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川剧性格:天下未乐蜀先乐
作者:葛维樱( 当代著名剧作家魏明伦被誉为“巴蜀鬼才”,其书房内有贾平凹所写“蜀中大鬼”,对应他的名剧作《巴山秀才》
)
尝一口鲜果
四川省川剧院位于成都市繁华中心,离奢侈品林立的街道不过百来米距离。这里是最现代的川剧表演剧场。每到周日下午,就能碰到不少老成都开始转悠着等待入场。也有早上坐着动车从重庆赶来的老先生,在剧院附近充满生活气息的街道上吃碗面,看一场戏,下午坐18点多的动车再回去。省川剧团和市川剧团都在成都最好的位置,市川剧团所在的锦江剧场还有悦来茶馆,是川剧鼻祖三庆会剧社的发祥地,也永远坐满看戏喝茶的老成都。
“纽约有198个剧场,天天演出。”四川省川剧院院长陈智林一点也不觉得戏剧落后了。这些接地气的交流式的艺术形式并没有被发达的电视、电影甚至网络所取代。川剧擅长交流,“戏剧它是一种鲜果艺术,有别于罐头艺术,你吃的是新鲜蔬菜水果,直接吞下肚,没有这堵‘墙’”。陈智林指指我做笔记的iPad,“没有这个屏障。”
看非常有趣的“外彩”表演,更能体会到“鲜果”的妙处。清末川班子洪泰班演杨贵妃的一出戏里,台下突然出来一个“大表叔”问台上的高力士:“表侄儿,你好吗?”“大表叔,对不起,班子规矩唱戏不认亲,一会儿来我住处消夜。”两人的聊天惹怒贵妃:“猴子都要顾戏!”然后会有观众也要帮贵妃骂高力士“罚戏!”接下来贵妃得宠,赏给高力士“四川来的荔枝”,高力士又给观众递荔枝:“贵妃娘娘赏赐,您也尝尝。”
“中国戏剧是情感的形式,西方戏剧是思想的形式。西方视角是从一个宏大的人类角度出发,而我们往往是从自己切身体会的情感角度。中国的戏剧演人生的比较多。”四川省艺术研究院川剧理论家周企宣告诉我,从川剧起源到真正形成再到现在,一直都在以情动人这条线索里做文章。
( 成都映象餐厅最受欢迎的川剧变脸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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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明伦9岁以“九龄童”登上内江川剧舞台的剧照仍在,他的戏迷母亲和玩友鼓师父亲让一家的孩子都去学习,他的扮相认真又童趣。从文武小生到花脸戏无一不学,直到14岁。“我个子没有长起来,又倒了嗓。”魏明伦80年代写的一系列川剧剧本是川剧继续向前走的一个动力。他的《变脸》剧本已经进入了人教版的初中语文正式教材。
“京剧看角儿,但我觉得川剧的剧本文学是无人能及的。”老演员蓝光临说。自晚清的赵熙到黄吉安,对剧本的文学性改造最为突出。一直到现在,川剧大量古典剧目还是沿用百年前的剧本,赵熙写《情探》的优美文字到现在还能被蓝光临大段背诵出来,他从小被剧本里的诗词曲牌所吸引。他说:“黄吉安的‘黄本’是被供奉起来的,戏班称之为圣人,文采从那时起就是川剧最被称颂的特点。”
