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成都气质的变与不变
作者:李伟( 成都方所书店总顾问廖美立
)
新与旧
11月底,成都方所书店的开业,成为时尚青年中的一件大事。它所在的太古里商区还没有完全投入运营,但好奇的人们已经慕名而来。
从大门进入方所,便仿佛被投入了黑洞。正面墙上投影着水墨动画,不像商业空间,更像进入了一个艺术馆。再往里走,眼前一亮,一个狭长、高挑的空间里,看不到尽头,左右两侧不对称的巨型多棱柱,每一根柱子的切面都姿态各异,杏色的外立面跟柔黄色的灯光相呼应,给人一种奇异的、藏经洞的感觉。
很难用一个词来定义“方所”。最外面是服装展示区,摆放着老板毛继鸿和其他品牌服装的设计作品。穿过服装区,是店里面积最大的、三层错落的图书区域。每个部分由斜坡和廊桥相通,走在其间,看到装帧精美的书籍封面、电影海报和翻开的画册,像一个书架搭建的园林。而与图书区相接的部分,陈列着日本、中国台湾地区和大陆设计师的茶器、酒器和其他生活艺术品。再往里走,是两层楼的咖啡馆。方所的总顾问、有书店女王之称的廖美立告诉我们,方所就是一个以图书为中心的文化组合。
为了吸引爱好新鲜的年轻人,方所在细节上也设计了腔调。只要进入到方所,手机就全部失去了信号,这是为了保障读者安静的阅读环境而设置的屏蔽。同外界联系只能通过Wi-Fi。连接左右两侧的廊桥扶手是按照iPhone6的长度设计的宽度,略有倾斜,上下有卡槽,可以方便地把手机或者iPad mini放在上面。地面的灰色水磨石里镶嵌了细细的铜条,做出星系运行轨道的图案。
( 11月方所书店开业是成都年轻人生活中的一件大事
)
3年前,方所在广州开了第一家店,很快便成为了当地的文化地标。成都是它进入的第二座大陆城市。
“成都有非常好的文化氛围,有四川音乐学院、四川大学,还有很多的作家和画家,每年音乐活动和画展比广州都要多。”廖美立说。在研究了成都的历史和文化特性后,诗歌与音乐被设定为方所今年文化活动的主题。三支英国乐队将在近期进行现场演出,台湾最著名的诗人洛夫和作家张大春也将举行讲座。洛夫曾经创作长诗《杜甫草堂》,他选择了一个读来不太顺畅的演讲题目——《向伟大的城市致敬,以诗》。
( 站在九眼桥上眺望锦江夜景
)
廖美立看重成都的创造性,她说:“三星堆、金沙遗址出土了那么多神奇的文物,这里自古以来就是充满想象力的城市。所以我们做了大胆的设计,希望从这片古老土壤里发育出新创意,并且能把最时髦、最漂亮的人吸引过来。”
距离“方所”不远,同样定位于时尚青年的“无印良品”,即将在成都开出大陆的第一家旗舰店。在成都店内,不仅出售无印良品的家用电器,还包括自己的特色餐厅——“素之食”。依据无印良品的观察,北京、上海等城市虽然拥有强大的购买力,但居民大量的财富被用于投资,可支配收入可能还不及成都。而更重要的因素在于,成都被零售商认为是中国最懂得生活的城市。
( 11月是成都晚秋时节,银杏正黄,红栌正红
)
无印良品邻近的国际金融中心(IFS),是成都目前最时髦的消费地标,它刚开业还不到一年。这里最引人瞩目的景观并非扎堆的奢侈品,而是外墙上那只努力向上攀爬的“熊猫”。“熊猫”名叫“I am here”,15米高,重13吨,由3000多块三角构件构成。它仿佛一个淘气的闯入者,误打误撞地进入了都市中心,然后惊慌失措地爬上品牌店的外墙,最后在7楼平台上露出充满错愕的脸。
这件作品出自现代艺术家劳伦斯阿金特(Lawrence Argent)之手。多面体的动物巨型装置,几乎就是劳伦斯的创作标志。他曾在美国各地留下数件闻名的巨型艺术装置,2005年为美国丹佛会议中心设计了蓝熊(Blue Bear);2011年为美国萨克拉门托机场创作的公共艺术装置“Leap”,则是一只巨大的红色兔子,正从窗外跃入“旅行箱”;今年他的“熊猫”已经成为成都新景点。
( 外国朋友也喜欢去成都泡茶馆掏耳朵
)
这些更新、更酷的消费场所与地标,正在颠覆人们对成都的经典印象。在某些方面,成都的活力与创新甚至超越了国内一线城市。现代艺术与商业文明的结合,令这座城市拥有了一种魔幻气质——前卫、时尚、炫目而无法定义。这是一个充满想象力的新成都。
然而,当我们走出耀眼的国际金融中心,用两分钟拐一个弯,站到大慈寺门口,那个安详、和缓的老成都又回来了。每个清晨,袅袅的青烟从古刹内升腾而出,弥散在晨雾中。寺庙内的茶馆便坐满了熟客,竹椅、木桌、盖碗茶,一切还是老样子。和煦的阳光从天井内洒落,茶续了一碗又一碗,“龙门阵”还没摆完。午饭时候到了,可以叫一碗6元钱的素面。这让我想起出版家、教育家舒新城的观察:“生活那么简单,环境又那么良好,良好得使你走向慵懒的路上去。真的,那儿空气也像富有弹性似的,整天都感觉软绵绵的,没有一丝力气。这种情形尤其是坐在茶馆里的时候,更能深切地感受到。”
( 《星星》诗刊现任主编梁平
)
大慈寺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唐代。唐玄宗避祸成都,见到佛教徒于闹市中施粥救济难民,深受感动,便下令修建大慈寺,并亲自题写了匾额。寺庙的鼎盛时期,规模超过了1000亩,占据了半个东城,是全国最大的庙宇。现在无论周边的太古里还是国际金融中心,都是原先大慈寺的范围。
1000多年来,大慈寺历经沧桑。吴道子、李升、黄筌的华美壁画早已从墙上消失,但作为日常生活的载体,大慈寺却依旧顽强存在着,不卑不亢。它与周边那些现代的、全球化的生活元素混合在一起,浑然天成。古老与现代,本土与国际,固守与前卫,这些看起来互相矛盾的元素,在不到一平方公里的区域内共存,互不干扰。宽容的特质,让这座城市拥有不断丰厚的底色。全球化时代的成都就像一只万花筒,丰富而绚丽。
( 杜甫草堂一向被视作中国诗歌的精神圣殿
)
山水之韵
11月,成都就可以赏雪了,不在武侯祠,不在浣花溪,而在西岭。
( 在“草堂一课”上,宋鑫教孩子们制作拓片
)
缆车在乳白色的浓雾中缓慢爬升。西岭半山的秋雨淅淅沥沥,看不到停的迹象。淡淡的云雾飘浮在半空,仿佛触手可及。随着海拔上升,缆车外的雨,渐渐变成了雪花,顺着窗缝飘了进来,打在衣服上,发出噗噗簌簌的声音。浓重的雾气,凝结在枝桠上,形成了千姿百态的树挂。高大的冷杉、松林都被冰雪覆盖,仿佛一队队的武士矗立在山坡上,白衣白甲,威风凛凛。
