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陈丽君,越青春越自由
作者: 余驰疆 许晓迪人未到,声先至。采访间外的走廊里,先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紧接着是爽朗干净的笑声,“咚咚咚”几下敲门声后,一张精致的小脸从门缝里探出来,扎着两条麻花小辫的陈丽君出现在《环球人物》记者面前:“您好,是这里吗?”细看眼周还有些银色的亮粉,点缀出一份青春、时尚的气息。
工作人员追着她的脚步进屋,提醒她:“衣服都还没换好呢!”一阵笑声后,她又忙不迭地换装去了。过了几分钟,做好准备的陈丽君终于稳稳坐在了采访间里。摄影师调光的间隙,她坐着发了会儿呆——这是今天难得能放空的时刻。
当天是《乘风2024》的第二次公演录制,行程之满、工作量之大可想而知。除了训练、彩排和真人秀外,选手们还得拍杂志大片、做节目后采。深夜的摄影棚里人来人往,工作人员“架”着一位位疲惫不堪的姐姐穿梭于各个房间、影棚;棚外还有不少蹲守的“粉丝”,铺上一条小毯坐在地上,自动坐成一列准备陪着姐姐们下班。
总之,棚内棚外,皆是特种兵式的存在。
这一切对陈丽君而言都是前所未有的体验——或者说,过去一整年时间,就像一场飞速运转的奇遇,雷霆万钧般把她推至台前,推出了圈。2023年春天,一部名为《新龙门客栈》的环境式越剧先是在杭州走红,随着短视频和社交媒体的传播,很快席卷全国。陈丽君在其中饰演玉面修罗贾廷:折扇遮面邪魅一笑,玉立身段犀利眼神,“老公姐”的名号不胫而走,百万“粉丝”连夜向她与越剧袭来。
作为浙江小百花越剧团的演员,陈丽君是大众眼中的“国家队”:有着稳扎稳打的科班功底,有着二十年如一日的训练演出经历,也有着最严格、最清醒的自我认知和行业规矩。每当有记者问她如何看待如今这“泼天的流量”时,她总会认认真真讲两个观点:第一,这流量是因为越剧,因为传统文化;第二,流量高高低低,她想做的就是让留在越剧上的关注度更久一点。
作为一名“90后”,陈丽君身上又有新时代越剧演员的青春和锐气。她爽朗、大方,采访时神采飞扬、手舞足蹈,讲着讲着突然停住:“哎呀,我手上动作是不是太多了?这样不好、不好,我得正经一点。”
她也勇敢、执着,参加《乘风2024》的消息公布后,质疑声渐起:她是不是要去娱乐圈了?她是不是不唱越剧了?她是不是忘记初心了?戏曲演员为什么要去跳女团舞?
陈丽君直面这一切,发了长长的微博:戏曲需要传承,更需要传播;传统需要守护,也需要突破;人生,既要稳扎稳打,也要勇敢超越……
“无论我内心多么坚定,但别人是不知道的。”她对《环球人物》记者说,“可最后我还是决定来了,我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来。”
“你为什么而来?”
“为了宣传越剧而来,为了让越剧能用更亲切的方式去面对观众。也许有人觉得这样说挺飘的,但我说什么不重要,就让时间去证明吧!”
