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从巴尔干到奥斯曼:大地书桌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位于塞尔维亚首都贝尔格莱德的卡莱梅格丹城堡
文 / 陈丹燕
贝尔格莱德
已接近下游的铁门峡谷,贝尔格莱德附近的多瑙河并不如奥地利的壮阔干净。我从老城出发去南方,告别这个15世纪由斯特凡·拉扎列维奇公爵建立的塞尔维亚古都,前往塞尔维亚腹地,去寻找拉扎列维奇公爵身上的塞尔维亚故事。我随身带着塞尔维亚作家帕维奇在南斯拉夫即将崩溃前夜发表的长篇小说《哈扎尔辞典》,其实,要不是这本小说,我也许不会到塞尔维亚来旅行。《哈扎尔辞典》呈现的历史、往事、语言、小说结构,人物冲破所有既定时空的无限穿梭,被读者们称为20世纪最伟大的迷宫小说。作为我,一个已有30年职业写作经验的作家,已知道所有的小说形式和小说结构,与其说是文学的技术问题,不如说是作家的意识形态呈现。我已感受到,这部小说所有的迷宫设置里都散发出巴尔干历史特有的血腥与哀愁气味,层层叠加,诗意盎然,却令一个远离巴尔干的外人无从下手。那正是一个无所事事的秋天,上海酷热的夏季终于结束了,人们忍不住心中有种重生的喜悦。我决定要去塞尔维亚读这部小说。
顺便说一句,这部小说本身非常迷人,这种看似单纯,实则丰盈繁复的迷人,是推动我去做一次阅读旅行的重要原因。
在贝尔格莱德老城中心的莫斯科饭店匆匆调整了时差,先去拜访了帕维奇夫人,看到了帕维奇写作《哈扎尔辞典》时使用的一张巴洛克风格的精巧小书桌后,我就离开都城,去摩拉瓦河谷了。
贝尔格莱德的所谓古都,在塞尔维亚王国大崩溃的中世纪末期,它就是塞尔维亚民族在强大的匈牙利和更强大的奥斯曼帝国夹击下,一处绝处逢生的都城。它虽然只是围绕着卡莱梅格丹城堡的小小弹丸之地,包括了如今长满和平细草的护城河和之外的一座丘陵、几条街道,等等,但却耗费了拉扎列维奇公爵几乎一生的时间,才为动荡不已的塞尔维亚王国留下一个都城的根。而这城堡的名字里仍遗留下奥斯曼帝国的痕迹——“卡莱”是突厥语里的城堡。让它留到现在,城堡从来就是贝尔格莱德的心脏。
青年时代的斯特凡公爵站在弟弟沃特旁边,与父母分立于柳波斯尼亚修道院教堂入口的两边
但就在这一小块地方,拉扎列维奇奠定了贝尔格莱德的气质。不断加固的城堡和要塞里,驻扎着威风凛凛的龙骑兵军团。城堡外的街市与住宅里产生了塞尔维亚重要的政治、经济与文化生活。古老纺织业为繁荣带来了物质基础,让拉扎列维奇能善待文学和艺术。因此从拜占庭帝国流亡而来的艺术家和技艺超群的手艺人、受过良好教育的匈牙利教师和僧侣们,都陆续在贝尔格莱德安顿下来。从那时起,贝尔格莱德就有了它自己遗世独立而又混合多元的城市气质。相对古老安静的摩拉瓦河流域来说,这里就可以用“都会”这个词来形容了。
在我离开贝尔格莱德时,14世纪出生在塞尔维亚南部的斯特凡·拉扎列维奇公爵,还是在巴尔干历史中被湮没了的古人。我只在介绍摩拉瓦河谷东正教修道院的书里依稀照过他的面,14世纪留下的湿壁画斑驳异常,他的画像位于最为幽暗的教堂门边,照相的人用了闪光灯,照片上根本看不清他的相貌。在瑞瓦尼察修道院教堂的墙上,我看到他和弟弟站在一把大胡子的拉扎尔大公和相貌始终优美的米莉察大公妃画像中间。那时他还年幼,不及父母肩膀高。就像通常人家一样,未成年的孩子总在父母中间,被他们保护着。那时,他只是塞尔维亚圣人拉扎尔大公年轻的长子,在壮烈殉国的拉扎尔家族男丁中一个因未成年才活了下来的小王子,继承了父母的金发。