身在西岭之中,自然会想到“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这大概是每个中国人都能脱口而出的诗句。1300多年前,杜甫寓居成都草堂,西眺远郊,看到矗立天际的雪山雄姿,写下了此千古名句。西岭雪山也因此而得名。
( 草堂中的杜甫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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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岭主峰苗基岭海拔5300余米,终年白雪覆盖。成都市内天气好的时候,可一览无余。翻译家罗念生先生曾著散文《芙蓉城》,其中说城内望西岭雪山,“犹如在瑞士望阿尔卑斯山的雪影一般光洁”,令人神往不已。
一年一度的秋风照例染红了山坡下的红叶。11月中旬,进山一路已是多彩绚烂的世界,红的红,黄的黄,浮光耀金。坐缆车上山,便又是一个粉琢玉砌的冰雪世界。值得一提的是,其中一段缆车的爬升高达1000米,运行全程需要40分钟,是目前亚洲最长的观景缆车。
( 成都邛崃自古就是著名的陶瓷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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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上海拔3100米的红石尖,恰似登上天然的观景台,西眺主峰,气势磅礴,银光闪闪,如玉龙横亘天际。旭日东升,雪山顿时被染成金黄色,万道金光,洒遍群山。白沙岗一带,西部为青藏高原气候,东部为盆地气候,两种不同气流在此相遇,形成了一边是晴空万里,浩翰蓝天,一边是云蒸雾绕,朦胧世界。举目东望,平原漠漠。繁花似锦的成都城就隐现于烟云之中。西岭雪山上还修有世界上距离赤道最近的高山滑雪场,每年12月至次年4月,冰雪爱好者可以来此一展身手。
现代交通与工程技术的发展,拉近了城市与雪山的距离,丰富了成都的景观体系。从市区出发,到山脚下不过两个小时的时间。一早还是熙熙攘攘的街市,中午便可登临雪山。杜甫当年只能看山,现代成都人已能亲近雪山了。他所描绘的意境,已经被拉近到身边。今天的成都拥有更丰富的景观资源,是距离高海拔雪山最近的大城市,既有“金窗夹绣户,珠箔悬银钩”,也有“西瞻岷山岭,嵯峨似荆巫”。
( 明月窑按照邛窑传统工艺制作的瓷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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雄奇的高山直接影响了四川文化的形成。四川博物院副院长魏学峰先生告诉我们:“对大山的崇拜便是古蜀人的一种文化特征,三星堆出土的‘玉璋’,就是祭拜大山的礼器。这便使四川文化有一种神秘性。”对于艺术家,尤其是画家来说,成都西部的高山更带来了一种强烈的震撼。这些山既有北方之雄又有南方之秀,兼之雾气浓重,便形成了充满灵性的特殊景观,如画家傅抱石所说:“如果说画不好山水便枉对了四川。”
魏学峰讲起黄宾虹先生在青城山写生,看见群山苍翠,树木繁茂,找不到山石肌理,就无法用“皴法”。突然大雨瓢泼,青城山变得越来越黑,最后竟然看不清楚了,黄宾虹便悟出了“积墨法”——以墨层层堆积——去描绘山水。“于是黄宾虹在青城山作画,白天不去看山,而是晚上去,只看山的剪影。他不再从物态的方法去观察山,而是从哲学的角度去把握山水,因而画作更具有整体性。”无论关山月还是傅抱石,很多著名画家都是看了四川的山之后,开始改变了自己的画法。
( 华西坝曾是成都最洋气的地方,也是成都了解世界的窗口
)
走遍世界的张大千,晚年常说:“万里江山频入梦”、“看山还是故山亲”。这恐怕已不仅是思乡之情了,而是发自内心的创作感悟了。
从雪山归来,成都还是晚秋时节,银杏正黄,红栌正红。三圣乡的千亩荷塘空旷而寂寥,游人不多,便显得自然拙朴。几只白鹭,鸣叫着,从湖面掠过,带起一层涟漪,它们甚至在木质的廊道上大摇大摆地走过,当起了此地的主人。离此不远的白鹭湾,是一片新开出的湿地公园。成都近几年加快了环境与生态建设,沿城市一周逐步修建了湖泊、湿地和绿廊,既保护环境又增加了城市景观。1500亩的白鹭湾就是其中之一,一条自行车骑行道,沿湖蜿蜒展开,另一侧是花海梯田。每到周末,这里游人如织,热闹非凡。
( 宽窄巷子里的成都茶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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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白鹭湾,整个生态湿地都以活水贯通和连接,景观用水都是从生活污水净化而来。上游的水从陡沟河进入湿地后,要经过人工生态湿地的净化,再进入湖面。湿地内种植大量的芦苇、香根草、姜花、香蒲等水生植物,除对水质进行生物净化外,还兼具生态性、景观性,形成水草相依、层次丰富的湿地景观。
锦江两岸芙蓉花刚刚落去,杜甫草堂前的腊梅已开始结蕾。再有一个月,梅花便可次第开放,拉开新一年的花期。“二十四城芙蓉花,锦官自昔称繁华。”定都成都的后蜀皇帝孟昶,有一宠妃名叫花蕊夫人。传说她十分喜欢芙蓉花,于是孟昶下令成都城遍种芙蓉。“每至秋,四十里皆如锦绣。”后蜀降宋后,花蕊夫人被宋太祖夺入宫中。她很思念孟昶,画了一幅孟昶的画像,常睹物思人。宋太祖知道后,逼其交出画像,花蕊夫人不从,最后被赐死。后人为了纪念花蕊夫人,尊她为花神,成都也有了“蓉城”的称呼。
( 成都公园内沉醉于舞蹈中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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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种说法则没有那么浪漫,当年孟昶是为了保护城墙而广植芙蓉。据考证成都城墙原为土城,四季雨水温润,土城易于崩溃,而芙蓉花树的根系发达,可以帮助固定土壤,繁茂的枝叶则可以阻挡雨水。
