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佛寺：唐朝的因子

( 卧龙寺住持常礼法师 )

玄奘的出发与归宿

如今站在朱雀大街的路边，很难想象它在唐朝时是何等的宏伟宽阔。从朱雀门到明德门之间的朱雀大街当时是长安城的中轴线，也是城中最重要的一条大街，宽度曾达到150米，是现在的5倍之多。贞观二十年（646），玄奘从天竺求经归来，当时在洛阳的唐太宗派了宰相房玄龄在朱雀大街迎接，而玄奘自己也把带回来的佛经佛像陈列在朱雀大街南段，供百姓观赏，争观的百姓据说从朱雀大街一直排到了玄奘当时居住的弘福寺，队伍竟有几十里长。

玄奘回到西安后，马上组织各地高僧100多人，着手翻译佛经，大慈恩寺内的翻经院是当时他们翻译佛经的译场。大慈恩寺创建于隋开皇九年（589），原名无漏寺，唐贞观二十二年（648），太子李治为追忆亡母文德皇后重建此寺，取名为“慈恩”，继位为皇帝后，他又在寺内建造大雁塔以存放玄奘从印度带回来的佛经。

此后的1000多年，大慈恩寺和大雁塔历经重重磨难，但它们现在依然是西安市内名气最响的旅游景点。即便是在某个普通的工作日，这里也总有络绎不绝的造访者，他们举着香烛，一次又一次虔诚地拜谒一代圣僧玄奘。而寺里的僧人对这种喧闹早已习惯，他们偶尔穿行在游客之间，从神情上看并不会受到搅扰。

大雁塔是西安全城的一个高点。站在塔顶的拱券门洞向外眺望，能清晰辨识出这座城市的基本格局，向北望时，在层层叠叠的高楼中间，隐约可以看到和平门附近的南城墙，玄奘的西行最终使城墙内的最高统治者改变了对佛教的态度。

( 陕西唯一的藏传佛教寺院——西安古城墙下的广仁寺 )

“当年玄奘从长安出发时，并没有获得官方许可。他出发时是贞观三年，唐太宗刚登基不久，唐初对待宗教的政策是比较保守的，所以玄奘上书几次朝廷都未获批准。最后他趁着灾荒扮成难民才潜行出了关。”原西北大学文学院院长、现为四川大学教授的普慧先生告诉本刊记者，玄奘到达凉州（今甘肃武威）时，朝廷下达了封锁边关的禁令，最后他在一个叫慧尚的和尚帮助下逃出城去，行至瓜州（今甘肃安西县东）时买了匹枣红色的马，随即闯入了沙漠。在沙漠中他迷了路，更不幸的是他打翻了水壶，在经过四天五夜滴水未进的折磨后，被枣红马奇迹般地带到一口泉水旁，最终活着冲出了沙漠。普慧说：“在此之后，玄奘终于拿到了政府的批准，从此他就是名正言顺代表大唐出访的高僧，沿路遭受的阻力一下子就小多了，而且还得到了西域诸国的礼遇。”

此后，玄奘经过今新疆、中亚地区，历经西域16国，行程数万里，终于进入了北印度。又经十余国，辗转到达中印度摩揭陀国王舍城，入当时印度佛教最高学府那烂陀寺，师从著名佛教学者戒贤学习《瑜伽师地论》等瑜伽行派重要经典。普慧教授说：“始建于5世纪初的那烂陀寺是南亚最早的一所宗教大学，也是全印的教育中心，印度教学僧占2/3，佛家学僧占1/3。玄奘在那烂陀学习历时5年，融通中观、瑜伽二宗，设坛论辩，驳难印度教学僧，大获成功。”