这是“老公姐”的霸气,也是陈丽君的决心。
不被定义的力量
就在采访的前几天,陈丽君与恩师茅威涛一起去看了场演出。演出结束后,两代“女小生”有了一场掏心窝的对话。当时,网络上对陈丽君参加节目的讨论正热,茅威涛对陈丽君说:“君君,只要你想清楚自己要干什么、做什么,你就勇敢地往前走,去做你想做的、该做的、要做的,老师会支持你,老师一直都在。”
说完,“60后”的茅威涛轻轻抱了一下“90后”的陈丽君。在越剧现代化的发展道路上,茅威涛以敢为人先出名,从现代舞版越剧《寒情》到新派越剧《藏书之家》,到时尚越剧《春琴传》、新概念越剧《江南好人》,再到去年爆火的《新龙门客栈》,她也曾面对无数质疑。这个拥抱,如同一份勇气的传承。
几天后,《乘风2024》初舞台播出,陈丽君以“断层式”人气横扫热搜,成为节目开播以来最受关注的选手之一。
初舞台的曲目,陈丽君选择了《天命》。这本是一首男女对唱的国风歌曲,讲述了花木兰打破世俗战沙场、孙悟空逆天改命斗苍穹的故事。
陈丽君一袭红妆,眉心花钿,一人唱两角,融合越剧唱腔与剑舞身段,一张犀利眼神的动图传遍网络。
“这两人都是我非常喜欢的英雄人物,他们有力量、有勇气,更重要的是,他们是不被定义的。”陈丽君说。
不被定义,某种程度上也是越剧诞生、发展路上的精神向往。越剧称得上一门年轻的传统艺术,去年刚刚度过了自己的“百年生日”;它也是一门独特的传统艺术,在20世纪初中国妇女解放的时代浪潮里,300多个地方戏曲剧种中,越剧是唯一的单性别(女性) 舞台。当时以“三花一娟”和“越剧十姊妹”为代表,十几岁的年轻艺术家们走出乡村、走进城市,走出广场、走进剧场,走出旧时代、走进新时代。
如今,这份不被定义传承至陈丽君的身上。在参加《乘风2024》之前,陈丽君反复跟导演组确认:“是能让我展示越剧的吧?是能让我在歌曲里融合越剧的吧?是会有机会宣传中华传统文化、宣传我们戏曲的吧?”节目组向她保证,会给予她很大自由空间去传播戏曲和传统文化,她这才安下心来。
传统与流行的融合绝非易事,尤其对一个唱念做打近20年,表演习惯早已深入骨髓的专业演员而言。对陈丽君来说,流行音乐会听但几乎不唱,校园时代偶尔同学生日去过KTV,毕业后就再也没去了。
“流行音乐毕竟是大众的,到处都能听到,所以不会觉得流行乐陌生。但当我真的要上去唱、去融合越剧表演的时候,就发现很不一样了。”陈丽君说,“我已经习惯了戏曲的鼓板,我们的三大件都是‘噔噔噔’的节奏方式,和流行音乐的主旋律非常不同。”
她向记者形容自己如今练习时经常陷入的精神状态:“我有时候甚至怀疑自己,陈丽君!怎么回事儿?!”
唱是难题,跳也亦然。个人初舞台表演之后就要进入团队合作的公演,陈丽君第一次尝试现代舞蹈。别人一个摸头动作蜻蜓点水,她习惯性地大开大合;别人动作妩媚现代,她一出手就英气毕现。从个人表演到团队配合,从古典身段到现代舞感,陈丽君摸索了许久。
“我也是来学习和吸收的,既然有这样一个舞台,我就应该用最大力量去感受,吸收不同元素来充实自己,这样人才能变得更加丰富。”到了第二次公演,陈丽君与萨顶顶、柳岩、陈昊宇等人共同演绎《溯》,她的唱腔变了,舞蹈顺了,一个蒙眼飞跃的动作令人印象深刻。融合,首先是要跳出舒适圈,陈丽君迈出了第一步。
而陈丽君的出现,也在潜移默化中影响了《乘风2024》。片中时不时出现的戏腔,一首首融入越剧元素的歌曲被传播,传统文化的传承与创新成为今年节目中不可忽视的环节。
“除此之外,节目的另一个核心就是女性力量,在你心中,何为女性力量?”记者问道。
“我觉得女性力量是非常多元的,她可以是坚韧的,可以是勇敢的,可以是智慧的,她就是不被定义的。也许她曾经在很长时间内被忽略了,但她内心始终有一份渴望,所以当阳光雨露来的时候,就会开出惊艳的花。”

从“不像”到“不一样”
陈丽君的大火,始于浙江小城里的越剧之光。
她的家乡嵊州,是中国越剧发源地,“四工合调”创始人金其炳,“呤嗄调”创始人金芝堂、相金堂,还有大名鼎鼎的“三花一娟”“越剧十姊妹”等,皆出自这里。
在陈丽君的记忆里,儿时的家乡总带着茶香,总环绕着越音。上小学时,她的音乐老师总爱在上课时播放一段越剧,那是她最早的艺术启蒙。13岁那年,她下定决心学习越剧,父母并不支持,告诉她:“学戏很苦,你不会后悔么?”