但不管出于何种原因,芙蓉早成为成都的象征——华美而高洁。清刘灏的《广芳群谱》中这样描述芙蓉:“清姿雅质,独殿众芳。秋江寂寞,不怨东风,俟命之君子矣。”菊花傲霜,但芙蓉开在其后,更耐霜寒,故又名拒霜花。唐代流落成都的女诗人薛涛有诗说:“芙蓉新落蜀山秋,锦字开缄到是愁。”待到芙蓉花落,蜀地的秋天也就到了。芙蓉对薛涛还有更实际的价值,她用浣花溪的水、木芙蓉的皮、芙蓉花的汁,制成了色彩绚丽又精致的“薛涛笺”,在文人中风靡一时。
现在的成都依旧是园林花卉之城,四季更迭,花事不断。一月看梅,二月看海棠、早樱和玉兰,三月看梨花、紫荆,四月看桃花、桐花,五月六月看栀子花,七月八月赏荷花、紫薇,九月桂花飘香,十月十一月芙蓉绽放,十二月腊梅跨年而开。
除芙蓉花外,成都名花首推海棠。成都种植海棠的历史非常久远,《太平寰宇记》说:成都“海棠树尤多,繁艳未开时如朱砂烂漫,稍白半落如雪,天下所无也”。唐朝诗人郑谷入蜀后,对成都美景极为心折,他写诗说:“却共海棠花有约,数年留滞不归人。”成都风物皆美,最牵动郑谷,让他流连不去的却是灿如云霞的海棠花。
关于成都的海棠花,还曾引出一段文学史上的公案。杜甫居住成都4年时间,咏遍百花,却从未写过海棠花的诗。王安石猜测是杜甫不喜欢海棠,梅尧臣认为杜甫忘了写海棠花,而宋代杨万里则以为杜甫没见过海棠花。后来《古今诗话》中推测,因杜甫母亲名为海棠,所以杜甫才避讳不写海棠诗。这种说法后来得到了较多的认同。
山水、城市之美,直接影响了人们的心态与趣味。我们翻检资料时发现,历代吟咏成都的诗词,足有厚厚的两大册,名诗佳句不胜枚举。这些雄奇俊雅的自然景观,旖旎多姿的城市风情,构成了诗意成都的地理基础。
事实上,“蓉城”之名的形成,就是巴蜀人用地域文化美学改造自然的结果。即使如“忧患现实”的中州人杜甫,一旦站在成都街头,满眼皆是“香雾云鬓湿,清辉玉臂寒”;“穿花蛱蝶深深,点水蜻蜓款款飞”;“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等美艳意象。壮怀激烈的陆游,在成都也会写下“二十里路香不断,青羊宫到浣花溪”的悠游之趣。
富足之美
张大千先生画《长江万里图》就是从都江堰开始画起的。
岷江从青藏高原东部边缘的崇山峻岭中一路奔涌下来,在四川盆地的西缘,因都江堰水利工程而分流,进入无数沟渠,灌溉着成都平原上千万亩肥沃的土地。这块土地上生存的人民,因岷江水流的自流灌溉,水旱不饥,生活富庶。又因盆地四周高山拥护,山高皇帝远,与中央政权的联系并不十分紧密,历史上政权更迭而生的兵祸较少,生活较为安定,于是自古有“天府之国”的美誉。
流经成都的岷江又称作锦江,在成都市区分为府河、南河,原来都是汉代以前的人工河道。从都江堰直到成都东边的龙泉山脉,扇形分布着无数由不同时代建成的灌溉渠道。这些密如蛛网、纵横分布的水道,千百年来日夜流淌,滋养着平原大地、万物生灵。它们被冠以各种名称,但却没有一条主流可以径直称作岷江。
农业时代,良好的气候条件与水利灌溉工程,造就了成都的富足。唐朝时便有“扬一益二”之称。成都大学邓经武教授曾和我谈起他小时候家乡的谚语:“天干三年好饱饭。”外人往往不能理解,实际意思是,即使天旱三年,成都平原也一样无灾荒之虞。
成都的历史上,虽有战乱兵火,但是局势稍一安定,便能迅速恢复元气,焕发出新的活力。明洪武二十六年(1393)的统计,四川占全国人口2.42%及田土数1.32%,却缴纳了3.62%的粮食。成都府是四川粮食生产的主产区,也是高产区,所占比例应该更高。到了清朝,四川稻米已经成为东南地区商品粮的主要来源。连年高产,导致米价极为低廉,根据清雍正五年(1727)的一个记载,当时3钱就可以买一石米(约60公斤)。来自成都平原的粮食转运至重庆,走长江运至汉口,直接影响了南方各省的米价走势,以致汉口市场“待川米来,而后减价”。
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抗战时期。民国时期的旅行家薛绍铭曾写道:“大洋一元可购二十七八斤的白米,这是其他城市很少有的,但这还是大军云集的时候,若在平时,粮价当然更低落。”
良好的物质条件,使成都人自古便对高品质生活孜孜以求,进而产生了独特的物质审美观。这便是一种因富足而形成的趣味。
如成都自古便产美酒。因粮食丰足,就有了酿酒的可能。广汉三星堆发掘出土了大量精美酒器,使成都酿酒历史至少可追至商周时代。汉晋时期,饮酒作乐已经成为达官显贵的日常生活方式。晋朝时期的左思,在《蜀都赋》中以浓墨重彩来表现当时成都宴饮,不仅场面奢华,还有音乐舞蹈助兴——“吉日良辰,置酒高堂,以御嘉宾。金罍中坐,肴烟四陈。觞以清醥,鲜以紫鳞。羽爵执竞,丝竹乃发。巴姬弹弦,汉女击节。起西音于促柱,歌江上之飉厉。纡长袖而屡舞,翩跹跹以裔裔。合樽促席,引满相罚。乐饮今夕,一醉累月。”
两晋隋唐时期,成都酒的品种已经蔚为大观:如春酒、郫筒酒、青城山乳酒、临邛酒等。杜甫诗云——“岂无成都酒,忧国只细倾”,可见当时成都酒已闻名全国。酒店最繁华、最密集的地区,主要集中在锦江两岸及闹市区。唐代诗人张籍诗说:“锦江近西烟水绿,新雨山头荔枝熟。万里桥边多酒家,游人爱向谁家宿。”至今万里桥一带仍旧是成都餐饮、酒吧最集中的区域,喝的酒虽然不同了,但喝酒的地方没变。
“卜肆至今多寂寞,酒垆从古善风流。”在李商隐的诗中,秦汉以来,成都就是一个诗酒风流的城市。酒文化赋予了成都一种浪漫不羁的气质与风范,形成了特殊的城市趣味。司马相如与卓文君当垆卖酒的佳话千古流传。所以五代时期孙光宪在《北梦琐言》中说:“蜀之士子,莫不酣酒,慕想入涤器之风也。”
物质的丰裕,推动了手工业的发展,其中尤以蜀锦精妙绝伦。今天看来,蜀锦已不只是一件商品,其精美、华丽已经成为了一件艺术品,代表了成都的审美水平。
唐末陆龟蒙在《纪锦裙》一文中,详尽叙述了他看到的一幅蜀锦裙。裙幅长3尺,下宽上窄,下宽6寸,上减3.5寸。锦裙上,左边织20只鹤,每只弯曲着一条腿,口含着花枝,正要展翅飞翔;右边织有20只鹦鹉,耸着双肩,展开尾巴。这两种鸟大小不一,交错配置,中间隔着花草、界道。“其中微云锁结,牙以相带,有若驳霞残红,流烟堕雾,春草夹径,远山截空,坏墙古苔,石泓秋水,印丹浸漏,粉蝶涂染,云隐崖岸,浓淡霏拂,霭抑冥密。始如不可辨别,及谛视之,条段斩绝分画,一一有去处,非绣非绘,缜致柔美。”