奥斯曼帝国苏丹巴耶赛特一世(约1354~1403)
到达米莉察大公妃的柳波斯尼亚修道院已是黄昏,在一团中世纪的幽暗光线中,我竟然在壁画上又见到他了。他长高了,与父母分立于门洞的两边。他的面容依然难辨,只能确定他身材的变化,他成了一个修长而秀气、金发飘飘的年轻诸侯。他后面有了一个圣人的金光环,还有一对天使环绕在他的光环两旁。即使是在柳波斯尼亚修道院,我还只是为东正教堂里呈现出的地方历史赞叹,我格外喜欢在古老壁画里栩栩如生地看到一个男孩子的成长,作为旅行中的作家,我闻到了故事的气味。
离开卡莱梅格丹城堡时,我已计划好,这一程旅行我要去摩拉瓦三河汇合处的丘陵上,去找他和他父母散落在森林边的三个修道院,亲眼看过他们留在墙上的画像,就去拜访他们的墓。我听说过他父亲拉扎尔大公的一些英雄传说,以及中世纪修道院里保存着的精美壁画,以及至今依然的拜占庭式布道,这些都是帕维奇小说的文化基础。我带着他的小说而来,这是我去河谷旅行的初衷。但我不知道,那些流传在摩拉瓦河谷各个修道院里的故事里,按照《哈扎尔辞典》的线索,最终走出迷宫的不是拉扎尔大公和大公妃,而是斯特凡·拉扎列维奇。他的故事开始主导我接下去的旅行。我更不知道,他会带我去到土耳其的布尔萨。在那里将我交给一堆拜占庭废墟,最终将我带到公元1世纪复建的希腊城市老底嘉,在那里,我真正读完了一个哈扎尔迷宫里的故事。
巴耶赛特二世清真寺位于土耳其伊斯坦布尔的巴耶赛特广场
这本身也是一个迷宫般的旅行。
话说在那外墙由红砖与白石细细镶嵌拼贴,带着拜占庭马赛克风韵,又带有摩拉瓦河谷麦田与森林淳朴气味的修道院里,拉扎列维奇渐渐在传说中长大了。科索沃大战惨败后,塞尔维亚王国并未灭绝,而是以奥斯曼自治属国的方式存在,拉扎列维奇就是在夹缝里游刃有余的属国诸侯。他赢得了时间,和父亲一样训练出一支善于打仗的塞尔维亚骑兵,他带领这支骑兵团为奥斯曼帝国出征,与在科索沃亲手砍下他父亲头颅的苏丹巴耶赛特联手抗击东征的十字军。关键时刻他的骑兵稳住奥斯曼大军的阵脚,因此他们也成了长期的战友,直到巴耶赛特被蒙古骑兵俘虏,关入铁笼之中。直到那时,他才有机会定都贝尔格莱德。脱离奥斯曼帝国后,他成了匈牙利王国的属国之君拉扎列维奇公爵,塞尔维亚骑兵军团的大骑士,再次为塞尔维亚赢得喘息的时间。
土耳其布尔萨(Bursa)的绿色清真寺(Yesil Mosque),历史可巴耶赛特二世清真寺位于土耳其伊斯坦布尔的巴耶赛特广场追溯到15世纪(外景)
他那一生征战于多瑙河畔,为彼此敌对的帝国出生入死也就是为自己祖国的一息生存。他身段何其柔软,既可做奥斯曼帝国的属国之君,又可以做匈牙利王国的诸侯,他能成功地化敌为友,使夹缝中的塞尔维亚保持自治,又保持了自己尊贵的身份。
