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证了中法科技交流四十年

作者: 尹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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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4月28日,张勇民在北京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本刊记者 侯欣颖 / 摄)

“可以帮我在学校门口拍一张照片吗?”法国国家药学科学院院士张勇民对《环球人物》记者说。

这一天是4月28日,张勇民只在北京短暂地停留,几小时后就要乘飞机回法国。他特意将采访地点安排在了自己的母校——北京大学医学部。

“我上学的时候,校名还是北京医学院。”他回忆着往事,对母校历史如数家珍:1952年,全国高校院系调整,医学院从北大独立出来,成为北京医学院,1985年更名为北京医科大学,2000年又重新并入北大。“大学毕业的时候,我在校门口拍了一张照片,一转眼40多年过去了,今天想再拍一张,留作纪念。”

回国帮学生改毕业论文

“又到毕业季了,我这次回国的主要任务就是帮学生改毕业论文。”张勇民说。内蒙古是他的家乡,从2019年开始,他兼任了内蒙古大学特色药用资源糖化学研究中心主任,招收了不少博士生、硕士生,希望能为家乡培养更多人才。今年,张勇民有6名硕士生和2名博士生毕业,改论文的工作量很大。他从4月12日一直改到23日。

“张老师对学生的论文都逐字逐句地改,包括标点符号。他对学生的关爱有时候比对自己的子女还要深沉、细腻!”浙江中医药大学药学院副教授沈立对《环球人物》记者说。

沈立早年留学法国时,张勇民是他的导师。

“我至今记得回国前的最后一天,参加完课题组会,我和大家一起去餐厅,快到时才想起饭卡已经被学校收回了。我正准备返回实验室,细心的张老师一把拉住我,为我买了一张饭票。那天他陪我坐在能看到塞纳河的桌边,边吃边聊,窗外艳阳高照,我感到特别温暖。”沈立回忆道。

张勇民指导过的另一名博士生肖苏龙,现在已经是北大药学院的教授了。2007年,他赴法国进修,在张勇民的课题组学习了一年。

“我到法国的第二年,我爱人带着儿子来探亲。3月23日是西方的复活节,张老师热情地邀请我们一家三口及另外两名留学生一起到他家中过节。那天正是我儿子的5岁生日,张老师特意准备了一个很大的蛋糕。我儿子现在已经大三了,翻看当年的照片,仍然记得张爷爷为他点燃生日蜡烛时的情景……”

2008年还发生了一件让肖苏龙更加难忘的事:北京奥运火炬在巴黎传递过程中,反华势力试图阻挠。4月19日,近万名中国在法留学生、华侨、华人从四面八方汇聚到巴黎的共和国广场,集会声援火炬传递。

“那天,张勇民老师也加入到集会队伍中。还有一些对华友好的法国民众,手拿中法两国国旗,加入到活动中。当嘹亮的国歌在广场上响起时,我心潮澎湃,接受了一次爱国主义教育的洗礼。”肖苏龙至今保留着集会当天穿的白色T恤衫和一面奥运旗帜。

今年是中法建交60周年,张勇民受邀参加了在巴黎举办的中法科技成就展等纪念活动。谈到几十年来两国间的科技交流,他认为自己就是一名颇具代表性的见证者。

“我意识到自己不比别人差”

上世纪50年代,张勇民出生在内蒙古呼和浩特市。当时正值“反右”时期,他的父亲被打成了右派,母亲家的成分又是地主,这使得他在童年和少年时代一直不够自信。

受家庭成分影响,1975年高中毕业后,上大学对张勇民来说成了一种奢望。由于他的哥哥已经“上山下乡”,按照政策,张勇民可以留在城市里,但他一直没有找到工作。正巧他毕业的中学缺少代课老师,而校长对他印象很好,也想帮帮他,于是张勇民成了一名代课教师,每月工资30元,这在当时足以维持生计。