也就是说,这条锦裙上点缀着极细致的彩色闪光的亮点,好像空中各色云霞和西斜的残月,又像飘动的轻烟和下落的云雾。近处,路边长满了青草;远山,雄壮得像横空而出。这种织造技艺,真算得上是“神乎技矣”!陆龟蒙细致观察后认为,这幅蜀锦裙“纵非齐梁物,亦不下三百年矣”。陆龟蒙大约去世在公元881年,上推300年,正是南北朝之末的隋代。而此蜀锦裙,历300年而光彩照人华美依旧,令人叹为观止。
蜀锦的制作工序,是先把丝线染成彩色,然后在织机上织成精美的丝织物,最后在锦江中漂练定型。不绣不绘,仅凭织造前染色,如何制成如此繁复的图案?今人已很难理解,而唯有赞叹。
还有川菜,也是物质审美在民间趣味上的集中体现。成都是一个格外讲究吃的地方,特别是在不太平的年代里,成都人还忙里偷闲地发明了若干种吃的方法,不得不说是一件饶有兴味的事情。成都平原物产丰富,食品的原料品种也很多,在杨为宪《浅谈成都的蔬菜》一文中考证,19世纪初,成都的蔬菜品种就约有57个,到1910年,发展为113个。农业的发达为川菜的形成提供了强力支持。
川菜的特点是清香醇浓并重,以清鲜为上;广集民间风味,以麻辣兼备见长;烹饪方法多种多样,以干烧干煸、爆火煎炒驰名;刀工刀法讲究,造型赏心悦目。川菜强调“一菜一格,百菜百味”,既有物美价廉的大众菜:回锅肉、宫保鸡丁、水煮肉片,也有高档名菜:孔雀开屏、百花江团等。仅凉菜,就有蒜泥、红油、酸辣、麻辣、咸甜、糖醋等多种风味。
有趣的是,川菜的形成,实际是在近代中国社会动荡期完成的。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做记者的车辐先生回忆成都的吃,活色生香,如一段贯口相声:“荣乐园的汤(加上蓝光荣的白案)、枕江楼龙元章的脆皮鱼、静宁的填鸭、哥哥传的坛子肉、蜀风的凉粉鲫鱼、广寒宫的豆瓣鱼、竞成园的芙蓉鸡片、颐之时的开水白菜与白汁鱼唇、耀华的西餐、撷英餐厅的北方大菜、明湖春的葱烧海参,还有四五六的江浙味、冠生园的广东味,各显其能……”时局动荡,但并没有影响成都人对美食的追求,相反,川菜却因社会变迁得到了大发展,形成了别具一格的风味和特色。
无论美酒、美食,还是蜀锦、蜀绣,共同昭示了成都气质中的物质趣味。这是一种浓烈的、华美的、精致的、享乐的、欢快的、现世的、自由的、温文尔雅而又充满激情的审美特征,它与儒家伦理中的克制、简朴、强调秩序与约束的价值观迥然不同。在成都人的生活中,千百年来,这种审美特征从未消失过,成为成都气质的一种底色,以不同形式呈现。
事实上,“锦城”的得名便体现了这种富足之美,它是成都人在物质形态上刻意追求极致美感的结果。
诗意的延续
燕鲁公所除了留下名字,
什么都没有了,青灰色的砖和雕窗,
片甲不留。曾经隐秘的光鲜,
被地铁和地铁上的八车道的霓虹,
挤进一条昏暗的小巷。
都市流行的喧嚣在这里拐了个弯,
面目全非的三间老屋里,
我在。在这里看书、写诗,
安静得可以独自澎湃。
几个月前,《星星》诗刊现任主编梁平写下了上面一段诗,诗的名字就叫《燕鲁公所》。
今天的燕鲁公所只是一条不到一百米的小街。在清代因建有河北、山东两省移民的同乡会馆而得名,成为当时官员们迎来送往、大摆筵宴的场所。现在,梁平就住在那条街上,是成都市作协的宿舍。
今年初,梁平开始创作他的组诗——“成都词典”。他把成都的一条条街巷,一处处古迹都当作了诗的主题。他写《少城路》:“日久天长随了俗,/皇城根下的主,川剧园子里的客,/与蜀汉的竹椅上品盖碗儿茶,喝单碗酒,摆唇寒齿彻的龙门阵。”他写《九眼桥》:“一座桥九只眼睛,/没有哪一只是真的闭上了,/一览无余。”最有趣的是他写《红照壁》——原先官员们到皇城朝拜藩王的停轿驻马之处——将自己穿越到过去,作为“文武百官里最猥琐的那位”,亲眼看着改朝换代,繁华落幕。
“天下诗人皆入蜀。”历史上成都已留下了太多诗人的吟咏与题跋。梁平所作的,是用现代诗歌与即将消失的老成都对话,打捞起那些即将消失的文化记忆。他笔下的地方,有的尚存遗迹,有的仅剩下一个地名了。他并非怀旧,而是希望用当代诗人的感受,赋予城市更多的诗意,让美好的意境保留下来。
梁平工作的地方就在燕鲁公所的对面——红星路二段85号,《星星》诗刊的编辑部。对很多热爱诗歌的人来说,那里就是一座殿堂。这本文学杂志创刊于1957年1月,与国家级的《诗刊》同月诞生,是中国诗歌的半壁江山。当时的编辑部就在这里,门牌号为布后街2号。无论历史还是现代,成都都因诗歌而闻名,是一座诗歌的重镇。
2002年,梁平来到这个大院上班,任《星星》诗刊的主编,至今已经过去了十几年。他曾经写了一首诗,题目就是《成都:红星路二段85号》:“站在窗口,看得见天上的三颗星星/一颗是青春,一颗是爱情/还有一颗,是诗歌……”“这个地方总使人想起某个车站/有人离开,又有很多人走来/那张车票可以受用一生/从布后街2号开始,诗人的庙堂/在这里。但从来都没有佛/门牌改变了,诗歌还在,永远……”
“诗歌是成都的品牌,是诗人辈出的地方,老一辈的有流沙河、孙敬轩,80年代诗歌热潮中崛起的有欧阳江河、李亚伟、翟永明等,在他们之后是李龙炳、瘦西鸿、吉木狼格等。”梁平说,“天府之国四面埋伏的隐约与温润,日复一日云雾包裹的神秘与诡异,让这里的每一个人多愁善感,滋生无穷的想象,内心蓬勃而骚动。成都是一块适合诗歌和诗人生长的沃土。”
梁平今年59岁,上世纪70年代下乡插队时,他在《工地战报》上写了一首诗:“层层梯田铺稿签,滴滴汗水写诗篇,贫下中农创大业,公社处处涌诗泉。”被《四川日报》的记者发现并推荐发表,梁平由此走上了诗歌之路。当时他包里揣着两本书,一本是杂志《红旗飘飘》,另一本是俄国诗人涅克拉索夫的诗集《严冬通红的鼻子》。
来成都前,他在重庆市文化局工作。《星星》经过全国甄选,最后希望他来当主编,梁平便毫不犹豫地接了下来。
他还记得上世纪80年代中期,《星星》发起的“我最喜爱的10位当代中青年诗人”活动。读者参加投票的信件如雪花般纷至沓来,最后舒婷、北岛、傅天琳、杨牧、顾城、李钢、杨炼、叶延滨、江河、叶文福这10人当选。当年12月,《星星》在成都举办了为期一周的“中国星星诗歌节”。10位当选诗人应邀参加庆祝活动,在成都掀起一股前所未有的诗歌热潮。白天,诗人们在四川省作协的大楼里开会,会议室的门被严把着,门外挤满了狂热的诗歌爱好者,几个窗户也被人群堵得满满的。梁平作为文学青年,也专程从重庆赶来,参加这次诗歌的狂欢。晚上的颁奖典礼在市文化宫举行,观众把现场围得水泄不通。那一晚梁平挤在亢奋的人群中,他听到人们不断高喊:“诗歌万岁!诗人万岁!”
