书写自己的人生。”他后来回忆道。

次年1月,王树国以考区第五名的成绩被哈尔滨工业大学(以下简称哈工大)录取。得知结果的那一刻,20岁的他顿时觉得“整个天都蓝了,因为我知道哈工大是一所非常好的学校,在那一刻我突然感觉到人的命运发生了转折,我突然感觉到人和这个时代的发展同步了——我跟上了这个时代发展的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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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7年12月,高考制度恢复。图为当时的一个考试场景。

专业是王树国自己选的——机械工程。当年大港油田技术处有一位毕业于清华大学机械系的大哥,解决了不少机械方面的技术难题,让王树国心生敬意。

大学生活就这样开始了。同学们年龄各异,走入校园前的身份和经历也大不相同,但在理想烈日的照耀下,每个人都生机勃勃、准备大干一场。王树国在哈工大先后取得了学士、硕士学位。1987年,他被公派到法国极负盛名的工程师学院——法国国立高等工艺学院继续深造,从事机器人动力学、控制与仿真技术研究。

他的行李是一个巨大的箱子,里面装了包括擀面杖、菜板在内的几乎所有他能想到的东西。走出巴黎戴高乐机场时,王树国惊呆了——那么多现代化建筑、汽车。高速公路两边的金属护栏让他觉得不可思议:“这个国家太浪费了,为什么把大量的金属都放在路边做护栏?”中法两国社会面貌的巨大差异瞬间击中了他,“那种压力突然让你感觉到你需要奋斗,需要让国家变得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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