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它可能是空前的,但却无法绝后
作者:曾焱(文 / 曾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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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林犹太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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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有158座博物馆的巴黎,开春之后又将有一座新的国家博物馆开门加入:早期艺术博物馆(Musee des Arts premiers)。新博物馆造价2.35亿欧元,设计师让·努维尔(Jean Nouvel)在欧洲建筑界留下过好几个大作品,像巴黎的阿拉伯世界研究所、卡地亚基金会大楼,以及马德里的索菲亚皇后博物馆。希拉克总统在10年前提议建这么一个博物馆,卸任之前终于满足心愿,外界不免把它和政绩工程扯上关系。《费加罗报》说,法国的博物馆多年来习惯了和政治权力孪生:密特朗和卢浮宫扩建,蓬皮杜和蓬皮杜艺术中心,德斯坦和奥赛博物馆……现在轮到了希拉克。博物馆的“孪生”讨论好像还远不止于政治。
建筑师和谁“共谋”
博物馆和建筑师最成功的“共谋”当属西班牙毕尔巴鄂的古根海姆博物馆,不甘没落的欧洲古城,或者那些盼着一朝名满天下的平庸的现代城市,无不把它看成城市复兴的旗帜作品。数字确实叫人眼热心跳:1997年10月博物馆落成,第一年参观人数就有136万人次,其中85%以上是慕名的外来客,里面又有84%专门为了看博物馆建筑而来,仅门票收入就占了当年毕尔巴鄂市财政总收入的4%。3年后,这座博物馆的收益已达4.55亿美元。毕尔巴鄂本是西班牙过气的老工业中心,转眼成欧洲旅游热点和文化中心——倘若只论名气,现在把它归进国际性大城市也不算过分。至于建筑师盖里(Frank Gehry),本来也在大师行列,获国际建筑大奖无数,但完成这件作品后老头变成了巨星:从前他只是建筑界的法兰克,现在他是和古根海姆基金会一样通行无阻的“另一个法兰克”。同为大师级人物的库哈斯这样评价同行的巨大名声:“向更大、更重要项目的过渡已将他从极端的率真变成了极端的虚假。”但谁又敢确定,库哈斯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一点失落呢?2002年库哈斯工作室完成了纽约古根海姆艺术博物馆设计,很出色,但显然不如毕尔巴鄂项目当年那么轰动。
成功的建筑师都极其了解权力诠释者的心态。匹兹堡安迪·沃霍尔艺术博物馆的设计者理查德·格拉克曼就说,他通过一次次会谈和竞标,发现那些为博物馆建筑筹集基金的董事会看中的多半是壮丽的工程规划——无论哪个建筑师的设计,能够令他们着迷的始终是建筑本身,“有时很难解释为什么会对某种建筑做出承诺。它们造价都相当昂贵,都有其自身存在的理由”。据说在毕尔巴鄂博物馆动工之前,执行建筑师和馆负责人对复杂的曲线形投影设计感到畏惧,盖里宽慰他们:“如果你打算建造什么东西,它就是社区的一部分。”他很明白,当一座建筑上升为城市的某种象征或者载体之后,不管多难,总能有人帮你达成目标。
生而就是“展现人最高贵面目的场所之一”,博物馆的姿态在任何时代都最合时宜:建筑师争相奉献造价昂贵的设计是因为人人都渴望成为建筑创新艺术的先锋,那意味着全球性的名气和来自全球的金钱。而对于城市权力层,博物馆建筑是募集资金、提高知名度的重要砝码。美国丹佛市长公开表露过勃勃野心:如果丹佛艺术博物馆扩建工程完成,这座综合性建筑将使丹佛成为“地图上可寻的世界一流的目标城市”。在这样的目标之下,资金庞大、设计另类根本不是问题。大规模扩建艺术博物馆的国际潮流大约从1990年开始,在2000年前后达到高峰,仅美国就有近百亿美元的投入:纽约古根海姆博物馆扩建,10亿美元;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重建,6.5亿美元;休斯敦美术博物馆扩建工程投资几十亿美元,洛杉矶国家艺术博物馆扩建工程算是微型,预算也将近2亿美元。这还没有算入有些建筑因为材料奇特而带来的后续维护开支。5年前已经有报道披露,毕尔巴鄂古根海姆馆使用不过3年,就需要定期刮扫外壳钛材料带来的红棕色残留物。另一建筑师为美国俄亥俄州立大学设计一座以玻璃为主体的艺术中心,建时耗资4300万美元,现在专家却认为材料导致的长期强采光极有可能使得陈列艺术品受损伤,不得不重新改建整修,费用估算又达1000万美元。
( 毕尔巴鄂的古根海姆博物馆 )
