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界”内生活
作者:贾冬婷位于意租界的圣心教堂一度被用作商业设施,甚至变成网吧 等待拆除的房子
“国中之国”的庇护与规则
1943年9月的一天,还在上中学的王者兴亲眼目睹了意租界被日军“武装接收”的一幕,他后来知道,巴德里奥在那天对盟军投降,恼羞成怒的日军将意租界改为“特管区”,归“伪政府”管辖。意大利侨民在回力球场集中的当晚,王者兴随人群驻足观望,看到他们在各窗口向人群示意,要吃的东西。居民们趁日本兵不注意,将馒头、大饼向窗口掷去,那些两天没吃到东西的侨民抓到手里立即张口大嚼。王者兴的租界生活于是在这种民族和个人情感的交织中展开。
1935年,8岁的王者兴随开轮船公司的父亲从塘沽搬到意租界的“五马路”,现在的自由道。那正是日军肆虐的年代,外面炮火连天,租界内却是管理、交通、治安独立的“国中之国”,成了战时的“避难所”。王者兴记得,那时租界里家家都有收音机,可以收到日本控制以外的电台。“九一八”事变爆发之时,尽管意警察在租界关卡控制,外面的难民还是如潮水般涌入,投亲靠友,或是搭建简易棚。
“日租界一片恐怖萧瑟,甚至公开贩卖海洛因;法租界以商业为主,银行、商厦、店铺和饭店众多,劝业场一带就称为‘小巴黎’……与这些相比,英租界是高级住宅区,遗老,官僚多有聚集,其次的居住地就是意租界,环境幽雅,楼房华丽,秩序井然。路上几乎没有车,到晚上18点多,人也很稀少了,只看见每个路口站岗的警察。”王者兴回忆说,意租界工部局有严格规定,凡欲购地筑房者,都要交给它审核,高矮、形式,原则上由它的工程师设计,每栋房子都不同,又务求整体在高度和外形上的协调有致。严格规划下建成的意租界井然有序,由现在的“建国道”开始向海河方向,为大马路、二马路……一直到六马路,纵向是两条西马路和东马路,以马可·波罗广场为中心,外观相似而又不雷同的白色洋楼分列四角,住着大资本家和高官,再向外铺陈。生活设施也颇为方便,包括“三套马车”——教堂,学校,医院。
意租界招来好多人住,但房价也高,在租界内盖一所房子,可在别的地段盖上好几所,所以,租界虽好,但想进来的没钱,房多人少。王者兴家来找房子时,就看到满街贴着“吉房出租”的小条,房主迫不及待地带他们看房,三层楼,半地下室。“当时每月的房租大概20块银元,相当于10袋面,一般的中产阶级根本负担不了。”
“每天早5点到晚20点,光复道上的意国菜市就热闹起来,各种菜、肉、蛋齐全。以此为辐射,有小文具店,修理上下水道的,理发店等,都集中在这小块区域内,很方便。租界内卖的东西品种多,质量好,相应地,商品价格也高。像稀有的‘快鱼’,先到租界,价格比过段日子到外面贵上好几倍。”王者兴说,物价高的一个原因是收税多,像常在租界出入的人力车,挡泥板上常见有六道捐之多。养狗也要交税,租界里有“大笼子车”打狗,看见狗脖子上没有“捐”,就要带走。
租界管理和维护的成本也高。王者兴说,路面每天洒水车早中晚过三次,路面像镜子一样,闪闪发亮,一尘不染。那些意大利风格的精美房子里门窗扶手、把手都是意大利进口的,漂亮,好看,但一旦损坏,就麻烦了,要到工部局登记,等一年里只来两三次的轮船从意大利带来新的。
( 意租界主要道路——自由道北立面及周围环境 )
“那时不能出租界”,王者兴说,这是租界时期家里的禁令,这样似乎比较安全和干净。他说,小时候有几个地方是绝对禁止去的,比如说“三不管”,直到上了大学才第一次去。
