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与蔡明亮一起,在美术馆里看电影
作者:李东然“来美术馆郊游:蔡明亮大展”宣传照
美术馆里的长镜头
如蔡明亮自己的形容,这场发生在广州时代美术馆里的“来美术馆郊游:蔡明亮大展”,和他的电影一样,是百分之百的手工艺品。主展厅,层叠的纸张如雪白的云朵一样覆盖在墙壁、屋顶以及地板,纯净柔软,如坠云端。在这些任意褶皱凹凸的白纸上,李康生的脸多了幻化的肌理,好像时光冲刷而过的斑斑痕痕;而他撑船而过的那片闹市里野草疯长的废墟,更多了海市蜃楼一般的意境;电影里那一家人的郊游,拜庙的楼梯恰恰在两幅皱纸的交界之处,那楼梯一直延伸,眼看他们拾级而上几乎是走进了那片柔软的云朵的背后。
这些单一长镜头,就像是一部小小的电影循环往复,或走马观花,或驻足深望,甚至自己搬个垫子坐在这么长的镜头前睡一觉,蔡明亮觉得都是好的。美术馆里蔡明亮给自己的招牌长镜头们找到比一部电影更舒展惬意的空间。他解释说自己拍电影是没有NG(失败的镜头)镜头、也没有花絮的,一镜拍上半小时再平常不过,或者拍两遍,但常常也还是每一条都喜欢,剪进去电影三五分钟,观众觉得慢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可他自己觉得剩下的那20多分钟里也还处处有重点和精华,从前是忍着痛去做剪辑,如今是把好的全部拿出来。
蔡导像是说别人笑话那样,讲着自己的“放肆的长镜头生长史”。大约从《爱情万岁》开始,杨贵媚一个人独坐在镜头前哭泣,拍了7分钟,用了6分钟,一起工作的剪辑师觉得会吓跑观众,后来威尼斯影展的选片委员会也写信给他,直言确实想选这个片子,但希望他能剪短这段哭泣的长镜头。蔡明亮也曾纠结,但很快地就做好即便是落选也要保留那一镜的决定,最后片子不仅入选,还一举擒得威尼斯金狮奖。如今蔡明亮的个人纪录中最长的镜头就在《郊游》里,李康生和陈湘琪站在美术馆看着一幅画,拍了半小时,用了14分钟,在这部动辄七八分钟一镜到底的电影里,也并不太突兀。把长镜头美学发挥到极致的《郊游》里,吃便当,李康生就在蔡明亮的摄影机前默默吃完一整盒便当,鸡腿都啃得干干净净。
更加令人记忆深刻的是李康生在路边举房地产广告牌,风雨人潮之中,孤岛一般沉默。10年前蔡明亮在台北街头看到一名男子在路边举牌卖旅游行程,有一刹那他被自己的一连串问题震惊了。他到底要站多久?多少酬劳?他去哪里上厕所?会遇到亲戚朋友吗?他会为这样站着羞耻吗?他在想什么?他像一根电线杆、一面墙、一棵树,没有人理他,他也不理人。一个红绿灯的工夫,蔡明亮通过了那个街口,心中有了新的电影计划,就有了《郊游》。
电影《郊游》剧照
直到《郊游》开拍,蔡明亮才彻底了解了“人肉广告牌”这一行的规矩。每50分钟可休息10分钟,小便、喝水;一天要站8小时,只能举牌什么也不能做,一个小时100块台币。而且这个牌子不能落地。蔡明亮甚至观察到这些人有时也喃喃自语,不知道在说什么,于是如今的《郊游》里,李康生演的那个举牌人,沉默到最后,开口就唱起宋朝抗金名将岳飞的《满江红》。
“四十几岁以上的台湾人,几乎都读过这首词,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悲怆沧桑。那举牌是一个什么行业呢,人肉广告,卖什么?卖我自己的时间。有的人的时间好宝贵,这些人的时间一小时100块台币。这也是我们发达大都会的一个侧面。因为这是个交通枢纽,流量很大,每个红绿灯至少一分钟,我在早上拍这些举牌的人,也看行人们聚拢又流走,又有一批人聚在一起,又流走,真如潮水。半小时,我发现多少人经过那里其实已经无法统计,多少人走过啊,人们可能注意到他们举着的房地产信息,但其实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甚至不相信我们就是在拍他们。”
电影《郊游》剧照