其实梁平知道,那个为诗歌疯狂的时代不会再回来了,但他并不认为诗歌与诗歌精神应该萎缩。《星星》诗刊多年来都在思考自己的社会定位,“广泛地参与到社会生活中,让高雅的诗歌走进寻常百姓家”,梁平认为这才是《星星》存在的价值。他对《星星》进行了一系列改革,将一本杂志拆成每月三本的旬刊,主题分别为原创诗歌、诗歌评论和散文诗。他还组织文章,对现代语文教材的诗歌篇目进行讨论。
“成都本身就是温婉而缓慢的,诗歌也是如此。”梁平说。刚来成都的时候,他就发现这座城市的与众不同,“即使搬运工、三轮车司机在广场休息等活的时候,也会认真地看报纸”。现在成都恐怕是全国诗歌活动最密集的地方,活跃的诗人就有100多人。“白夜”酒吧是一个诗人群体,以四川大学为核心的诗人则以“九眼桥”为旗帜。
“鸟过留痕,时过留诗。有诗在,时间是可以翻阅的。”梁平喜欢这样的说法。有诗的城市,魅力无穷。
“雅趣”之承
每天早上9点多,杜甫草堂晨练的老人们还未离去,一群孩子就会叽叽喳喳地涌入草堂的仰止堂,找到座位后,开始等待上课。仰止堂原为草堂寺塔院,是一处书院式建筑,空间高敞,古朴典雅,室内还配有文徵明的草书以及唐伯虎的行云流水图。
今天的课程是拓片制作。宋鑫和区萍已经准备好了上课的教具:两块刻有兰花的石板、四个拓包,一些宣纸和墨水。润纸、刷纸、固定、吸水、拓包上墨、拓印、取纸,宋鑫一步步演示下来,当她把一幅完整的兰花拓片从石板上揭下来时,孩子们鼓起了掌。“谁愿意上来玩儿?”宋鑫对孩子们说。下面反响很热烈,小手臂立刻举起了一片。
从2012年开始,杜甫草堂就在小学生中推广传统文化教育,名为“草堂一课”。每周举办4至5次,授课内容涵盖书法、园林、诗歌、绘画、茶艺以及拓片制作。这项活动在成都小学中深受欢迎,这个学期就有20多所小学参与进来。
宋鑫今年22岁,她和区萍都在杜甫草堂的文物修复部门工作。区萍是她的妈妈,母女俩从事同样的工作,给孩子们上课的时候,宋鑫主讲,母亲帮忙。在单位,宋鑫也会像其他同事一样,称母亲为区老师或区姐。
区萍1985年进入杜甫草堂工作。她的家原先在省博物馆大院内,有一次去博物馆古籍书画修复专家廖定一家玩儿,正好看到廖先生在做书画修复的工作,便开始对这个行业产生了兴趣。廖定一是成都书画装裱、修复领域的著名专家,50年代起便师从刘绍侯学习装裱修复。刘绍侯先生则是张大千的“御用”装裱师。从最基础的开始,区萍跟着廖定一用业余时间学习,慢慢地逐渐上手。后来,她又跟随草堂的修复专家张润生先生学习。随着技术的逐步成熟,从1996年开始她便转入草堂文物修复室工作。
女儿宋鑫大学时读幼儿教育专业,小时候学过书法和绘画。受父母熏陶,她对古书画很感兴趣。大学毕业后,她便去南京莫愁古籍修复中心进修了一年,后考入草堂工作。母女俩在一处工作。宋鑫感觉自己是幸运的,母亲学艺还是要靠师徒相传,而她可以直接去专业机构求学,少走了许多弯路。
但就技艺而言,古画修复装裱没有捷径可以走,也没有科技手段,都是沿袭了千年的手艺。不管是古画还是现代的名作,修复起来,过程都是一样。技术高低,全凭经验的积累,时间的打磨。完成一幅画的修复,少则一两个月,多则一年甚至数年。“这其实是一件比较枯燥的工作,必须要静下心来。对我也是一种修炼。”宋鑫说。心情不好的时候,宋鑫和区萍都不会去工作,必须保持心静,摒除杂念,她们才能开始动手。
比较难的一道工序是“揭裱”,就是要把所有不是画本身的东西全部去掉,换上高强度且适合原画的纸张,原则是“拿得上去,取得下来”。修复师要用双手轻轻地一点点揭去已经破败不堪的古画原装裱层,揭裱完成后的古画,仅余薄若蝉翼的“画心”,像块丝绸一般柔软脆弱。这个过程往往要花去几个小时,中间不能有任何停顿,稍有闪失就可能损毁原作。外人看来亦觉如履薄冰,步步惊心。
宋鑫喜欢在草堂工作,愿意把这些古老的技艺教给孩子们,至少是一次启蒙。草堂不仅保存了老成都的气度、优雅与诗意,而且也是文化传承的接驳点。草堂本身就是一处活着的传统,是历久弥新的精神圣殿。
就如同草堂博物馆副馆长王飞所说:“中国疆域辽阔,历史悠久,名胜古迹多不胜数。而没有其他哪一处建筑,像杜甫草堂那样,深刻影响着中国文人的归属感、负重感和使命感,让历朝历代的文人们如此长久地系念,让普天下的寒士们为之倾心和迷醉。明知它的原迹早已不复存在,古往今来仍然有那么多的文人墨客,执著地要来这里探一探那废墟上的掌故,寻一寻那衰草中的诗情,奠一奠那风雨里的诗魂。”
杜甫草堂不仅是文人们的朝拜之地,也是普通民众的聚会追念之处。成都人至今仍保留着“人日游草堂”的习俗。我国传统旧俗,把阴历正月初七定为人日。杜甫流寓成都之时,好友高适任蜀州刺史,常常资助杜甫。公元761年人日这一天,高适写下了《人日寄杜甫二拾遗》送给杜甫,诗云:“人日题诗寄草堂,遥怜故人思故乡。”9年后,也在人日这一天,在湖湘一带漂泊的杜甫偶然中翻检到这首诗,此时高适已不在人世,杜甫痛感人事变迁,故旧零落,写下了《追酬故高蜀州人日见寄》以寄托哀思。诗云:“自蒙蜀州人日作,不意清诗久零落……”从此,高杜“人日”唱和的故事便传为诗坛佳话。
到了清咸丰年间的1854年,时任四川学政的何绍基从外地返回成都,宿于郊外,等到正月初七,才到草堂题就一联:“锦水春风公占却,草堂人日我归来。”隐隐有以杜甫后来者自许之意。就在何绍基题过此联后,文人骚客竞相效仿,人日这天云集草堂,挥毫吟诗,瞻拜杜甫,寻梅踏春,久而久之,便成了成都的一项民俗,并延续至今。每年人日时,正值草堂梅花盛开,成都市民便扶老携幼至草堂凭吊诗圣杜甫,吟唱杜诗,赏梅祈福,并以梅花献祭诗圣。我国在春节拜祭诗人的雅俗,只在成都才有。