“中国人往东侧走,外国侨民向西侧走。”就像马可·波罗广场公园的这道规定,租界内也界限分明。这个花园是人群聚集的地方,亭台楼榭,小桥流水,常有意国兵来此练习军乐。王者兴也经常周末和同学到这儿玩,他最爱欣赏的,是广场雕塑基座灯光往上打到铜人,四角的小洋楼探照灯向下俯照,再加上洒过水的光洁路面,上下辉映。王者兴说,那个一手拿圈,一手拿棍的“铜人”,其实是“伊丽娜”女神,司航海、通商的。“那时候铜人朝向建国道,现在面向海河了,方向反了。”
花园旁边的回力球场,是个“赌窟”,是被家长严禁踏入的地方。王者兴记得,1945年日本投降后,回力球场慰问美国兵,打了最后一场球,此后球场改为剧院,租界也从此被中国政府收回。
“界”的维护与消弭
“一个花园,一个铜人,家长要找我,准在这俩地方。”如今开着一家“可以吃的博物馆”的“粤唯鲜”老板张连志从1957年出生开始到1983年一直住在民生路中兴里2号,他很怀念这两个儿时乐园,“花园里原来有个小铜马,谁要是坐上铜马玩,谁就是大王”。在一大群男孩子里,四五岁的张连志总是坐铜马的那一个。中西合璧的铜马原本通身黑色,长期被这群调皮孩子骑坐的头部和背部,磨成了金色。
一起玩的孩子们家都是意租界的。“家里有规定,不许过建国道,海河,解放桥,北安桥。”张连志说,虽然现实中的“租界”1945年就不存在了,但里面的人们几乎不去外面,外面的人们也宁愿绕道走,不进来。一道无形的“界”还横在那里,张连志说,是“阶层”。
“外人一眼就看得出来,看说话是不是普通话,穿衣是不是洋气。搞对象,要是找个外面的,人家看你的眼神都不对。”张连志说,外面碰上聊起来,“你们家住哪?意租界?你父亲谁?哦,你母亲年轻时特别漂亮……”一下子亲近起来,有个“气场”。
张连志小时候有个崇拜对象,住在隔壁的2号院的贾大爷,会11国语言,小白帽,文明棍,金丝眼镜,锃亮的皮鞋,打扮得一丝不苟。孩子流行学手风琴,小提琴,一到晚上,平台上乐声悠扬。路上,谁要是骑一辆英国进口的“凤头”自行车,跟现在开奔驰的感觉一样。他说,当时的风气就是这样的,其实家里没什么钱,就要那种“洋范”。
租界也是领潮流之先的地方。张连志记得,七八十年代,流行过穿高领毛衣,上海双线中山装,毛华达呢蓝色大衣,中式领西装,“喜喜底”皮鞋,皮鞋是订做的。
张连志儿时的一个节日是开解放桥,每年10月1日凌晨1点,铁制的桥面都会打开,据说,怕锈住了,开了可过邮轮。看着这个连接租界内外两个世界的庞然大物轰然打开,张连志总觉得一阵激动,所以每次无论多困都会等着。
“拆铜人了!”“文革”后期的一天,在外面玩的张连志听到喊声,连忙跑到广场,这时,周围已经聚集了很多大人小孩。缠绕着铁丝网的“铜人”已没有往日了的神采,从下午开始,镐一下下锤打,天擦黑,终于,“轰”地一声,铜人倒下了。张连志和小伙伴们互相看着,谁都没声音,四周静极了。家长也不敢说什么,过一会,好似安慰孩子一样,“这回行了,中间走车也方便了。”铜马也在那段时间消失了。张连志无数次地想起这个时刻,对他来说,铜人铜马是他“阳光灿烂的日子”的象征,从此,他无忧无虑的童年时代结束了。
对门“曹太太”他们家,后来说起来,就成了“曹娘”,“曹婶”。“小洋楼”被重新分配,神秘的深宅大院打开,租界外的人纷纷涌入,一间屋子住一家人,小洋楼变成了“大杂楼”,“阶层”的界限逐渐模糊了。
王照70年代初随父母搬到民族路50号,也是一座“大杂楼”,一家五口挤在二楼14平方米的里外间内。初看这栋楼,上三层,下一层地下室,坡屋顶,房檐很长,下雨站在下面不会被淋到。一层有很大的厅,转角木楼梯。王照想,长大后把它买下来。
日子长了,19户挤在一个院里,东西堆得满满的,常为了放煤的地方打架。做饭都在走廊里,谁家这顿吃什么,大家一清二楚。那些彰显富贵的精美细节——有弧度的拱门,木质百叶窗,雕花楼梯扶手,大理石台阶——渐渐被淹没在琐碎的生活里。
昔日重现?