他在离父母不远的另一座小山丘顶上也修建了自己的修道院。在他的教堂墙壁上,他的面容也已模糊难辨,但他已是穿着金色花纹礼服、手执东正教十字架的公爵了。他仍有一头金发,左手托着自己的瑞萨瓦修道院。他教堂里的湿壁画与父母的最不同之处,是出现了许多精美异常的武士像。靠近右手窗台的,是整个塞尔维亚东正教堂里最好看的一幅三武士像。穿盔甲的握剑三武士在姿态英勇的同时,溢出一派纯良,他们的神情里并无杀戮之气,只是英勇和无辜,甚至有些欢快。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这才是斯特凡的骄傲。这些端正、自豪、英俊而凛冽的、形态各异的武士像才是拉扎列维奇心中的圣徒。他教堂的湿壁画是神圣武士像最多的一座,他们是他教堂的灵魂所在。他本人的画像处在他们之间的门边,仿佛将要领军而出。也许这些精美异常的武士像也来自于他少年时代对克鲁斯瓦兹要塞里,父亲骑兵团的怀念。
土耳其布尔萨(Bursa)的绿色清真寺(Yesil Mosque),历史可巴耶赛特二世清真寺位于土耳其伊斯坦布尔的巴耶赛特广场追溯到15世纪(内景)
他的修道院被称为摩拉瓦学校,因为从这个修道院开始,修士们不光照顾来礼拜的男人们的精神,也教他们认字和阅读。祭司们布道时,他们不光阐述《圣经》,也讲述塞尔维亚的文化与历史,以及拜占庭的往事。当他们唱赞美诗,他们在古老的拜占庭曲调里保留了低沉的喉音。摩拉瓦修道院教育信众的传统持续了两个世纪,直到17世纪,塞尔维亚修士带领信众起义。
正是在这些一过正午便幽暗一团的修道院教堂里,斯特凡·拉扎列维奇渐渐为我熟悉。我向嬷嬷们打听他的往事,在他的画像上寻找细枝末节,晚上在修道院的客人餐厅里用无线网络在谷歌上查巴尔干历史故事,寻找他的蛛丝马迹。他在欧洲著名的战役中出现了,打尼科堡时,要不是他带着骑兵护在巴耶赛特左翼,巴耶赛特也许那次就不能完胜十字军。在安卡拉战役中,巴耶赛特溃败被俘,而拉扎列维奇和塞尔维亚骑兵却得以逃脱。他是个作战奇才。我在前往各个修道院的山中古道上与向导谈论他,他又是塞尔维亚第一个写长诗的诗人,这长诗写的是“爱”。如果说他父亲是个英雄的大公,他就是一个务实的政治家。看来,他们父子代表了巴尔干性格中的两面:逞英雄和无底线。
老底嘉古城遗址
他本人静卧于瑞萨瓦教堂东南角一块朴素的石碑下。这里的墙上不再有他的家人和孩子的画像,根据奥斯曼帝国对于血贡之族的约定,从奥斯曼帝国的皇宫学习结束,回到家乡为奥斯曼帝国治理属国的贵族少年,不能繁衍自己的后代。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斯特凡·拉扎列维奇保留了自己的姓氏,但无法保留他家的血缘,拉扎尔家族的故事到此结束。
若是诚挚的旅行,总会遇到一些奇妙的连接,如下跳棋般轻盈而不可预见。但它们总会与更辽远的山河大地关联,这在我漫漫长途旅行中已经被再三证实。我相信它会适时出现,就像相信那些经历过的地理现象一样,比如从亚洲到美洲一整天的时间倒退。比如在太平洋上空,从东亚飞往北美途中,经过日变更线的时间裂隙时的剧烈颠簸。我相信旅途中会冥冥中和早已决定了的过程相逢:该遇到的人,该去到的地方,总会慢慢显现出来,就像房梁交汇处的木头榫头。貌似一直往前的旅行,有时其实是一直后退着的,为了与旅途中的意义相逢。所以,诚挚便是顺从。顺从总是粘上鞋底的漫漫长路,往前走。
这次由斯特凡·拉扎列维奇公爵引导的旅行将我带到了奥斯曼故都布尔萨。这是出发时完全未想到的延伸。
布尔萨
到达布尔萨后,沿着当年丝绸之路拓出的古道,就到了一个中世纪的大驿站。素不相识的人在老椴树下坐着喝红茶,那树是真的老了,树干上突着许多大木疙瘩,好像老人脖子上淡褐色的大疣子一样。但是我能想象到了春末的六月,树上开出千朵万朵淡黄色的小花时,那种温柔恬淡的迷人香气将如何环绕在这古老的驿站院落里,细雨般落在从东方远道而来的长安商人乌黑的发髻上。
