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发声时,就遭到这样的暴力镇压”
作者: 郑敖天 刘舒扬自美国校园冲突爆发以来,全世界反复目睹警察冲进大学暴力镇压师生等场面。
当地时间4月24日,美国中部,得克萨斯大学奥斯汀分校,一名胸口挂着媒体证件的摄影记者在拍摄师生示威画面时,被三四个警察不由分说地扑倒在地。
当地时间4月25日,美国东部,埃默里大学,一名瘫倒在地的男子被反铐双手,身体伴随警察的反复电击而持续抽搐。同一天,埃默里大学经济学教授卡罗琳·福林女士被警察按压在地,眼镜掉落一旁。“我是教授!”她高呼道。但无济于事,两个警察跪坐在两侧,合力反剪她的双手,给她戴上了手铐。
5月初,美国西部,加利福尼亚大学(下文称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现场大约有200名学生被捕!”学生“温特斯”焦急地告诉《环球人物》记者——由于担心被警方盯上,他强烈要求使用化名。
温特斯说:“有几百名穿着全套防暴装备的警察在校园里集结,他们先抛射震撼弹,想用巨响在学生中制造混乱和恐慌,接着拆除了我们设置的路障,发射了很多催泪瓦斯和橡胶子弹。许多同学的头和脸被打中了,伤势严重。”
但学生们没有退缩。要求加沙地带停火、美国停止军事援助以色列的反战抗议,持续扩大到全美数百所高校,包括耶鲁大学、哈佛大学、麻省理工学院等知名大学,学生们高呼:“让加沙活下去!”
这些学生从小就被告知有言论自由、人权不可剥夺、民主是天生权利,可是当他们真正行使这些一贯被教导的权利时,等待他们的是什么?
“你们是来‘保护’谁的?”
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是本次美国校园冲突的“主战场”之一。
反战抗议活动是从4月25日清晨开始的。起初,参与的学生并不多,但渐渐地,越来越多的学生、老师和周边社区居民加入进来,温特斯就是其中之一。他告诉《环球人物》记者,学生们的核心诉求有两个:一是要求学校与美国其他高校一起,公开呼吁在加沙地带实现永久停火;二是要求学校基金会中止投资那些为以色列提供军事支持的公司(例如军火企业洛克希德·马丁公司)。
学生们在校园的两处地标性建筑——罗伊斯大楼和鲍威尔图书馆之间搭建起一片帐篷,作为本校的“声援加沙营地”。这里是很多师生每天上课的必经之路,不少路过此地的师生主动提供物资补给或捐款,表达自己的支持。
温特斯称,学生们制定了一套营地行为规范,每个人都自觉维护营地卫生和安全,以保证抗议活动能够如愿进行。“大家相互加油打气,分享水和食物。”
但营地依旧成为反对者的攻击目标。“这些人经常在营地周围来回走动,一部分人对我们破口大骂,或是故意播放刺耳的音乐,他们试图用这种方式激怒我们,但没什么用,因为我们都清楚,为了避免激化矛盾,不能与反对者有任何接触。”
4月30日晚上10时50分,营地遭到了突袭。当时,大部分学生已经睡下,帐篷突然被一群“蒙面人”冲破,他们大声播放着婴儿哭喊的录音,手持自制武器和防熊喷剂扑向手无寸铁的学生们。还有“蒙面人”向学生身上扔爆竹。“我听到同学们在尖叫。”提起那晚发生的事情,温特斯心有余悸:“有个爆竹在人群中爆炸,好多人受伤了。”

学生们仍在努力保持冷静。一名学生甚至走出人群,试图与“蒙面人”对话。但迎接他的,是防熊喷剂的猛烈攻击。其他的学生高呼:“保持阵线,不要接触!”