事实上,成都春节民俗之中颇多“雅事”:正月初一,成都人要去武侯祠祭拜诸葛亮;正月初三去东郊祭拜东君。但成都“祭东君”与别处有不同的含义,不是祭祀《楚辞》中的太阳神,而是纪念后蜀主孟昶的妻子花蕊夫人。陈慧权先生在《成都节令风俗之研究》中指出,因为“不敢于亡国后说是纪念她,便只好也诡言说是祭东君”。
早在清末,日本教习山川早水游览成都时,就感到这里自有与众不同的“雅趣”——“就近的成都而论,青羊宫开办的花市,草堂人日的参拜,四月八日的锦江放生会,祠庙园池的布置,盆景的赠答等等,要发现他们的雅趣,这些都非看不可。”
这种“雅趣”已经成为成都气质的一种,反映在年俗礼节、言谈举止中,就像罗念生先生在《芙蓉城》一文中所写:“燕京城像一个武士,虽是极尽雄壮与尊严,但不免有几分粗鲁与呆板;芙蓉城像一个文人,说不尽的温文,数不完的雅趣。”
杂文家何满子先生曾经专门撰文写成都人文雅的特征,称成都人最喜欢“掉文”。比如,两位老妇聊天,议论某人,其中一个鄙薄她们所议论的那人“穷斯滥矣”。这便是《论语卫灵公》中“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的妙用。别的城市,墙上不许招贴,就只写上“不准招贴”,而成都却要文绉绉地写上:“此处不准招贴,君子务须自重!”
这种街头告示的文雅,今天仍能看到。比如在成都,很多公共场所的出入口指示牌这样写:“出口由此处去”,读起来有韵味,弱化了标牌的生硬感。而在别的城市,只会贴个大大的“出口”标识,再画个箭头或写个英文。
成都之“雅趣”在口语中表现得更为丰富。比如成都谚语之多,一般应用之广,也为他地所不及。普通人常用谚语讲话,一缕一串,生动风趣,如“电灯点火,其实不然(燃)”:“矮子过河,你是淹(安)了心的”。还有些谚语别处很难听到,技术含量非常高,比如巧用三国人物,“张飞朽(挖苦、鄙薄)关公,你哥子莫红脸嘛”。
和成都作家颜歌聊天,她随口说了句成都话——“清风哑静”。追问,才知即是“安静”之意。
生活的艺术
汽车从成都出发大概一个多小时,在山间浅丘转了几个弯,便到了明月村。
明月村是个好听的名字,在市区西面的蒲江。村里有个烧制陶瓷的明月窑,已经存在了很多年。现在明月窑的主人是个叫“扫云”的女孩。扫云爱茶,她读南宋审安老人著的《茶具图赞》,其中一款茶帚名为“扫云溪友”,因喜欢这个名字,便经常用“扫云”这名字写文章,“扫去心头浮云”。后来,朋友们便都叫她“扫云”。
去年,扫云和朋友们把明月窑租了下来,在周边“种”了几座房子。平日里,烧制瓷器,种菜、养花,周末招待一些朋友,安排素食,喝茶发呆。房子有两间,都是川西最常见的样子,原木梁柱,黑色的鱼鳞瓦覆顶。内部空间高敞,摆了搁架,放置烧制出来的瓷器。另一间布置为茶室,窗明几净,案几上摆着插花。房子的后面,是户外凉棚,棚下有长桌椅,新摘下来的蜜桔、柚子连同枝叶一起码放在桌上。门前一条小路通往后院,路边种了芙蓉和大芭蕉。后院就是明月窑,还有一间泥草房作为工作室。院外是果园,正是收获时节,金黄的橘子挂满枝头。
扫云招待我们坐在凉棚里,一边喝茶一边吃橘子。周末来这里玩要提前预订,最多只能接纳20人。扫云有个要求,就是不要打牌。
扫云曾在北京工作。2008年汶川地震后,她来成都做志愿者,便定居了下来。“成都人会生活,是个能把生活过成艺术的地方。”扫云解释她的选择。她曾经在景德镇学习了5年烧造陶瓷的技术,还做了自己的品牌“扫云轩”。在看过明月窑后,她就决定租下这里,建一个自己的作坊。
成都邛崃自古就是著名的陶瓷产地,因色彩亮丽,造型生动,被称为“邛三彩”。明月窑原先所产的陶瓷,就是采用邛窑的工艺制作。扫云取当地的黏土制坯,摒弃化工釉料,用树叶烧成草木灰后发酵,混合泥土做成天然釉料。虽然失去了颜色的精确性,但却收获了意外的惊喜。“外表更有质感,瓷器上会留有树叶的纹路,或者好看的斑点,这是化学釉料根本做不到的。”扫云说。最得意的一件作品,是一件小瓷碗,釉面上如同撒了一层金粉,像是敷了一层金色的笺纸。但这碗只有一件,可遇不可求。
用自然釉料的缺点,便是使工艺不可控制,需要反复试验才能摸索出色彩的规律。这倒改变了扫云的制作理念。以前在景德镇,她有时烧造几万件瓷器,才能得到几十件满意的作品,其他的便作废了。但在成都明月村,工艺的偶然性让她能感受到更多的乐趣。她喜欢上了随意性,反觉得以前的方法过于浪费了。在这里,她也开始尝试烧造邛窑的代表性瓷器,比如双流壶和省油灯。前者有两个出水口;后者上层装油,下层储水,以水降油温而达到省油的效果。
现在的生活是扫云最想过的日子,每天三四点钟就起床,打坐、清理房间,做一顿丰盛的早餐,读书听音乐,做设计,午休,会友,散步,晚上21点就去睡觉了。她自己种菜吃,吃什么摘什么,剩下的送给朋友。明月村还有一些志愿者,在村里又租了几间房,共同过着返璞归真的生活。
成都是一个可以将生活艺术化的城市。老舍先生曾经在抗战时期来过成都,写了一篇散文《可爱的成都》。他认为成都之所以可爱,就在于成都有很多“美好的小东西”,“北平有许多这样的好东西,如地毯、珐琅、玩具……但是北平还没有成都这样多”。老舍出身于满族,清末的满族虽然失去了征战疆场的能力,但却是一个生活高度艺术化的民族。老舍认为成都和北京很像,就是在生活的艺术化方面产生了强烈共鸣。
成都的普通市民即使在平凡的生活中,也能找出许多乐子与风雅来,就像纪晓岚在《岁华纪丽谱》中所说的:“成都至唐代号为富庶,甲于西南。其时为帅者,大抵以宰臣出镇。富贵悠闲,寝相沿习。其奢丽繁华,虽不可训,而民物殷阜,歌咏风流,亦往往传为佳话。”