隋唐荐福寺（小雁塔） 

“与玄奘相比，东晋僧人法显的西行经历更为艰苦。”普慧说，“法显西行求法，始终是个人行为，陆去海回，历经15年，经过了30多个国家。从海上丝绸之路回国时，本来要从泉州登陆，结果遇上了台风，被吹到了山东崂山，是真正的九死一生。法显虽然不如他之后的玄奘、义净那么有名，但他是第一个到达天竺并返回汉地的中国僧人，玄奘的西行很大程度上也是受法显所写《佛国记》的影响。”法显与玄奘，西行起点都是长安，而且两人出发的路线基本相似，是由天山迤南的戈壁北道经帕米尔高原北面，过阿富汗、巴基斯坦而入克什米尔的，这是唐代因频繁的对外交往而日渐成熟的一条丝绸之路。

“玄奘与法显之所以要去西域求佛法，都是因为当时传入中国的佛教学派很多，但对这些学派的佛典却缺少解释，律藏残缺，归根结底，两人都是希望到印度寻找戒律，传译律藏。”

( 乐游原上的唐青龙寺及遗址   )

待玄奘载誉而归时，唐太宗对佛教的态度已经着实发生了改变。除了要求玄奘将旅行见闻笔录成书，即日后的《大唐西域记》，更是亲自撰写《大唐三藏圣教序》一文，“助师弘道”，称赞其在长安的译经活动。西安碑林博物馆珍藏着一块“集王圣教序碑”，内容即是李世民所作《大唐三藏圣教序》，碑上还有太子李治作记和玄奘翻译的《心经》等内容。这块石碑至今仍是碑林的镇馆之宝之一，它的价值还在于，是由怀仁和尚经过20多年努力，搜集各种王羲之的字拼凑而成，集合了李世民、玄奘和王羲之，因此这块碑也被称为“三绝碑”。

玄奘在大慈恩寺译经的翻经院当然早已被历史湮没了。这座名为“玄奘三藏院”的建筑群里，不仅矗立着玄奘的整身雕像、纪念堂和藏有佛经的图书馆，甚至还珍藏着玄奘的一枚头骨舍利。而在这其中最令游客驻足的，无疑是展示厅里连续几面墙上玄奘西域求法的壁画，用鎏金紫檀雕刻了玄奘行走的艰辛和在天竺学佛的不凡经历。

( 广仁寺住持仁钦上师 )

玄奘圆寂后，唐高宗李治遵照其“择山涧僻处安置，勿进宫寺”的遗言，将其火化后的灵骨舍利葬于白鹿原上。普慧说：“大明宫台基有17米高，李治每次上朝都可以清楚地看到玄奘墓。他总是触景生情，后来经大臣建议后就将玄奘墓迁至长安县少陵原上的兴教寺内。”

兴教寺位于西安城南约20公里处。这座寺院虽然远离市区，却从不缺乏信众。该寺住持宽池法师告诉本刊，每年围绕着玄奘，他们会开展很多法事活动，今年是玄奘圆寂1350周年，为此他们刚刚举行了书画名家作品展。兴教寺保存较为完好，山门、大雄宝殿、法堂殿、卧佛殿依次排列作为中轴，两侧分别建有藏经阁和三藏纪念院。宽池法师说，寺院在1961年就挂牌成为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加上原住持常明老和尚的坚守，即使在“文革”时，寺院也没有受到任何破坏。玄奘墓位于寺院西侧，是一座五层砖结构的舍利塔，在这座塔两侧，分别立着他的弟子圆测和窥基的三层灵骨塔。我们去的时候游客不多，寺里的僧人因参加法会也都不在，三座肃穆的灵塔掩映在巨大的国槐树下，显得十分幽静肃穆。

大荐福寺、大兴善寺的译场

除了大慈恩寺外，大荐福寺和大兴善寺是唐代长安另外两座重要的佛经译场。

大荐福寺现在更加著名的名字是小雁塔，唐时，原是中宗李显继位前的旧宅，在唐高宗李治病逝百天后改建为寺院，最初取名“献福寺”，在武则天天授元年改为了“荐福寺”。而著名的小雁塔则建于大唐景龙年间，当时塔院并不在寺内，而是与寺门相对。在唐末的兵火战乱中，荐福寺屡遭破坏，寺院被毁，只有小雁塔得以保存，到北宋年间，荐福寺已经迁入塔院内，与小雁塔成为一个整体。