温特斯说,警察当时就在现场,但当遇袭学生一次次向他们求助时,他们袖手旁观,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并且迄今为止,没有一个“蒙面人”被警方逮捕。
相反,对付起学生来,警察的动作却相当迅速。
5月1日傍晚6时,距离营地遭袭还不到24小时,警察突然向学生们发出警告,称他们在“非法集会”,要求他们立刻离开现场。
“校方和警方没有解释为何认定这是非法集会,也没有和我们进行任何沟通和谈判。”温特斯告诉《环球人物》记者,在发现越来越多的警察集结到周边后,学生们开始用木板和胶合板设置路障,做好了“最后抵抗”的准备。
有学生大声质问警察:“你们的口号是‘服务、保护’,你们是来‘保护’谁的?”“你们为什么要穿防暴装备?这里没有暴力!”警察们毫不理会。
第二天凌晨3点,警方的行动开始了。简易的路障很快被冲破,警方攻入学生们中间,手持警棍和防暴枪,逐个逮捕落单者。有的学生被警棍打伤,有的学生眼睛被催泪瓦斯灼伤,现场一片混乱。
仅仅3个小时后,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声援加沙营地”便不复存在。洛杉矶警方的一个发言人向媒体宣布,此次行动是“成功的”。
“当初我入学时,学校说我们可以在这里不受任何拘束地交流思想、了解世界。但现在,当我为加沙地带的人们发声时,就会遭到这样的暴力镇压。”一名参与抗议的学生悲凉地说道。
志愿者拉菲克负责为学生们处理伤口,他在现场一直待到最后一刻。“一座学校之所以能存在,是因为它的学生。无论这座学校多富有,它都不应该像一个只关注股东利益的对冲基金那样运转。但我感觉在这里的学生们对于警方和校方来说只是一个或一组数字,没人真正关心他们。”拉菲克无奈地摇了摇头。

“没人能在这种情况下后退”
相比有“公立常春藤”之称的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位于佐治亚州亚特兰大市的私立高校埃默里大学规模要小得多,但这里也出现了反战抗议活动。
4月25日上午,数十名学生在校内草坪上搭起帐篷,对校方基金会提出相似的“撤资”要求。几个小时后,亚特兰大市的市警和佐治亚州的州警都冲进了校园。
同意警察入校抓人的是该校校长格雷戈里·芬维斯。在一封发给全校师生的邮件中,他宣称有“外来煽动者”进入校园,在考试期间扰乱了校园秩序。
但出现在抗议现场、希望“保护学生”的埃默里大学教授们显然不同意校长的说法。在目睹一名学生被多个警察推倒在地后,经济学教授卡罗琳·福林女士走上前,愤怒地质问:“你们在干什么?”警察当即转移目标,不断拉拽福林,命令她“趴下”。

福林试图挣脱,但很快被两个壮硕的警察按倒在地。她的头被不断撞向地面。她高声喊道:“我是教授!我是一名经济学教授!你在把我的头往水泥地上摔!”
两个警察置若罔闻,给她铐上了手铐。随后,警方以她犯了“轻度殴打”罪将她起诉。
埃默里大学哲学系主任诺埃尔·迈克菲女士也难逃一劫。她看到警察正在殴打一名学生。“警察又踢又打,那个孩子只能抱住脑袋,试图保护自己。我的本能促使我走上去说‘停下来!停下来!’”
迈克菲回忆,当时自己和警察相距4英尺(约1.2米)远,也没有展现出任何对抗性的姿态,但很快,一个警察走过来,要求她后退。她拒绝了:“没人能在这种情况下后退。”警察立即冲过来逮捕了她。
在被警方押走时,迈克菲遇到一名过路者。过路者问道:“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吗?”迈克菲被警察拖拽着,一边倒退着“前进”,一边回答:“你能打电话给哲学系办公室吗?告诉他们我被捕的消息。”她还想继续说些什么,但被警察一个用力扭送到了前头。
迈克菲被起诉“妨害治安”罪。“我唯一的‘妨害治安’,就是站在校园里,力图阻止警察把一名活生生的人打死。警方和校方说有‘外来煽动者’参加了抗议,我看亚特兰大的警察和州警才是真正的煽动者!”迈克菲愤怒地反驳道。
埃默里大学负责公共安全的副校长谢丽尔·埃利奥特表示,在4月25日的抗议活动中,有28人被捕,包括20名当地社区的人员。校方曾以“非法入侵”为由要求他们离开,但未成功。随后市警、州警协助驱散人群。州警表示,他们对一名拒捕人士使用了泰瑟枪(即电击枪),并用胡椒球弹控制人群,但否认使用催泪瓦斯。
在被警察镇压5天后,4月30日,约有200名埃默里大学师生举行集会。他们举着斥责校长的标语,齐声高呼:“别碰我们的学生!”芬维斯见势不妙,承认自己“外来煽动者”的说法“不完全准确”。但为时已晚,埃默里大学师生决定对他发起不信任投票,若投票通过,他可能会被迫辞职。
“可怕的、丑恶的、懦弱的”
5月9日,曾在乔治·华盛顿大学读书和任教的一名美国教授向《环球人物》记者展示了一封邮件,内容是通知校友华盛顿特区的警察已经“清理了校园内未经授权的抗议营地”。
“他们也对我的大学下手了。”这位教授无奈地说。
就在第二天,至少又有3个大学的抗议营地被当地警方镇压、拆除。
本轮校园冲突的导火索是什么呢?