( 川剧泰斗蓝光临见证了川剧最辉煌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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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探》这样的曲目,是其他同时代戏曲所没有的。晚清最好的词人赵熙一夜写就的《情探》,从1920年诞生时起就成了四川人喜爱的戏码。他写戏时清朝已经覆灭,因观木偶戏“活捉王魁”,嫌焦桂英凶相毕露,无稍温柔敦厚之致,遂作《情探》川剧一折,继《誓别》后《听休》、《其到》三折,合为《焚香记》全场。词句优美,格调高雅,当时梨园名伶竞相排演。
“更阑静,夜色哀,月明如水浸楼台,透出了凄风一派。梨花落,杏花开,梦绕长安十二街。夜间和露立窗台,到晓来辗转书斋外。纸儿、笔儿、墨儿、砚儿,件件般般都似郎君在,泪洒空斋,只落得望穿秋水不见一书来。”《情探》一折,描尽女儿之矢志钟情,婉转动人,为戏剧中绝妙好词。
回水沱里的精妙
“成都像一个回水沱。”陈智林做了个形象的比喻。成都除了川剧,基本没有其他戏种了。这种独占的生命力和其他很多城市地方戏“百花齐放、不能相容”不一样。
成都是川剧的形成地,早在清末民初,川剧已经实现了“五腔共和”。“过去各种戏班子到四川来演绎的时候,四川人特别认可。也因为成都的富庶,很多戏班子就留了下来。”川剧将中国传统戏剧的所有声腔融为一体,声腔里包含了昆、高、胡、弹、灯。
川剧的扛鼎地位正在于这种包容性。包容性是中国戏曲中非常罕见的,大部分省份都有多种戏曲,各自形成不同的剧种,但是在成都,来自外地的昆、高、胡、弹和本地的灯调一结合,居然就成为一种戏曲。“以后都变成川了。它不是被京化了,不是被昆化了。所以我就说这个潜移默化的过程里面,实际上证明了成都文化的强大。”魏明伦说。
“为什么川剧在某种程度上来讲被列为四大剧种、五大剧种?那是因为它在中国戏剧的传承结构里面,能够自我完整和完善。”
“中国的文化精英,没有几个没来过成都的。”谢晋曾仔细描写自己在西南的大学时代,天天跟戏班子混在一起,“滋养了6年”。他和魏明伦有共同的归纳,“若要咸,带着甜。若要甜,加点盐”。川剧里这种“滋味”是很多外来者“要了解四川必先看川剧”的出发点。
新中国成立后,成都市川剧院的演出任务比较多,蓝光临说,他每半年就要进京一次。但川剧并没有“京化”的趋势,始终保持了自己的特色。“我不会演《白毛女》,那个第一句‘北风吹雪花飘’就不是成都。”当时最受欢迎的是《营门斩子》,由司徒聪慧和杨淑英演出,有大段的唱插白:一个唱,叙事娓娓道来;一个插白,特别是插白的人神情世俗、自在,充满四川人的散淡和潇洒。父母两个在儿子面前互相回忆,揭年轻时的老底。这种充满情趣的剧目,是川剧最广为人知的绝妙之处。
川剧有非常多的著名悲剧,但是“悲剧喜演”。比如著名的目连戏,不是为了封建迷信或者以伦理纲常生死来压制人性,相反,目连戏塑造的一个重要人物,是可笑或懒惰的阎王。目连去寻母,阎王就是不上场,小鬼说他在睡觉,自己瘦小抱不动,就让打杂师来抱,抱上来了,阎王懒得睁眼,就写个字条:“到此何事?”得到“目连寻母”的答案,睁眼看看又睡,最后台上台下都受不了了,要把他扔下去,他这才睁眼发现是“目连大人”,赶紧振奋工作。
伊迪丝汉密尔顿在《希腊精神》里写道:“如果那些我们无法准确衡量的事物变成头等重要的东西,那就是文明的最高境界。”川剧里有太多精妙的对于生活的感受,而大多又是通过喜剧的形式表现。在一出戏里,文魁星蹲在房屋顶上,看到书生搭救了寡妇以后两个年轻人生出情愫又碍于伦常,书生说“不可呀不可”。魁星就觉得他品行端正,给他写上功名簿,让他做状元,可是两个人又拉扯犹豫,魁星又撤掉名字。这样没完没了,最后魁星发怒:“本子扯完,两个人还没谈拢!”