张勇民非常珍惜这份工作,几乎教过所有科目——语文、英语、数学、化学、物理、政治……最让他感到自豪的是,他将全校公认的一个差班带成了好班,其中的诀窍就是“跟学生打成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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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图:大学毕业时的张勇民。右图:接受本刊采访时,张勇民特意在母校门口拍照留念。(本刊记者 侯欣颖 /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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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张勇民在北京参加国庆70周年庆典。

“我比学生大不了几岁,经常带着他们玩,他们很喜欢我,慢慢对学习也有了兴趣。”两年后,因为教学成绩好,张勇民从代课教师转为民办教师。那时他最大的愿望就是成为一名公办教师。

1977年,一个改变张勇民命运的重大机遇降临了——全国恢复高考。他在年底参加了考试。填报志愿时,一心想学医的他三个志愿全报了医学院,最终被北京医学院药学系药物化学专业录取,成为全班同学中第一个考到北京上大学的人。

“我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还能上大学。”张勇民说,“我在中学时就对中医、中药感兴趣,并利用业余时间自学,本来是想在‘上山下乡’时能当一名赤脚医生,没想到恢复高考圆了我的大学梦。”

1978年3月,张勇民从大草原来到北京,在大学校园里逐渐找到了自信。“别人都觉得高等数学难学,我能考100分;外语让很多同学头疼,而我的外语不错;因为在中学教过政治课,我的政治课免修;我还是校游泳队成员,代表班级参加长跑比赛拿过奖……大学第二年,大家选我当了班长,我意识到自己不比别人差。”

1981年底,国家又出台新政策,77级的同学在大学毕业前可以参加国家公派出国研究生考试。

“因为竞争激烈,很多同学在考试前睡不着觉,有人甚至要服安眠药,但我考试从来不紧张,发挥得很好。”最终全国一共选拔了1080人,赴欧美发达国家攻读硕士、博士学位,其中120人去法国,就包括张勇民。

“不在实验室,就在去实验室的路上”

1982年7月14日,张勇民和同学们乘飞机抵达法国,恰巧这天是法国国庆日。此前他在北京培训了4个月法语,到法国后又培训了1个多月,于当年9月进入巴黎第十一大学攻读药物化学专业硕士。全班37名学生,他是唯一的中国人。

受语言水平所限,张勇民最初听课很吃力。“好在专业法语和英语比较接近,我能看懂法语书,就去图书馆找书看。我还买了个电视,每天看法语节目,在学校也多和法国人交流,跟同学借笔记抄录。慢慢地,就能跟上课堂的节奏了。”

第一次进实验室时,张勇民看到了很多没见过的设备,而且有种类繁多的化学试剂。“这些试剂对我们来说很贵,如果是在国内,我们很难买到,也买不起,只能自己动手做,但对这里的实验室来说是能买就买。”

法国学生起初有些轻视中国留学生,经过几次考试后,他们渐渐服气了。

“虽然语言还是有点困难,但他们愿意和我交流了,甚至还有人来问我问题。想受到法国人的尊重,关键是要有真才实学。对科研人员来说,文章、专利是硬指标。”张勇民说。

法国人喜欢喝咖啡,被形容为“不在咖啡馆,就在去咖啡馆的路上”,中国留学生则是“不在实验室,就在去实验室的路上”。大家要么把喝咖啡的时间用在学习上,要么把咖啡当提神剂用,用张勇民的话说:“一看哪个同学午饭后喝两杯咖啡,就知道他下午肯定有课,怕犯困。”

一天中午,医院的急救车突然开到了张勇民的一个同学所在的实验室外面。看到医护人员后,在实验室工作的一名法国人焦急地告诉医生,有名中国留学生晕倒了,自己帮他叫了急救车。

没想到,听到声音后,那名趴在桌上的中国学生突然醒了,抬头看见大家围着他,露出茫然的表情。等问清来龙去脉,他很不好意思地说:“我太困了,就趴在桌上睡着了……”

