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乡间的李白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我们村有个人,夜半喝醉了,在村口桥栏上躺着散凉,翻了个身,掉下去。溪水很浅,底下是细沙,于是他没有受伤,还继续睡了一会儿,醒来兀自问自己:咦,邪,我怎么睡在这里?每次读到东坡的《西江月》,都想起我那位乡亲。小序曰:“顷在黄州,春夜行蕲水中,过酒家饮。酒醉,乘月至一溪桥上,解鞍,曲肱醉卧少休。及觉,已晓,乱山攒拥,流水锵然,疑非尘世也。”词曰:可惜一溪风月,莫教踏碎琼瑶。解鞍欹枕绿杨桥,杜宇一声春晓。——非文士之雅,何以衬村夫之豪?妙在各得其趣。
我们村还有一位酒鬼,也是夜半喝醉了,回家路上一不小心上了人家屋顶(村里地势不平,小路或与屋檐齐)。正值除夕前夜,底下人家在连夜炖蹄髈备办年货,却见锅里噼里啪啦地落下碎瓦来,连忙上房去看。自然是赶紧把醉鬼弄下来,扶到屋里坐着。酒也是现成的,蹄髈也是现成的,那么,再喝几盅?此景须借放翁诗领略:莫道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箫鼓追随春社近,衣冠简朴古风存。从今若许闲乘月,拄杖无时夜叩门。——不知多少年前的往事了。
又有一个小酒鬼是我妹妹。她3岁那年,有天我和奶奶出门办事,回家不见了小东西,遍寻全屋,终于在储藏室酒缸旁找到。她已睡熟,坐地斜靠着缸壁。酒缸上的盖子掀开一角,她显然偷喝了酒,脸蛋红扑扑地冒热气儿。也不知过了多久才醒。幸好酒是新酿,才出甜醪,不致伤害。大约正因为这次酒的启蒙,我妹妹酒量比我好许多。诗没有,打油一首:一只娇懒小猫咪,无端醉卧麯缸旁。童梦依依哪可寻?至今思恋黑甜香。——这家伙Q名“黑甜香”。
我爸爸的堂叔住邻村,种田,兼放鸭子,人很勤谨,唯有一件:嗜酒如命。岂止一日三餐离不了酒,便是半夜起床解手,也要绕道酒缸前灌一大碗。后来他查出血压高,儿子让他戒酒,为这桩事父子相争闹到拼命,当爹的提起灶头一把刀对儿子喊:你杀了我!你杀了我!杀了我便不喝!——这些亲戚饮酒大抵非为应酬,也不借酒耍疯,只是爱酒。农事多劳,人世多艰,饮酒怕是劳碌人生难得的一点乐趣吧。陶诗:中觞纵遥情,忘彼千载忧。且极今朝乐,明日非所求。嫌古雅文气,来点更村俗豪爽的:人生短短几个秋啊,不醉不罢休??这是你从乡间走过、田头院落随时都会冒出来的歌。
然则乡间何尝缺雅士?有次我经过乡里一家小酒馆,穷街陋巷草草店堂,门前却是这样一联:李白问道谁家好,刘伶答曰此处佳。当时看着一愣、一笑,脑中却跟着浮现出一串一串酒鬼来,甭说刘伶,就是李白或许也有,虽然不作诗,但兴酣啸傲之际,或高谈或漫唱或演戏,张口起身就来,我都见过。比如我有个姑父,每天必下肚几碗烧酒,最喜说戏唱戏。他在我们村草台上演犯官,“哐锵”一下被摘了乌纱,又“锵锵锵”几个跄步,然后猛一抬头、一甩发,那满眼的悲凉狂傲,似乎也接近“醉写”中的太白。他后来竟自杀了。
我爷爷最神秘,他滴酒不沾,据他说是因为年轻时醉过。我不知道怎样的醉酒才会令此生再不沾酒。但他有替代品:烟,自产旱烟。每年夏天地里的烟叶翠如芭蕉,采下装两担,铺成三张烟架。我天天早上将它们搬出去晒太阳,傍晚搬进屋。烟架越来越轻,烟叶越来越黄,直至金黄焦脆。这时候,我爷爷将烟叶下架、叠卷,用一把小铡刀耐心地切成烟丝,心满意足地装进他那些筒筒罐罐里。烟斗也是他自己做的,取老瘦竹子的根部,削、刮、擦,用一根铁丝通出烟道,完工后在木凳上磕磕,一口气吹去尘屑,别上腰。他干活也带着烟斗烟袋。可我最熟悉的景象是他晚饭后抽烟。夏天晚上一张竹躺椅、一杯浓茶、一个吧嗒吧嗒的烟斗,或有我们在跟前,纳凉闲话,无限放松惬意。冬天农闲,每晚一放下饭碗,他就吧嗒着烟斗冒黑出去串门侃大山了。想起来我是吸着二手烟长大的,爷爷的烟,还有秋收季节田野里燃烧秸秆的气息,浓烈、芬芳,飘向记忆深处的蔚蓝。秉笔至此,浮现老课本上读过的一首小诗——记忆者不知不觉看见了自己昔日身影:夕阳西下,炊烟四起。三五童子,放学回家。
(文 / 摇摇) 乡间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