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二空间》:米沃什的神学坐标
作者:孙若茜《第二空间——米沃什诗选》译者周伟驰
米沃什说,我们毕生塑造我们的个人神话,越是早年的事其影响越持久。维尔诺这个供他成长、让他受到早年教育的小地方,几乎给予了他一生看待全部问题的角度和态度——世间政权的交替、种族的迫害、纳粹主义、社会主义,关于一切,米沃什的观点始终以有神论的人道主义背景作为支撑,并在他终其一生的写作中体现出来。94岁的米沃什去世,他毕生最后一部诗集《第二空间——米沃什诗选》出版,在这部诗集中,他的思考坐标以最为直接的方式展现出来。
写作这本诗集时,诗人的年龄已逾九十。这意味着他的书写几乎不可能离开思考时间、生活、写作的意义,并以生与死作为中心主题。在米沃什对这些问题思索和写作中,神学是牵涉所有问题的主轴,生死作为宗教的核心问题出现,诗集中绝大部分的诗都与神学有关,它们围绕着神的论证、恶的来源、原罪、进化论、神迹等等问题铺展开来,其中一首原文近500行的长诗干脆就叫作《关于神学的论文》。
在米沃什的表述中,我们可以看到诗人内心的纠结,这本诗集的译者、中国社科院世界宗教研究所研究员周伟驰把它称为“心脑矛盾”,心灵上觉得应该有一个上帝来保证最终正义,但理智又告诉他上帝的存在难以证实,这样的矛盾在欧洲人中普遍存在。具体到米沃什,一方面,在十六七岁就读到过进化论,现代理论使他无法被全然圈禁在传统的宗教观点中,但另一方面,他坚持参加教会活动,并认为自己应该待在传统的教会里面,因为那里的人性显得更加醇厚,人与人之间的相处也更加坦诚。米沃什曾说:“人们去教堂是因为他们是彼此分隔的人。他们希望,至少有片刻时光,能从那包围着他们并被称作唯一真实的现实中脱身,进入到另一种现实之中。日常现实坚硬,野蛮,残酷,难以忍受。”
更重要的是,米沃什认为当传统神学的世界观被形形色色的人本主义和科学主义所取代,就等同于人们忘记了人的神性来源和道德来源,简单地将人视作物,从而带来了纳粹的种族主义、优生学等等。他在《米沃什词典》中这样描述“生物学”:“科学中最邪恶的一门。它削弱了我们对于人类的信念,妨碍人类去追寻那更高的召唤。他认为,生物学发现的最残忍的一面,是将强者供上神坛。它的基本假设是冲突斗争,强者生存,弱者灭绝。”这种将欧洲近代悲剧归结于无神论的观点,与始终站在天主教的哲学立场上分析问题的神学家们保持了一致。
信仰在欧洲日渐衰落,不论是传统的天主教还是新教。就在这部诗集的第二部分《塞维利奴斯神父》中,米沃什借用一位神父的眼光描述了西方人对宗教渐行渐远的姿态,在他的眼中,这些在教堂中的人大都心不在焉:“说真的,他们又信又不信。/他们去教堂,免得有人以为他们不信神。/神父讲道时他们想着朱利娅的奶头,想着一头大象,/想着黄油的价格,想着新几内亚。”
《第二空间——米沃什诗选》
“近代欧洲人的心智,因上帝观的改变而经历了一个裂变的过程,大致类似于我国殷周之际人格上帝转变为天道之后,人们从超验正义转向人间正义的探求。宗教改革及其引起的宗教战争,及至随后的启蒙运动,导致了传统三一神论向独一神论再向自然神论的演进,直到无神论,彻底的世俗化则更进一步,不再关心神的死活问题,连议题都不见了。”周伟驰指出,“康德要走向人自己的道德自律,但总还是不能,因为他的‘圆善’需要一个上帝作为最终裁判和审判者。到尼采喊出‘上帝死了’,就有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问题,没有了上帝,人是不是什么都可以做?欧洲人没有宋明理学‘天理’的概念,故有这样的问题提出。”
然而,即便宗教信仰在西方的衰退仍在行进的过程之中,且心脑矛盾也并非只存在于个体之中,但像米沃什这样在诗歌里处理这一问题依然是比较孤独的——和他同时代的诗人基本上已经不再触碰这个问题。用周伟驰的话说,米沃什的诗放在西方应该像恐龙一样,是诗歌上的孑遗。他认为菲利普·拉金就是可以用作与米沃什相比的典型。拉金有一首题为《去教堂》的诗,写的是一个路人偶然经过了乡间废弃的教堂,于是把单车扔在路边,挽起裤脚走了进去,通过这位路人的眼睛,他描述了在空荡教堂中所能见到的颓败景象,这恰好与宗教的衰退相得益彰。但是,拉金字里行间已经消除了宗教的幻象,透露出诗行背后的人已经没有了宗教信仰。