我在一个希腊小伙子的指引下来到巴耶赛特一世苏丹建造的十二穹顶大清真寺门前。这就是他和拉扎列维奇大败十字军后,靠法国和匈牙利的战俘赎金建造的胜利清真寺。在塞尔维亚时,我听说当时巴耶赛特在科尼堡大开杀戒,拉扎列维奇看到自家连襟也在战俘队伍里,才说情,让各国出赎金换回贵族。这个美丽又巨大的清真寺从14世纪末一直使用到现在。
拉扎列维奇的故事带我认识这里的雷霆巴耶赛特。沿着熙熙攘攘的大道往老城的方向去,越过一条古老的河流,就能看到优美异常的绿色清真寺,它是1415年他儿子按照阿玛西亚的巴耶赛特清真寺建的,向父亲致敬。
这里是巴耶赛特的故都,他当年将父亲穆拉德一世的尸体从科索沃带回这里,将他安葬于穆拉德苏丹清真寺中。后来,他自己在蒙古铁笼里自杀,他的尸体也被运回到这里,安葬在他自己的清真寺中。与拉扎列维奇留在修道院壁画里的一生不同,布尔萨朴素的巴耶赛特清真寺里只有烛光与旖旎的书法,并无他的肖像,我已经无从想象传说中他的希腊母亲曾带给他的英俊面容。
但是,旅行的我来到布尔萨,来到布尔萨古老的市场和驿站。
在老城的古巴扎里,我看到一座还在使用的古老大理石喷泉。希腊式的喷泉,帕加马王国时代的遗物,正汹涌地喷出希腊化风格的新鲜清水。在爱琴海土耳其的海岸线上,那些拜占庭前的废城,处处都有干涸了的大理石喷泉。在想象中,处处都能听到潺潺的古老水声。这时,一个土耳其小贩缓缓从喷泉后的巴扎里走过来,他扛着一根特制的木棍,上面串满了环状的面包圈,面包上沾满了芝麻。这是布尔萨传统面包圈。面包圈被揉成细长结实的面团,让我想起贝尔格莱德清晨街头面包店里新鲜烘焙的面包形状。
在布尔萨,传统面包圈的小贩走过后,帕加马王国的喷泉就在空气中散发出了清凉的水汽。围绕着喷泉,一个小型半圆的石头广场的古老石阶上坐满了当地人,有人在读书,有人在喂孩子吃一只苹果,还有人在等人。这里仍是当地人聚集之地。
历史总是层层叠叠地堆砌着另一番,并又一番相貌。不问是非,只闻往事,这是追寻历史本身的态度,也是地理阅读的轻松之处。只要你愿意顺从它已有的面貌,你就能顺利走进历史地理的地图里,对那些往事隔岸观火。最终你才会发现,自己已经被历史无声地教导过了。要到这时,我才能回到深蓝羊皮纸封面的《哈扎尔辞典》里,理解帕维奇为什么要写一段波朗诺维奇次子佩特库坦的爱与死,双手接下故事里帕维奇对历史沉痛的认知与叹息,塞尔维亚式的。
在奥斯曼旧都布尔萨,还有一条古道就这样从历史重重尘土的缝隙这样缓缓溢出来,它引导我接着向前,经过帕加马王国遗下的各个旧城,往时间遗产的深处去,经过公元前的世界都市以弗所,直到安纳托利亚的一座小山上,《圣经》启示录里提过的,希腊化时代贸易古道边的富庶城市老底嘉。
从布尔萨那座仍旧哗哗喷出清水的古老喷泉开始,我沿着拜占庭帝国的古道往土耳其南部去。是的,我是走在土耳其的政区里,但却是走回到拜占庭帝国的历史地理版图里:在君士坦丁堡的索非亚大教堂里,东正教长着深幽黑眼睛的圣人们仍旧在高高的穹顶上凝视着下方,细小的金色马赛克仍旧带着强烈的拜占庭风格闪闪发光,寂静的钟楼在15世纪彻夜鸣响后,不再发出悲鸣之声,在这里我不能不想起塞尔维亚中部的那些中世纪小教堂里,那些湿壁画里从未疲倦过的黑眼睛。在六翼天使旁边的廊柱上,挂着哈里发们的名头和箴言,那是大多数土耳其人也难以阅读的阿拉伯文字。但是这个公元6世纪建造的东正教堂,无论如何都是拉扎列维奇,甚至圣萨瓦的精神故乡。