可为什么不慢下来看看这周围呢?为什么要赶呢?“看一朵花开,看月亮升起来,看水流过,慢可以很美。还有身边,隐形人、废墟、小孩子的眼睛,都是需要时间去看看、想想。”蔡明亮希望自己的长镜头和美术馆产生一种全新的观看的可能,“如今我们每个人都很赶时间,因为我们只想得到东西,得到欢乐、愉悦、消遣,所以要不停地讲话、看手机,不停地要讯息,不停地找东西,这是我们的常态。幸好美术馆就该是慢下来的,眼前就有一条河,有一群人,当然是慢的。我觉得可以让大家重新练习看,不是看电影,是看整个生命的东西。看一朵花,一个月亮,看河水流动。我在台北有很多年轻的观众,就每个镜头坐在那边20分钟,不动。有人写了一首诗出来,贴在墙上。当然你看不舒服睡一觉也可以,说不定张开眼睛的时候,你觉得哪里就不一样了。”
美术馆里看电影
台湾导演蔡明亮(左二)在广州时代美术馆布展现场
广东时代美术馆从2006年开始建设,2010年投入使用。是雷姆·库哈斯继央视新大楼后,在中国的第二件建筑设计作品,最特别之处在于这是嵌入到一栋居民住宅之内的美术馆,美术馆空间直接介入到居民的生活空间,艺术彻底融入饭香粥暖邻里家常。继成功举办法国卢浮宫“蔡明亮个展”、纽约影像博物馆“蔡明亮回顾展”、台北“故宫”博物院“发现彼此”联展之后,蔡明亮将自己的美术馆电影作品的大陆首站选在这里。他笑着用个可爱的小故事解释了其中道理:有一个小女孩,从布展开始,每天跟在我身后,看那些电影,一遍一遍地看。后来我问她,你是喜欢电影里的这位叔叔么(李康生)?小女孩摇摇头,再问,那你喜欢这些墙上的画面,小女孩眨眨眼。我问她,那你怎么每天都要过来呢?小女孩歪着脑袋说,因为冷气比较凉。
后来主展厅里那些错落的黑色线条,就是由这个小女孩画上去的。“她在这里玩得非常开心,那么其实如果真的可以那么走近这些小孩子,真的那么走近这里的人们,那电影就会与这个地方和这里的人们产生真正美妙的相遇。这也是为什么我们的展览很奇怪的原因,它没有图纸,没有结构图,它就是导演跟美术指导,说做什么就做什么,它毫不精确,甚至当我觉得这个走道太整齐了,下次就会来破坏一下。这才是生活本身的样子,属于生活在这里的每一个人。”
事实上《郊游》本身便有为美术馆而生的意味。拍摄这部电影的时候,蔡明亮就曾经找到台北美术馆的馆长林曼丽。“我问她,能不能在你的展厅里放《郊游》,而不是在院线发行。于是她把整个馆都做成‘郊游’的展览。她也愿意听取我的意见。平常的美术馆一般都在白天做展览,晚上休息。我说我的观众要晚上下班才能来看,她就同意晚上开馆到22点。后来我想在电影放映后做演讲分享,她也同意延迟到晚上24点闭馆。我又突发奇想,让小朋友周末到美术馆‘郊游’、‘露营’,她竟然也同意了。”
《郊游》实际上集合了蔡明亮对艺术边界的探索:将绘画植入电影空间,将装置空间变成电影中人的居所,再将电影放置在美术馆。电影里李康生和陈湘琪在美术馆看画,在电影中构筑一个新的场域,而电影又在美术馆分裂为更多元的叙事者,装置艺术帮助我们建立起新的空间与场域。一以贯之的是那些蔡明亮式样的电影语言,比如空间从来都是蔡明亮电影中的重要叙事角色,甚至可以算得上故事里的主角之一。
在台北,蔡明亮收集起台风之后的满地树枝装饰了整座美术馆,而面对广州盛夏的强烈光照,他选择了物美价廉的道林纸,温柔地包裹了整个空间,既为顶楼玻璃房的美术馆空间完成了遮光的功能,又为影像找到轻灵而宁静的基底。而当初布置这个展厅的时候蔡明亮和四十几个志愿者工作在一起,揉纸,染纸,贴纸,他要大家全身愉悦地和这些纸张做游戏,把自己的神思游走全部握进那些普普通通的道林纸中,给它们故事,让它们美得独一无二。从而当那些同样雪白色的投影仪架起来,颜色单一却肌理丰富的空间里,电影光影和那些美丽褶皱的碰撞如舞蹈般斑斓翩翩。
主展馆的另一面,是一方完全由黑灰色褶皱纸张包裹起来的“高丽菜园”,满目的灰色褶皱纸,像极了灰烬,而地上近百个翠绿肥白的高丽菜坐垫,则像是这些灰烬之上的花朵。近百个高丽菜坐垫都是美院学生们亲笔所画,每一个都独一无二。“高丽菜园”是电影正片播放的场所。在这里看电影你可以席地而坐在那些圆圆软软的高丽菜坐垫上,如果这些可爱圆墩的坐垫仍旧让你感到坐起来辛苦,那另外两间准备好软软海绵垫的“卧厅”则刚好满足了炎炎夏日里那些想舒舒服服躺下来看电影的人的需要,每间卧厅里都各有两幅银幕,合理的倾斜和交叉照顾到大展厅里的每一个人,几乎让人惊诧,看电影是如此随意自在的一件事。