当同代诗人都开始写作别的东西时,米沃什始终不能对宗教“放下”,表面上直接与他的长寿相关,毕竟在几乎走过了整个20世纪后的晚年,同代的诗人大都是他的晚辈,但更重要的还是他的经历与文化背景。周伟驰说,虽然自16世纪开始,现代欧洲人的心脑矛盾就已经出现,但是,在法国、英国已经大部分世俗化的同时,在美国、波兰尚有起码一多半人口是基督徒。
“我是来自这么一个国家,在那里你的圣所/被用来强化一个民族的幻觉,提供避难所/保护人们脱离敌人的侵略——正如异教的女神所为。/我出现在这样的一个地方跟我作为一个诗人的身份相违/诗人不应该讨好大众的想象。/但是他想要保持对你的深不可测的意图的忠诚/当你向法蒂马和罗德斯的孩子们显现。”米沃什在诗中清晰地诉说自己的矛盾,这本诗集俨然成为他疏解这种情绪的一个重要的出口。
他在晚年更加希冀“第二空间”存在,希望有天堂和地狱来对好人和坏人进行最终奖惩,他对此的表达是一种之于无神论蔓延下的哀恸。在同题诗中他写道:“我们真的对那别一个空间失却了信心?/天堂和地狱,都永远地消逝了?/若无超凡的牧场,如何得到拯救?/被定罪的,到哪里找到合适的住所?/让我们哭泣罢,哀恸损失的浩大。/让我们用煤渣把脸擦脏,再蓬乱头发。/让我们哀求把它还给我们:/那第二空间。”
很长一段时间,米沃什到美国担任伯克利大学斯拉夫语言文学系教授,在加州工作和居住。在那个东西方文化交汇的地方,米沃什有充分的条件去熟悉东方哲学。东方哲学背后所透现的非实在论对西方哲学的实在论构成了很大的冲击。“现代西方对于尘世之‘变’的关注,使得西方哲学开始摆脱‘永恒’理念世界而领略到‘幻’的滋味,叔本华直接从印度哲学获益,尼采则亦回到赫拉克利特‘变’的哲学,这种潮流在诗人那里也有鲜明的体现,如受柏格森影响的马查多,亦对于东方哲学有所体会。”周伟驰认为,“米沃什无疑对这种哲学有所意识。但他仍在摇摆之中,他的情感和意志仍旧使他感觉到需要一个实在论的上帝,以及实在论的天堂和地狱来保证在20世纪西方备受摧残的人的价值、尊严和人类生活的意义。”因此,米沃什在诗中企图用感觉论来证明,或者说来陈述他的渴望:“主啊,你的临在是如此真实,比任何论证更有分量。/在我颈上和我肩上,我感到你温暖的呼吸。”
在诗集的前三部分中,诗人始终在非常直接地书写自己于宗教问题上的矛盾心态。到了第四部分《学徒》,他用了占据诗集三分之一的篇幅写了自己的堂兄奥斯卡·米沃什——诗人兼神秘主义哲学家,他曾在“一战”后为争取立陶宛独立而出谋划策,其思想和作品对米沃什产生了很深的影响。因此,诗中有关奥斯卡的生平、传奇、创作、创见,以及他与米沃什在精神上的交织等等,换个角度看也都是在展示米沃什本人的思想来源。
译者在序中提到:“由于奥斯卡跟神秘主义、神学有着紧密的关系,因此作者亦追步至神哲学思考——甚至关于三位一体的奥秘,思考天主教乃至基督教之衰落、世俗哲学之兴起与20世纪之血腥史之间的关联。作者关于自己的使命,乃在于通过诗歌创作反对时代的‘腔调和风格’,恢复‘等级感’,恢复‘敬畏’的精神。在这方面,他是视堂兄奥斯卡为自己的先驱的。”
第五部分长诗《俄耳甫斯与欧律狄刻》,是古希腊神话中俄耳甫斯下地府救其亡妻欧律狄刻回到阳世,最终因回头望她而使其第二次死亡的故事。周伟驰将这首诗视为整本诗集中在技法上最完整和最高超的:“诗里融现代与神话于一炉,比如说俄耳甫斯乘电梯下地府,周围有车灯刺眼,使读者怀疑这实际上是在写他们自己的灵性经历。经过米沃什的改写,这个神话变成了一个现代西方基督徒的‘他清楚他必须有信仰,但他却不能有信仰’的挣扎版‘天路历程’。在将希腊元素、基督教元素和当代元素结合起来上,米沃什确实做得很到位。” 思想米沃什信仰神学第二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