在苏菲亚大教堂里的维修脚手架据说已经搭了十几年,但一直都未能完成。大多数参观者都尽量避免看到那些钢管搭建,直至穹顶的脚手架。它看上去似乎天长日久,又无人问津,但我却觉得这才是拜占庭遗迹的真实模样。
在这里有一堆宿怨结了尾:从巴耶赛特一世开始围困的君士坦丁堡,终于在他死后半个世纪被他的子孙完成,拜占庭帝国的君士坦丁堡终于成为奥斯曼帝国的伊斯坦布尔。帮助奥斯曼军队攻开君士坦丁堡城墙的,正是多年前在多瑙河边的尼科堡大败给奥斯曼军队的匈牙利人。历史中的恩怨,有时消逝,有时沉渣泛起,总是敌我混淆。
苏菲亚大教堂顶上的东正教十字架被推下摔碎的那一刻,中世纪也被摔碎了。一部《哈扎尔辞典》,有半部故事围绕着伊斯坦布尔和它的前身君士坦丁堡,所以,我向它走去了。许多年前,帕维奇也沿着这条路走向伊斯坦布尔,走进佩拉宫酒店。我追随他,带着他的书,寻找1982年转世汇集来此的,穿越了各大宗教地狱的魔鬼和捕梦者。
道路仍旧粘在我鞋上。在地图上我是向前走,从伊斯坦布尔过马尔马拉海峡,越过布尔萨和特洛伊,去帕加马,那里有个古老的卫城在山坡顶上等着我。而在历史上我是节节后退,退向小亚细亚未被塞尔柱土耳其占领的拜占庭帝国的版图,再退向更早的希腊罗马时代,那些古老的大理石废墟城市。我曾迷醉在那些古迹里,帕加马深渊般的古露天剧场,以弗所堆满精美的大理石神庙废墟的古广场,爱芙洛迪西亚的大卫浴场,西拉波利斯的古温泉和阿波罗神庙废墟,拉扎列维奇和巴耶赛特已经远去,我去到他们的恩怨远未开始的历史中。追寻他们的故事在此时变成了追寻更为辽远过往的旅程。那是对小说中提到的一座黄昏时的古剧场废墟的寻找——被时间深埋的历史正在那里扇动着蝴蝶的翅膀,中世纪的巴尔干也在那里扇动着蝴蝶的翅膀,它带来了1999年北约空中打击的炸弹。
老底嘉
我一直走到了与希拉波利斯古城遥遥相望的古城老底嘉。
如今我所见的老底嘉废墟还不算古老,它是公元1世纪建立在公元前200多年帕加马王国的一座老城废墟上,而那座城则是建立在一座叫作宙斯之城的希腊化市镇上,与山顶上的希拉波利斯古城遥遥相对。
希拉波利斯的阿波罗神庙瘫倒在古老的温泉里,传说中埃及艳后克劳佩特拉曾在这里与安东尼皇帝在温泉里嬉戏。如今山顶的温泉还在,连阿波罗神庙那些倒在温泉里的柱子都还在,游客们仍热衷于去那里泡澡,特别是从克里米亚来的、说俄语的黑发游客们。
我走上传说中熙熙攘攘、挥金如土的叙利亚大道,如今它两边的大理石柱子没有一根是完整的,柱子后面的大理石店铺、神庙和喷泉,没有一间是完整的,地上也没有一块石块是没有裂纹的,放眼望去,如今也没有一个人。
烈日将老底嘉公元前200年古老剧场的石头晒得滚烫,巨大的石块座位废墟四散在从山坡上深深向下的剧场里,被黄草掩埋。尼禄时代的大地震折断了剧场四周巨大的爱奥尼克柱,公元60年造成的残余至今仍散了满地。我在山洼的古剧场里感到皮肤上的水分被古老的空气和亘古的烈日迅速吸干。我的头发因为干燥的静电,从头皮上微微炸起,《哈扎尔辞典》中的气氛在这里栩栩如生。
剧场中央,一些宽大体面的石头阶梯座位上仍残留着希腊字母,我相信这些的确是过去这些座位主人的名字。但我不是真的会用字母拼出这些名字的读音,所以《哈扎尔辞典》里的句子自然涌上眼帘:“盖伊尤斯·韦罗尼絮,阿埃特,塞克斯都,克罗蒂乌斯。盖·费里尤斯”。于是在那里,与《哈扎尔辞典》中第27页开始的佩特库坦和卡莉娜的故事,在3000年的古老露天剧场里,夹带着古道一路上与层层深入的历史汇合。