“不会。”
于是,陈丽君进入嵊州越剧艺术学校。在这所由越剧名家袁雪芬创立、被称为“越剧之家”的学校,陈丽君度过了纯粹也略显单调的3年时光。练功房、教室、寝室,每天三点一线,一星期只有3小时外出时间。在老师眼中,她是个极能吃苦的孩子,从小就表现出强大的韧劲,每天的练习时间都超出规定。
陈丽君至今还能回想起小时候练功的场景。练习一个动作,做了一轮又一轮,手已经在发抖了,汗水从头发、手心、背部一滴滴落到地毯上。坚持不住的时候,她脑子里有个声音一直告诉自己:“你知道这条毯子上流过多少人的汗水?今天你也要把自己的汗水留在这里!你要坚持住,别人能做到的,你为什么不能?”
2008年从艺术学校毕业时,16岁的陈丽君就已经拿到了全国艺术院校“文华奖”地方戏组金奖。身边不少同学转行、工作,陈丽君反而坚定了继续求学精进的念头。那一年,浙江小百花越剧团首次尝试与浙江艺术职业学院联合开办五年制的“小百花越剧班”,为小百花定向培养25名演员,陈丽君决定奋力一搏。
从嵊州到杭州路程不远,但是陈丽君总觉得这是一次决定命运的考试。主考官是时任浙江小百花越剧团团长的茅威涛,留下一句:“先读一年试试吧。”陈丽君以为自己依然“待定”,决心更拼才行。
事实上,茅威涛等前辈第一眼就发现了陈丽君的天分,只是对她另有安排。当时,陈丽君身高已超过1.65米,是班中最高的学生之一。入学3个月后,班主任陈伊娜向陈丽君提出建议:从花旦转工小生。这意味着陈丽君必须把前三年的许多经验抹去,从最基础的地方重新开始,从手、眼、身、法、步各个细节练起:练云手练到虎口疼,学武戏五脏六腑都痛;最难的是唱,从花旦到小生,陈丽君的声带一度练出了问题。
在小百花的教学体系中,技术是基础一环,对表演的理解是更深的一环。读书时,陈丽君曾在小剧场看过学姐们的毕业演出《葬花吟》,一下子被那份浪漫和哀伤击中了。

“当时就想,我要是能演该多好。”陈丽君说,“但其实特别难,需要你对角色有很多不同理解才能打动人,那个时候的我完全还做不到,第一次演贾宝玉的时候,老师说我不像。”
很多年后,陈丽君作为优秀毕业生回校演出,再一次演出《葬花吟》,突然发现自己不一样了,“我终于感受到他了”。
从“不像”到“不一样”,是一个越剧演员从技术到角色的升级。那些年里,陈丽君在茅威涛、蔡浙飞等老师的带领下演毕业大戏《步步惊心》,老师们演大班,她和同学演小班轮番上,压力大到半夜做噩梦惊醒;毕业后进入小百花,一下子被专业演员们的竞争力和实力震住,为了上台只能更加奋进,最终她接过老师茅威涛的经典角色——《五女拜寿》中的邹世龙;剧团外,她像升级打怪一样参加比赛,从省内到全国,从越剧到多剧种,《断桥》《周仁哭坟》《珍珠塔·惊塔》等折子戏演了一遍又一遍,最后流传出“陈丽君比赛一定拿奖”的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