丑戏里的人物也都有双面性。比如想打仗却因腿瘸被冷落在农家的大将尉迟恭,刚唱了几句报国忠心的话,就被老婆不断提醒“看拐”。又比如刽子手要杀人,犯人却来和他聊天。还有著名的《刘氏回煞》,刘氏亡魂回家来吃供品,却被自家门神拦住索要贿赂,两方争吵起来,门神骂她“去了鬼门关就多了鬼心眼”,而刘氏又发现门神是无常为了要钱扮演的,戳破了把戏把无常制服。
西方戏剧里的滑稽角色很多都是下等人,但是川剧里皇帝宰相的袍带丑不少,花脸也常常承担喜剧角色。川剧里现在最常看到的《白蛇传》、《柳荫记》和正在排的《十五贯》,同样是三国戏大本子的剧种,川剧比京剧的处理手法多了很多很“野生”的东西。京剧最好的是须生和旦,但是川剧的始祖却是“岳春”这个丑角。到现在,川剧“四大名丑”的地位和权威比旦还高。
1978年1月31日邓小平到成都时,蓝光临已经十几年不演传统川剧了,他拿出了曾经为邓小平演过的《李甲归舟》。演了很多折,突然就有人传“邓大人来了”,他偷偷看,“在第一排沙发里坐着”。演出结束邓小平上台握手询问老演员还在不在,当时杨淑英抱病没到场,邓小平让自己的保健医生、女儿毛毛和团领导一起去杨家看望,一时传为佳话。
“当时全国都不敢谈戏,京剧也不敢演传统戏。是四川先演起来的。”陈智林说,“当时的演出完了后,文化局局长问小平同志,‘你看这个戏我们可不可以公演?’小平说:‘我看这个戏就非常好,我就没觉得它是毒草,我没有中毒的感觉。这些精神食品,应该让老百姓共同享受。’全国的传统戏剧就此开禁。戏曲沉寂10年后,又百花齐放了。”
蓝光临接受的是真正老一辈的舞台教育。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四川大多是改良戏剧社,和老戏班子的制度迥然有别,不分重要角色和小角色,工资差别不大。也不用拜师,处处都是好老师。“有一位老师教我练眼睛,晚上把香点燃,盯着看,要看一炷香时间。另外夕阳西下时,光线开始发暗,我要盯太阳,盯出‘五百枚绣花针’一样的太阳光,流泪也不管,那颜色五彩缤纷的线条刺过来,不能眨眼。”蓝光临特别爱戏,他的《越王回国》中的“吼喊”之功,被称作是“川江号子”在川剧里的发展和延伸。“由低到高,高亢激越,震动人心。”他的《夫妻桥》又具有“万斗心血尽成灰”的感染力,“书生呕心沥血修桥,官绅勾结地痞恶霸破坏,桥断,心血崩溃”。他的戏迷为他长时间喊好鼓掌,创下了川剧演出现场鼓掌时间最长的纪录。
“仙气、猴气、人气”
川剧的演员无论生旦净末丑,都几乎有自己独到的技艺,最突出的就是以“变脸”为代表的各种发明。川剧的“脸”曾经以信仰形式与老百姓的生活相关,100多年前老百姓就要向演包公的演员买脸谱回去供起来,“日管阳,夜管阴”。陈智林告诉我,“变脸”来源于两出传统川剧:一是《归正楼》的义盗贝戎,靠“扯脸”巧妙脱身;另一是《白蛇传》里小青愤怒口衔獠牙,用手抹红脸、黑脸,再吹金脸。变脸里花样繁多:吹变,是脸抹着油,吹纸上粉;抹变,是用手抹黑眼圈到全脸;喷变,口含红液体上喷鼻唇;画变,彩色迅速画;獠变是玩弄獠牙。还有气功变,演员表演吃糠,从脖子红到唇、鼻、眼睛天灵盖,都成了猪肝色。1956年席明真改了《白蛇传》,让紫金铙钹变脸,扯脸。1959年《金山寺》去欧洲演出,席明真又出主意,让演员不用道具甚至不转身,直接在观众面前抖出大红脸,这叫抖脸。1980年去香港,刘忠义演铙钹,把半脸“覇儿脸”改成全脸,一层层贴上去垮脸,有了今日常常看到的“变脸”的基础。
细究这种变化,会发现这是一种思考方式的外化反应。贝戎躲避追兵,先是大花脸武生,然后为了躲藏,突然改成皱纹白眉毛的弓背弯腰的老者,声音都变了,最后是小丑,缩短腿手,来矮子身法。除了变脸,还有服装造型,须发由长改短再光头,不是卖弄技法,而是精练的浓缩的表现手法。另一种著名变身,是由男变女,突然戴面具,手法声音腔调全是女声。
变脸让很多人认识了川剧,也认识了四川人的聪明睿智。但这些技法是为环境和氛围服务的。充满仙气的调剂氛围的手段,在川剧中极为丰富,远远不止脸的变化。1993年曾经演出过的目连戏里,有一种“火爆葵花”的技法,是打杂师戴存孝的杰作。“两米高的葵花,花里有弹簧和火药,爆完要么就是白骨,要么就是因果报应的纸扎戏。”明代才子张岱在《陶庵梦忆》里写道:“硕大葵花里突然闪烁火光,垂落三层,每一层花叶之间都有一个纸扎戏。”