沿着古道向前走,再向前走,从塞尔维亚王国,走向奥斯曼帝国,走向拜占庭,走向《圣经》的使徒时代,走向帕加马王国,走向爱琴海沿岸希腊化的泛神时代。这一刻,真的很难说清,帕维奇的故事线索,与从贝尔格莱德到老底嘉一路延伸的古道,地理与历史沿着古道自然生成的多样性,到底是哪条线索将我引导到此地。
幸运的是我竟然沿着自古就有众人奔袭不已的道路,一路走了过来。
翻开书,到27页。故事中的佩特库坦和卡莉娜在黄昏时走进一座荒草丛中早已废弃的半圆形剧场。这对相爱的情人在这里吃他们的晚餐,似乎一切都正常。但实际上,半圆形剧场里有成千上万的鬼魂在看着他们,与他们一起吃,一起喝,一起亲吻,整个剧场里充满了无限的回声。直到佩特库坦不小心割破了手指,鬼魂们闻到了鲜血的气味,将这对情人吞噬掉,而且,早几分钟被吞噬的卡莉娜成为鬼魂后,也参与了对佩特库坦的吞噬。
这个故事现在已不平摊在轻质纸上一行行宋体字里,而是倒放在我手中温热喷香的一团活生生的物质。剥开帕维奇的故事,好像剥开诺威巴扎老街上那滚烫喷香的烤包子,帕维奇那一大团巴尔干肝肠赫然手中:那是对巴尔干错综历史入骨的无奈:伤感,愤懑,从精神到肉体已遍布伤痕,却无从展示。任何宗教与哲学构成的是非观,在这里总是不合用,欲说还休,欲罢却不能。
在这里想起帕维奇说自己“是世界上最遭人恨的民族的最著名作家”,他只是不能说得再精确了。
这漫长的一路,道路越来越古老,却始终粘在我的鞋子上。这古道莫非是要让我明白世上没有什么会真的湮灭在历史中,好像那湿壁画上的金发少年,但这世上也没什么真的永恒,好像老底嘉城中叙利亚大道上的大理石废墟。但好在我手中还有《哈扎尔辞典》。它让我看到道路的终点,帕维奇的故事里,历史的鬼魂是如何吞噬了现实中相爱的人们。那相爱的人儿又如何吞噬了彼此的残渣,成为历史厉鬼中的一员。其实历史才是饿极了的鬼魂,不容现实有任何出路。
原来千里万里,总是回到读懂一部小说微小而重要之需。
我渐渐感受到帕维奇故事里散发出的巨大厌倦。他的人物不停地奔忙转世,不停地奔走于现实与梦境之间,不是为了创造什么,而是为了躲避什么。但始终无法躲避的,是隐藏在历史中的宿命。帕维奇不仅不喜欢历史,他更厌恶历史的纠缠,他只想摆脱那些吞噬现在与将来的鬼魂,他根本就不想有人对他约定什么“你们俩必在君士坦丁堡相遇”。——《哈扎尔辞典》
这本充满历史尘埃却又古色古香的小说,让自称为哈扎尔人后裔的哈萨克斯坦人爱不释手,他们对帕维奇,就像今天的印度人对玄奘和尚一样感恩戴德,其实这部小说却散发着作者对历史纠缠的、塞尔维亚式的深深憎恶与绝望。他写的不是哈扎尔,他写的是塞尔维亚。帕维奇在写到勃朗科维奇老爷时,他写道:“塞尔维亚人谈起他时,说他很爱他的国家,他是他的国家的食盐和蜡烛。”我却觉得,帕维奇写的其实是拉扎列维奇,也许,也是作者自己。
(陈丹燕,作家,代表作有《一个女孩》及“上海三部曲”《上海的金枝玉叶》 等。近20年专注于旅行文学书写作,是中国20世纪90年代初最早一批前往欧洲的旅行背包客;本文图片除署名外,均为本刊资料用图) 赛特地理旅行塞尔维亚王国巴尔干奥斯曼哈扎尔辞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