当地时间4月16日,美国国会众议院以377票支持对44票反对的表决结果通过了一项决议,认定“从河流到海洋,巴勒斯坦将获得自由”是反犹主义口号。这是本轮巴以冲突爆发以来亲巴人士抗议活动的一句常见口号,据说源自巴勒斯坦解放组织。巴勒斯坦支持者认为这是为巴以实现和平与平等而发出的呼声,一些以色列高官和支持者则将其解读为“要求摧毁以色列的呼声”,对此强烈抵触。
第二天,哥伦比亚大学校长米诺切·沙菲克出席众议院听证会。她否认哥伦比亚大学是反犹主义温床,承诺如果学校师生有反犹主义言行,就会被开除。
这一言论引起了该校众多师生的不满。很快,声援巴勒斯坦的学生团体——哥伦比亚大学种族隔离撤资联盟(CUAD),在校园里建起“声援加沙营地”。第二天,在沙菲克同意下,纽约警方进入校园,强行将学生赶出营地,逮捕了至少108人。
此举适得其反,学生的反战抗议活动在多所美国高校爆发。
绝大多数示威活动遭到警察镇压。绝大多数校方同意警察入校的理由是:学生在校内从事暴力活动。但美国一家独立研究组织称,从4月18日到5月3日,美国境内有至少553所大学出现了规模不等的抗议活动,其中,97%的抗议活动都是“和平的”,学生破坏公物的现象也“极其罕见”。
与之相对的,该组织发现了至少70起美国警方使用暴力手段镇压抗议的案例,且多数抗议活动中的暴力冲突都发生在警察开始镇压学生后。
“可怕的、丑恶的、懦弱的。”一名芝加哥大学学生以此形容镇压者。警察往往选择深夜或凌晨对营地发起攻击——那时绝大多数学生都在休息。他们先用催泪瓦斯将学生驱散,再进行抓捕,过程中常使用防爆盾、警棍、电击枪和橡皮子弹。在镇压芝加哥大学抗议活动时,警察还用胶带遮住了自己的警号,以免被查出真实身份。
在这个过程中,校方处在一种尴尬的境地。曾任职于乔治·华盛顿大学的这名教授说:“一方面,美国大学的行政系统将学生视为宝贵的收入来源和‘客户’;另一方面,他们又将学生视为必须加以约束和塑造的‘产品’。美国大学曾帮助美国社会取得重要进步,并享有当之无愧的声誉。但今天,商业模式对美国高等教育系统的渗透,比之前任何时期都更广泛。大学当局表面上喜欢推动文化包容,实际上在制造文化霸权,并从各种各样的剥削性政策和商业交易中获益。这是大学当局与政客、媒体一起压制不同观点的根由。”
在这位教授看来,本轮校园冲突显示,美国社会中新的进步因素正在崛起。“至少一部分美国学生已意识到,想要改变自己的未来,他们必须行动起来,参与斗争,为正义与和平而斗争。这场斗争或许将是一个漫长和痛苦的过程,需要付出牺牲。但如果不这样做,很多美国青年可能就要被动或者主动为残暴的帝国主义势力服务,而这无疑是一个更黑暗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