“我们那一批留学生的成绩都不错,毕竟是从全国几十万名学生中挑出来的。”张勇民说。1983年,他以全班第一名的成绩获得巴黎第十一大学硕士学位,3年后又取得博士学位,并获法兰西国家博士论文一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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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春节,张勇民(前排中)邀请在法中国留学生到家中聚会。

“我不忘祖国,祖国也没有忘记我”

博士毕业后,张勇民回国工作了两年,帮助母校北医建成首个药物化学博士后流动站。

1988年底,他接到法国导师的邀请,到巴黎第十一大学担任客座副教授。次年,由于在镇痛药物研究方面的成果,他荣获第二十五届国际药物化学大会授予的“药物化学研究鼓励奖”。

为了更好地从事前沿领域研究,张勇民决定留在法国工作。经过申请考试,他被法国科研中心录用,在巴黎高等师范学院工作,一年后便晋升为终身研究员。

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张勇民致力于糖化学及糖生物学研究,尤其是抗肿瘤药物、治疗糖尿病药物、抗病毒药物、糖疫苗等。2003年,他晋升为法国国家科学研究中心主任研究员,2012年当选为法国国家药学科学院院士,是该院200多年历史上第一位华人院士。

虽然定居国外,但张勇民每年都会回国三四次,为中法之间的科研合作奔走。从1997年起,他多次参加教育部“春晖计划”留学人员为国服务活动,为促进中法教育交流合作作出积极贡献。1999年,由18名留法博士组成的服务团赴贵州支援建设,张勇民担任副团长。

当时,贵州省的博士数量很少,之后10年中,通过留法学者的推荐,贵州省选派了30多名人员到法国深造,其中一部分就在张勇民的实验室学习和工作。他们学成回国后,在相关科研领域取得了重要成果,为贵州的发展起到了积极作用。

1999年、2009年和2019年,张勇民受邀参加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50周年、60周年和70周年庆典。2009年那次,他与其他海外嘉宾早早来到天安门广场,坐在城楼西侧观礼台上。一向衣着朴素的张勇民特意穿了深色西服配粉色衬衫、紫色领带,这套衣服是他特意准备的,“感觉比较喜庆”。当受阅部队从眼前通过时,他无比激动,“我不忘祖国,祖国也没有忘记我”。

时至今日,张勇民的很多中国学生已经成为国内相关领域的骨干力量。在弟子们心中,导师的言传身教是最令他们难忘的。

西北大学教授吴少平回忆,自己留学法国时,每个周末都会去实验室查阅文献,几乎每次都能看到张勇民。整层楼基本上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们中午就一起在会议室吃自己带的盒饭。

有一次,吴少平问张勇民:“您已经取得了这么多的科研成果,为什么还要在周末辛苦加班?”张勇民回答:“世界上只有1%的人是靠天赋工作,99%的人要想有所成就,必须依靠勤奋努力。”

近年来,每一次回国,张勇民都能感受到中国日新月异的变化。“从上世纪90年代后期开始,中国各方面飞速进步,一些科技领域发展得比法国还要快。”同时,他也希望国内能提供更好的创新土壤。“国内非常重视基础教育,孩子们参加国际奥赛能拿很多金牌,但到了硕士、博士之后的阶段,就显得有点后继乏力,可见我们在开创性方面还做得不够,希望未来有更多原创性的理论、方法和科技成果涌现出来。”

编辑 尹洁  /  美编 徐雪梅  /  编审 张建魁

张勇民 内蒙古自治区呼和浩特市人,1982年获北京医学院药学系(现北京大学药学院)药物化学专业理学学士学位,后赴巴黎第十一大学(现巴黎萨克雷大学)留学,获药物化学专业硕士、博士学位。2012年当选法国国家药学科学院院士。2019年起兼任内蒙古大学特色药用资源糖化学研究中心主任,并任研究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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