即便在美术馆里,电影仍旧是电影。蔡明亮说自己希望让观众看到两样东西:一是那些制作过程中珍贵的拍摄镜头,长镜头;二是120分钟长的原版电影,也就是威尼斯竞赛获奖的版本,这甚至是更重要的。“我们安排了充分的空间给大家安静下来看电影。私心也有,我还是从电影创作的角度出发,作为导演希望能把完整的作品呈现出来。今天很多当代艺术里也有录像艺术,但是我不愿意挂上当代艺术的标签。因为,我依然非常在意我的电影美学,它的脉络是从35毫米胶片的电影创作中出来的。过去的胶片和今天便捷的电子媒体有极大的不同,比如对光影的要求和思考,虽然今天未必用到冲印,但这方面的考虑依然存在,所以即便我为了美术馆拍一些短片,但它们依然是换了一个场域观看的电影。”
蔡明亮1957年10月出生于马来西亚,是台湾电影新浪潮第二波的代表人物之一。他擅长以犀利纯粹的电影语言展现现代人空虚而封闭的精神世界。《爱情万岁》获1994年威尼斯影展金狮奖,《河流》1997年获柏林影展评审团大奖,《天边一朵云》获2005柏林影展银熊奖,《郊游》再获2013年威尼斯影展评审团大奖,并五度荣获国际影评人协会费比西奖。2009年,其作品《脸》入藏世界知名艺术殿堂卢浮宫,成为该馆首部电影典藏。
2007年蔡明亮带装置作品《是梦》参加威尼斯双年展,成为当年威尼斯双年展最热艺术新闻头条之一;2014年他带剧场作品《玄奘》西征欧洲,同样大受好评。人们称蔡明亮是最具有跨界能力的当代艺术家,但蔡明亮始终觉得自己仍旧是一位电影导演,甚至他把做导演的身份看作命定般坚持。“我家里有7个兄弟姐妹,从小我被交给外公外婆带大,他们开了个小档口卖干面,两人每天都要看电影,轮流带我去,所以从3岁开始,我就是在面摊和电影院之间长大的。那时看了大量港台片,后来就入了这行。对我而言,电影可以是一首诗,可以是一幅画,可以是一幅裸体写生,正因为电影是有无限可能的艺术,而非仅是一时谈资,所以,你才尊重它,希望它完整地呈现。看电影时,你观照作品,作品也观照你。电影应该给人以启发,让人思考,而不仅仅是喂饱你。”
他细细说来至今所做的种种尝试,无不围绕着电影而来,比如《郊游》到底还是一个电影的展览。“至于电影如何呈现,可能和电影院有所不同。电影院是商业操作,相对固定的长度,90至120分钟,需要明星,需要商业元素。但当电影进入美术馆的时候,这些东西都可以不考虑了,变得非常自由。尤其有价值的是,因为在美术馆,大概也可以试一试能不能重新培养一群观众,我的电影在欧洲比较吃得开,很大的原因是因为欧洲的观众对艺术的接受更宽、更柔软,他们更能接受艺术电影、老式电影。我常想,为什么欧洲的老中青观众都排队去看艺术电影?这可能与他们从小接受的生活的、美术馆的教育有关。所以我想把这样的概念引进到亚洲来。美术馆这个场域很可能为电影工作者提供一个新的契机。”
蔡明亮并不如他的电影那般慢吞和冷静,他热络直爽,话不投机就冷脸说:没办法和你讲。转过头又满脸堆笑地和人家说抱歉。并且事实上没人真生蔡导的气,两三个星期工作下来,连美术馆里咖啡座的服务生都和他成了朋友,他热心到给花店、咖啡店的装饰布局提意见,他对每个人都笑得一脸灿烂。《郊游》的开幕当晚,蔡明亮更周到地为热情的广州观众准备了远道而来的礼物,用心别致的“蔡陆李”咖啡,他不厌其烦一遍遍为观众导览,似有万语千言等着一吐为快。他热切地希望更多观众能真的走进这场“郊游”,哪怕被合作的同事们抱怨自己每天不断地查着预售票的数字,仍旧是乐此不疲。甚至从开展的当晚他还搞起签名售票的花样。“为了卖票我当然要什么都干得出来啊。电影拍完要有人来看,这是最重要的事情。”
不过心底里,蔡明亮接受作为一位艺术电影导演的孤独,甚至他说自己从小就习惯孤独,喜欢孤独。“所以我也愿意表达孤独,可能主流的观念认为孤独不好,会觉得这个人孤僻,没有人照顾,可是我觉得人需要学会和自己相处,每个人都需要训练如何与孤独相处,就像要训练我们如何面对死亡一样。所以,在一定程度上,我不认为说我的电影‘曲高和寡’是贬义,在古代,这个词是有褒扬意思的。”蔡明亮说。 蔡明亮李康生美术馆艺术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