民生路曾是条很幽静的路,可以在路上跳皮筋,跳舞。付明华家住在民生路57号大院,与张连志只隔三四个院子,经常一起回家。“最早,我住的院子里有两棵海棠树,春天开着粉红色的花;沿着鹅卵石铺就的地面走,门口有两个石狮子,还有宽大的汉白玉台阶,被我们当成滑梯玩。”付明华记得有次和张连志演出回来,路上没车,漫天下着大雪,月光照在雪地上闪着银光,“这不是白毛女的场景吗?”他们在路上演起来,付明华扮喜儿,边唱边跳。
付明华记忆里,民生路有三次大的变化。她说,1976年唐山大地震后房屋损坏了一次,各家趁势把地震临建棚改成了长期住房。第二次是改革开放,路上车越来越多了,门脸房改作商铺,整条街变成了摊贩一条街,裁衣服的,磨烧饼的,卖菜的,卖药的,开早点铺的,自行车都不知往哪儿放了。这一次“腾笼换鸟”是最彻底的一次,把所有居民都腾走,重建或修复。她说,民生路又找到了往日的幽静。
“变来变去把我变到这儿来了。”年近八十的王者兴一直住在意租界内,1951年从自由道的小洋楼搬到北安道,后沦为六七户合住的“大杂楼”,直到2000年拆迁,搬到建国道与四经路交界的旧楼房里。因为“面积小,房子矮,不安静”,一直住小洋楼的王者兴开始还真不习惯,“不过,现在小洋楼成别墅了,住不起了”。
第一次听到关牧村唱歌,还是在“第一工人文化宫”看钢锉厂的职工汇演,付明华觉得:“这女孩子怎么唱得像男孩子一样?”当时女中音很少听到,后来关牧村就是在这儿唱红了。
张连志说,由最初的回力球场改建的“一宫”曾是天津最好的剧院,宽敞,有包厢,拢音效果好。无论唱歌的,跳舞的,说相声的,必须从“一宫”走过,才能红。“后来演出少了,改为电影院的‘一宫’经常放内部片,单位发票,不许小孩看,比如《啊,海军》。不过,我们随便进,这也算是一种特权。”90年代,“一宫”又改为“康好”迪厅,当时天津没几个迪厅,一度特别火,“民族路堵得严严实实”,没几年就衰败了。旁边的小花园,也随之变为鸟市,集邮市场,现在又改回花园。
“一宫”一度是天津市的文化中心。那时候,从“一宫”开始,意租界的生活圈子跟打开扇面一样,基本到哪都是10分钟:去东站走路只需5分钟;广场桥那会还是浮桥,过去就是劝业场;北安桥过去是百货大楼,南市。除文化中心,意租界内还曾有个“大广场”,在海河边,是整个天津当时唯一的大型广场,设有主席台,国庆等大型活动都在这儿举行,是当时的政治中心。90年代,一些活动不怎么举办了,这儿被改成大片草坪,只有旁边的“广场桥”记着它原来的辉煌。
什么时候开始失去中心地位的?王照说,意租界内停滞不前,慢慢被高楼大厦构建的各经济中心取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