比如成都正月十五办灯会,不像其他城市只一两天,最多一周就结束,成都灯会最长一次办了32天,共接待游客190万人次。按一般习俗,元宵节之后新年就结束了,而成都人曾经还有一项娱乐活动——正月十六“游百病”。人们此游的目的是为了消灾避祸,祛除不祥。有竹枝词说:“说游百病免生疮,带崽拖娃更着忙。过了大年刚十六,大家邀约上城墙。”可见正月十六“游百病”主要是市民上城墙登高望远。
《成都古今记》中记载,从宋朝起成都月月有市。正月灯市、二月花市、三月蚕市、四月锦市、五月扇市、六月香市、七月七宝市、八月桂市、九月药市、十月酒市、十一月梅市、十二月桃符市。这些街市不仅是商品交易的场所,而且也是普通市民游乐和社交空间。
翻看成都风俗的历史,印象最深的则是前后蜀两宋时期的浣花溪大游江,活动在每年四月十九日举行,在成都太守的带领下,浣花溪上举行大规模水上彩舟游行与船上音乐歌舞表演。《浣花亭记》上说:“彩船方百尾,溯洄久之而下,歌吹振作。夹岸游人,肩摩足累,绵十里余。临流竞张饮次,朋侣歌呼,或迎舟舞跃献伎。晚夜,老幼相扶,挈醉以归,其乐不可胜言已。”可见,当时两岸游人摩肩接踵,绵延十余里,看着江上的歌舞表演,饮酒作乐,不醉不归。在某种意义上,浣花大游江就是中国最早的全民狂欢节。
“成都出土了大量的汉代画像砖,内容与北方完全不一样。”魏学峰对我们说,“北方画像砖的内容是神话、礼教,而四川画像砖的内容是庖厨、宴饮,把它们连在一起看就是汉代社会的‘清明上河图’。四川出土了上万件陶俑,每件陶俑无一例外表情都是面带微笑。”最具标志性的,便是收藏于国家博物馆的“说唱俑”。它出土于成都天回镇,俑人嘴部张开,开怀大笑,仿佛正进行到说唱表演中的精彩之处,人物面部的幽默表情被刻画得极为生动传神,使观者产生极大的共鸣。
“苍蝇馆子”也是一种成都特色的饮食文化。这些馆子通常没有华丽的外表,甚至非常简陋,但是味道却十分可口,各有绝技。“苍蝇馆子”的昵称非常形象:其一,苍蝇馆子大都隐藏在市井小街小巷中,其小如蚊蝇散落;其二,苍蝇馆子的店铺绝对够简陋,不奢华;其三,不管那苍蝇馆子巷子有多深,门脸有多小,成都人都能像苍蝇一样,追逐着味道找到这些不打广告从不宣传的小店。而且,每年成都民间甚至是媒体上还会有“苍蝇馆子50强”的评选。
馆子虽简陋,但无论口味还是卖相都不会随便。我们曾光顾一家以豆汤闻名的小店,要了三盘红油凉拌菜和一碟泡菜。服务员端菜上来,红油菜摆成了一个“品”字,泡菜架在了上面。青红翠绿,赏心悦目。
无论处于怎样的时代,不管富裕还是窘迫,成都人都不会放弃对生活品质的追求。
开放与多元
今年9月,四川大学华西临床医学院招聘了一名特殊的英语教师,他就是来自加拿大的史丹利克劳福德(Stanley Crawford)。他的高祖父赫斐秋(Virgil Chittenden Hart),是一名在中国工作多年的传教士。自从1999年来中国后,克劳福德一直追寻他祖先的足迹行走。
1892年,赫斐秋在上海登上蒸汽小轮溯长江而上,又在宜昌换乘木船,经过数月艰苦行程而终于抵达成都。他在成都创办了四圣祠福音堂。与赫斐秋同来的旅伴中,有一位加拿大人,是英国金斯顿王后大学的医学博士,名字叫启尔德(Omar L.Kilborn)。为了扩大传教的效果,赫斐秋与启尔德创办了一家西医诊所——仁济医院。这家医院连同其他三家教会医院,便是今天华西医院的前身。
在祖先工作过的地方继续工作,是克劳福德的一个梦想,现在他终于实现了。他的下一个计划是在赫斐楼前举办自己的婚礼。赫斐楼又称合德堂,现在位于四川大学华西校区,是1920年,为纪念其高祖父,由加拿大英美会捐建。
就在100年前的1914年,在这些西方医者的推动下,华西协和大学成立。它是中国西部第一所现代意义上的大学,也是中国现代口腔医学的发源地。华西协和大学筹建时,校址便选在了成都南郊的华西坝。
上世纪初的华西坝,还是一片田园风光。锦江清流,渔歌唱晚,两岸梅花绚烂。此地原称“中园”。学校开办时,教会在此购置了100多亩土地。到1930年时,华西坝的规模在原有基础上又扩大了10倍,整个范围北起锦江南岸,南至今天的一环路南,占地1000余亩。
英国建筑师弗烈特荣杜易(Fred Rowntree)成为华西协和大学的主要设计师。他漂洋过海在天津上岸,一路进京,然后来到成都,沿途无数的古典建筑给了他很大的启发。在设计中,他大胆采取了中西合璧的手法。校区以中轴对称为基本格局,大学校门向南延伸到钟楼旁的半圆形荷花池为中轴线,把校区分为行政区和教学区。放眼望去,整个校区都具有大屋顶、反宇飞檐等中国传统建筑的风格,不少建筑物上有塔楼、烟囱、雄蝶,却明显显示出西方庭院的风格。从钟楼到华美宿舍、怀德堂、赫斐楼、万德堂、嘉德堂、雅德堂、懋德堂,再到1942 年建成的药剂楼,皆是一色的青砖黑瓦,间以大红柱,大红封檐板。屋脊、飞檐上塑以珍禽异兽,檐下以斗拱为装饰。在渲染东方色调的同时,也煞费苦心地融入了西洋元素,如楼基、墙柱、砖墙等。
如赫斐楼以三重檐四角攒尖顶的方形塔楼与单檐歇山顶为主,在中式传统大屋顶上建有西式塔楼。赫斐楼的重檐是华西坝上老建筑中最多的,共有五重,塔楼第一层屋檐则由12只石刻凤凰支撑。
梁思成在《中国建筑史》中,对荣杜易做了中肯的评价:他们“开始从中国建筑之部分应用于近代建筑,如北京协和医院……成都华西大学皆其重要者也”。
1949年,华西坝上主要建筑为29幢。从1907年兴建之始,到2014年的今天,经历了历史的风风雨雨,这些建筑大都保存完好,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更重要的是,华西坝从此成为成都获取现代文明的窗口。每逢重要节日,华西大学都对外开放,引导人们参观各学科教学楼、仪器室、实验室、图书馆以及博物馆等。美丽的校园、洋人、学生、奶牛、草坪、鲜花、琴声、钟声、运动场的喧闹声等,都使成都市民既感神秘,又非常好奇。