“不像不是戏,真像不算艺,悟得情和礼,似戏又似艺。”这是川剧大家康子林的口诀。川剧中有些其他戏曲从未见过的技法,像杂技特效。“比如滚钉板,严嵩害莫成,莫成纵身扑上刑具,身体一沾上立刻就能显出红色血珠。莫成先扯碎衣服,然后舞台两侧的小风扇专门吹出衣服的碎片,好像气势汹汹的蝙蝠扑向严嵩。”1993年喻海燕还演过啃蜡烛、啃碗,嘴里咔咔有声。
云南、贵州都是以川剧为主,皮影唱的也是川剧。“川剧深入到什么程度?一个县两个川剧团,每个县都有。工厂基本上也有业余川剧团。川剧不算古老,比不上秦腔、昆曲,但也不是黄梅、越剧这些新兴的剧种。”不仅有仙气,还有形式更原始、充满“猴气”的表演。比如真刀真枪本来是舞台禁忌,但是目连“打叉戏”用的是真钢叉。叉手有非常多咄咄逼人的招式,前面演员跑,后面扔出五把大钢叉,每一个都直接插入地板,不仅掷地有声,最后还能排成一根弧线。有时候还要向台下发一叉,或者真叉到台对面的大树,或者假叉叉向观众,叫“收叉”。
野气和优雅必须是并存的。在四川特别丰富的吕布戏里,本来张扬的吕布的性格,在一出重戏里,全在“抑”字。当名冠天下的吕布被双方势力拉拢时,吕布全身披挂,漫不经心。两边都是虎豹之军,一言九鼎。吕布开始唱时纹丝不动,先缓缓伸手,掌心向上到腹部,再右手轻挑头盔上,顺手剑指,抑制地唱出词来,但配乐又是重击激奏。
蓝光临解开了川剧中著名的技法“踢眼”之谜,这个技法是民国的川剧名角康子林开创,他至死没有对外揭秘。悦来茶园三庆会请资阳来的曹俊臣演出多日,获得空前反响,同唱武生的康子林,本是扎根悦来的台柱子,他每天早上去澡堂子搁腿,提高腿功。两个人同台演戏时,曹演小青,康演韦陀,本来曹年轻,又善于技巧,观众以为康只有亮亮架子功的份,没想到,这个韦陀不慌不忙地顺着烟火出场,成了一个超然的上仙。“法海请来,待我睁开慧眼一观”,等突然他抬腿时,额上已经多了一只眼睛。观众第一次看到这样抢戏的韦驮,顿时傻眼。此后打戏里,他的节奏越来越快,越来越趾高气扬,把曹演的小青打得狼狈退下。后来一直到六七十年代,市川剧团怎么也解不开这个谜,踢不准,额头上的眼睛粘不牢,蓝光临也是长年琢磨之下才摸索出诀窍,现在这成了川剧戏里常见的招式。
这些让戏剧气氛达到高潮的特技是一代代人的心血。“‘变脸’必须融在剧情里。我们去欧洲、日本演出时,‘变脸’在白蛇传后半部分出现,但从来没有单独拿出来‘器官贩卖’。”陈智林讲得很不客气,“不动脑筋,不记剧本,不记戏,不记角色,随便扯张脸,只要能够手脚动作稍微干净一点,他就可以挣这个钱。”
“为什么川剧能保持自身的一种特性?川剧自身的底蕴比较厚重,有自己的文化自信,有自己的作为戏剧艺术的底线。”陈智林演出了《易胆大》、《巴山秀才》等,成为数届梅花奖得主。“四川人用艺术辩证方法思考人生,使这个戏充满了人性。”《易胆大》这个戏的导演查明哲,排戏的时候提了四句台词作为主题。“漂不完的码头,走不完的台口。人生路难走,再难也要走。”
魏明伦被誉为以魂入戏的当代最好的剧作家。他以传统曲牌形式,写了《易胆大》。“易胆大是川剧里的‘阿凡提’,什么事儿都风趣、乐观、机智。这当然是个悲剧,写艺人的戏里,很多一派正气,我这个不是,这是我一辈子心里的故事,东一个、西一个凑起来的。”后来又写了《巴山秀才》和电影《变脸》。“我就是‘两个半’,那个想学变脸的小孩儿,那个小孩儿9岁,和我开始唱戏时一样大。只不过我不是女的。还有就是朱旭演的白脸王水上漂,带着一只小猴子。他蒙受过冤狱,不愿意再入江湖,我也有过这样的挫折。还有一个梅兰芳一样的角色‘活观音’,有我后半生的影子,上结交达官贵人,下与戏班子和贩夫走卒一起。我前半生就是小孩和老人,后半生就是活观音。这是我七八十年代生活的一个结晶。”
蓝光临说:“文明不是电灯电话之类,它代表一种高远,对心智的热衷,对美的热爱,是理智、温文尔雅、礼貌周到,是微妙的情感。”四川人对于川剧注入的情感,是川剧至今还如此接地气有观众缘的关键。(本文录音由实习生郭木容和祝童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