对传统博物馆的反动
20世纪50年代,法国著名作家马尔罗(Andre Malaux)就在艺术论《无墙的博物馆》里断定:“在欧洲,如同在日本和美国一样,越来越少的人把大规模的收藏传之后代,越来越多的人把它们捐献出来,最后它们都将来到博物馆。它们将会来到一个正在寻找其形式的博物馆,并且无疑会与我们的博物馆不同,就像我们的博物馆跟过去的画廊不同一样。”不断改变的不仅是博物馆的立面和展厅面积。现代博物馆努力使自己跟上公众和现代艺术千变万化的要求,博物馆的概念因此发展和改变。把博物馆当作有收藏室的画廊,这种观念似乎过时了。陈列和展出艺术作品不再是达到连接艺术和大众这一目标的唯一途径,许多博物馆正在试验自己的社会功能:超前建筑思想的冒险模型?公共权力的载体?文化超市?城市休闲中心?也许都可以。美国沃克艺术博物馆馆长凯丝·霍布尔奇说了,她的目标就是超越艺术博物馆,向美国最大的购物中心一样争取人气和回头客,“它和我们提供的一切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不同”。
( 奥地利格拉兹现代美术馆 )
建筑理性的倡导者勒杜克(Violete le Duc)百年前不露声色地讽刺过法国大建筑师加尼埃(Charles Garnier),他那个令人激动的杰作、巴黎歌剧院的大楼梯,被勒杜克说成“好像剧院是为了大楼梯造的,不是大楼梯为剧院造的”。这样的评论现在可以被照搬到那些光彩夺目的博物馆建筑上面。对于毕尔巴鄂古根海姆博物馆,法国名建筑师布尚(Ptrick Bouchain)就“委婉”地说过,“博物馆的建筑型态应该是服务于参观的,但毕尔巴鄂是个反例”。这个披着钛金属外衣的怪物确实是对传统博物馆的反动,它可能是空前的,但却无法绝后。挑战者太多了:不久前中标纽约世贸大厦重建计划的建筑师丹尼尔·利伯斯金德(Daniel Libeskind)曾为柏林奉献那座著名的犹太博物馆。1988年设计、1999年落成、2001年9月9日正式开放,犹太博物馆成为柏林城里最有明星气质的一栋建筑。有人评价这座博物馆之所以能够吸引众多的参观者,不是因为展品,而是它反常的建筑风格、陈列手段和设计思想。从外观到内部所有线条、平面和空间分割,全都破碎而不规则,参观通道被设计者“强迫引导”,挤压、拉扯、变形随时在提醒参观者保持紧张和不安——这些都彻底颠覆了传统博物馆传递信息的背景,在规则里观看应该是愉悦的,自由的,松弛的。1999年落成后,该馆因为政治因素的影响拖延了两年才正式开馆,但就在博物馆里空荡荡的情况下,来自各地的参观者仍然每天都在排队等候,人们对博物馆外观的兴趣超过了内容。
2003年落成的奥地利格拉兹现代美术馆(Kunsthaus Graz)也称得上“喧宾夺主”的代表作。英国建筑师皮特·库克(Peter Cook)用蓝色塑胶玻璃拼贴出不规则外观,让人想起科幻小说里面的外星人飞船,在周围古典建筑群的包围下显得格外诡异,格拉兹居民送给它的外号就是“外星球生物”。美术馆内部则像是一个硕大的黑匣子,没有日常馆藏,也没有传统的博物馆功能区分割,临时展览五花八门,空间如何分配全凭布展人的兴趣和灵感。■
( 巴黎卢浮宫最早勾勒了现代博物馆的框架 )
博物馆的历史
建筑史学家尼克罗思·博斯在著作《建筑物型态的历史》里面将建筑区分为四大类:政府建筑、火车站、医院、其他——他依据的是建筑物的功能。博物馆被他划分在特殊型态之中。
美国博物馆协会1962年曾为“博物馆”确立过一个概念框架:“非营利的固定建筑;非为经营临时的展示为主要存在目的”,“公共兴趣、提供教育娱乐而开放;以保持、维护、研究、阐释、聚集及展示教育文化上有价值之文物或标本为目的。包括艺术的、科学的、历史的和科技的材料。”这是博物馆的现代平民形态,但在历史上,博物馆一直与财富和奢华密不可分。
词源学里“博物馆”(museum)的词根来自于希腊语mouseion,原义指供奉司艺术与科学的九位缪斯女神的神庙。如果不追溯古希腊托勒密时代和罗马帝国时期那些类似博物馆的机构,博物馆的历史应该从欧洲文艺复兴后期确立。从17世纪开始,许多皇室、贵族和教堂的收藏品对公众开放参观,但在这里“公众”是有限定含义的:特权阶层、艺术家、鉴赏家和大学生。第一间使私人藏品向公众永久开放的是牛津大学阿什莫利恩博物馆,建于1683年。成立于1753年的大英博物馆则是国会向人民承诺的产物。它一直有着研究机构的功能,收藏大量图书,直到19世纪能进去参观的仍然限于学者、艺术家和特权阶层。
在向公众开放的时间表上,1793年由国民议会授权成立的巴黎卢浮宫并非世界上最早的博物馆,但伴随着法国君主制被大革命结束,它最早勾勒了现代博物馆的框架:作为一种体现平等主义宗旨的象征;体现博物馆天然的公共性、宗教和政治的中立性、社会与文化的持久性。这种模式被法国其他城市和欧洲各国效仿并沿用至今:大型、公共、综合、教育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