华西坝为成都带来了现代文明的气息,三五牌自行车、莱卡照相机、留声机、电影、霓虹灯、电报、听诊器等现代文明,都以华西坝为登陆点,传播开来。早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华西坝就有了巨大的草皮足球场。在操场上还有垒球比赛,当年在整个亚洲还不知本垒打为何种术语。华西坝的球场亦是亚洲最完美的球场之一,即使下大雨,良好的排水系统都能保证比赛进行。
华西大学的研究者岱峻说:“民国文人称华西坝为‘坝上’,就像称上海为‘海上’、‘沪上’,管杭州叫‘湖上’,以之指代成都,既时尚又有一种文人‘范儿’。以华西协合大学为核心的华西坝,成为了现代文明传至中国西部的聚散地。”
华西协和大学的莫尔斯教授曾对学生们说:“要在你们(中国学生)自己的土地上,用你们自己的语言,把你们培养成具有现代医学基础,达到国际水平的医生,去为你们的同胞服务。”他不仅撰写论文将中国的针灸技术介绍到国外,而且还开展了一系列对西部民族村寨的考察,最先发表了关于中国少数民族体质人类学的论文。
华西医院宣传部部长廖志林是华西校史的研究者,他发现在成都,外来洋人与本地市民是一种平等的关系。华西坝不是租界,华人与洋人之间彼此尊重。成都对新鲜事物的宽容度很高,并不是一个闭塞而保守的地方。我们翻看当时的老照片,发现外国医生、教授们都喜欢穿着中式服装,男女老幼都是如此。他们也渴望融入中国社会。
因华西协和大学的存在,抗战时期,华西坝有条件吸纳了内迁的多所大学,包括南京中央大学医学院、金陵大学、金陵女子文理学院、济南的齐鲁大学、苏州的东吴大学生物系、北平的燕京大学、协和医学院的部分师生及护士专科学校等。它们先后迁到成都华西坝,借用华西协和大学的校园、校舍、教学楼、图书馆、实验室和教学医院等教学资源,与华西协和大学联合办学,当时称为“华西坝五大学”。
抗战时期五大学联合办学,使当时成都的华西坝成了一个文化圣地,是我国大后方的一个重要学术中心和对外进行学术文化交流的窗口,延续了中国高等教育命脉。
大量学校的内迁,带动了成都文化的繁荣。坝上精英荟萃,人文学者有陈寅恪、吴宓、萧公权、李方桂、顾颉刚、钱穆、蒙文通、吕叔湘、常燕生等;理工科有生物学家刘承钊,地理学家刘恩兰,数学家赖朴吾、魏时珍,天文学家李晓舫,皮革学家张铨等。
陈寅恪是在1943年底来成都的,1945年9月离开。吴宓的女儿吴学昭后来在回忆文章中说:“寅恪伯父在成都任教燕京大学,住在华西坝广益学舍。”成都学者曾智中先生后来深情回忆说:“我的一位朋友家住在锦江河畔,60年代,少年的我们常常伏在他家三楼的窗口上,去眺望屋后苍翠的大园子。园中多树、多草、多花、多一楼一底灰色的小洋楼——那就是教授楼,许多知名的、不知名的教授都在此住过。”现在华西坝广益学舍还保存完好,是华西医院幼儿园的所在地。
因为有华西协和大学、华西医院的存在,为成都文化中增加了精英气质与现代气息。老革命家、毕业于金陵大学的谢韬先生曾说:“我在华西坝度过了难忘的8年,那时的华西坝充当了中西方文化的结合点,培养了中国知识分子民主与科学的精神。”
华西坝代表了成都气质中最开放与包容的一面,它的新、洋、时尚,与老成都的世俗、乐天、诗意共同构成了现代成都气质的底色。两者彼此交融,并行不悖,使得成都气质的底蕴更加深厚而丰富。
100年来,华西协和大学为成都培育了大量现代科技人才,其中就包括旅法导演戴思杰的父亲。
他的父亲出生于福建的牧师家庭,报考华西最初是为了治病传教。大学毕业后,便留在华西大学任教做研究。戴思杰从小成长在华西坝,家在小天竺街上。少年时代,他就流连于那些中西合璧的建筑间,看细节中的文化交融。戴思杰最喜欢跟着父亲去春熙路上的外文书店,父亲去找英文和德文的医学书籍,他在那里翻看苏联的西方美术画册,一看就是两三个小时。从外文书店出来,父亲便带他去对面的新华书店,买几本小儿书作为奖励。
除了外文书店,戴思杰还喜欢去街头的茶馆听评书。听得多了,评书艺人都认得他,有时还让他上去讲一段“武松打虎”。戴思杰爱听故事,也擅长摆“龙门阵”。后来他下乡插队,生产队长发现了他的这项特长,便安排他进城看电影,回来给大家讲。戴思杰拉上了一个擅长音乐的同学一起去,他负责记情节和台词,同学记电影背景音乐的旋律,两人回来为知青们“说电影”,电影演多久,他们就能说多久。这段经历后来被他编进了自己的电影《巴尔扎克与小裁缝》中。
恢复高考后,戴思杰进入四川大学历史系读书,后又考入南开大学西方艺术史系读硕士。1984年他去法国留学,学习电影,写小说。至今他已有5部电影上映,其中《巴尔扎克与小裁缝》代表法国提名第61届金球奖最佳外语片。
12月初,我们在北京翠明庄见到了戴思杰,他正准备筹拍一部新的电影,故事发生的地点就在他最熟悉的成都华西坝。华美的蜀锦将成为电影的重要元素,女主人公从海外归来,遇到研究蜀锦的男主角。随着对蜀锦材质与技艺的追寻,他们的感情不断升温。代表传统气质的蜀锦与中西交融的华西坝,成为戴思杰表现成都的符号。就像他自己,用法文写小说,但在生活中更喜欢说四川话。
时代可以变迁,河流可以改道,人们的文化基因或者内里的那部分气质,却可能坚强而顽固地保存下来,并如树的枝桠那般,不断生长,发出新芽,开出新花。
(记者杨璐对本文亦有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