荐福寺里现在已经没有僧人，这里变成了极为清净之所，只有一些闲散游客过来。荐福寺院内的钟鼓楼保留了“雁塔晨钟”的金代古钟，但已尘封多年。1998年管理处又重铸了一口新钟供游客敲击，倒也成了院里的一大乐趣。

与大雁塔比，人们对登小雁塔的兴趣并不大。小雁塔在地震中曾被震毁了两层，后人并没有加以修复，而是保存了它的原貌，于是原有的15层，现在变成了13层。这是一座密檐式砖结构建筑，越往上越紧促，因为最上面的两层被毁，现在反倒是可以爬至13层顶，远眺西安城的街景。

大荐福寺是唐代另一位高僧义净的译经场。他像玄奘一样，也曾到印度求法，在20多年游历30多个国家后，他回国写下与玄奘《大唐西域记》相媲美的巨著《南海寄归传》，并在大荐福寺内翻译了唯识、密典、律部三类，共计31部106卷佛经。大荐福寺的藏经楼现在布置成一个小型展览室，里面介绍了佛寺的修建及后人对义净的记载。北宋僧人赞宁所撰《高僧传》里写道：义净赴印度求法的路线与玄奘不同，他从广州出发，走海上丝绸之路，经苏门答腊到达印度。返国时，他带回了舍利300粒、梵本经论约400部及金刚座真容一铺，至洛阳时，武则天不顾年迈，亲自上东门外迎接。展览中也涉及到对他的译场活动记载，比如神龙二年（706）译场人员组成列表，包括译主、证梵义、证梵本、证义等8个职位，译者共计40余人，甚至连唐高宗李显和左右丞相、六部大臣都参与了译事。

大荐福寺的山门左边坐落着西安市博物馆。博物馆二层为佛教造像展区，在此可以看到从北魏直至隋唐时期佛教造像艺术的变化，并能从造像中分析出佛教在中国的发展情况，比如隋唐时期的造像中有一些后来不常见到的“一佛二菩萨二力士”的造型，反映出该时期，密教的影响力正在逐步扩大。

而密教的祖庭便是唐长安城另一座著名译场大兴善寺。大兴善寺始建于晋武帝时期，后随着开元三大士先后来到此寺住持弘法，在一行法师等中外名僧的努力下，创建了中国密宗。寺院建成时便创设了译经馆，被称为“开皇三大师”的古印度高僧那连提黎耶舍、闰那崛多、达摩芨多先后在此翻译佛经共计59部、278卷。唐玄宗开元四年至八年（716〜720），“开元三大士”善无畏、金刚智、不空又先后在此寺译经，这其中又属不空成就最大，他共译经77部、120余卷。

大兴善寺现在仍香火旺盛。2008年升任寺院住持的宽旭法师告诉本刊，大兴善寺里每年都会来很多日本和韩国的香客。大殿北边的唐转法轮殿遗址前安放着一尊日本高野山真言宗空海大师同志会赠送的地藏菩萨铜像。804年，日本学问僧空海入唐求法，在西安青龙寺拜惠果为师，回国后开创了日本真言宗，也就是中国的密宗。1985年10月，日本空海大师同志会为纪念空海示寂1150周年，向真言宗的发祥地——大兴善寺敬献了这尊青铜地藏菩萨立像，高约1.7米，底座用汉白玉砌成。

大兴善寺位于小寨兴善寺西街，寺院对面是一间佛教专业书店和连锁药店。从大兴善寺往东走300米就是西安中轴线延伸出来的长安中路，是日益繁华的商业区。但宽旭法师并不担心商业气息对寺院生活的侵扰，相反他是一个街区整体改造的积极参与者。“以前寺院外是一堵墙，晚上没有路灯，整条街上都是黑漆漆的。小寨商圈办公室找我们来协调，我也认为这样不妥，索性就把墙外简易的宗教用品商店取缔了。我们是在街区改造中获得实惠的，长安中路上的地铁站开通后，方便了信众过来念佛，尤其是方便了高新区的人，那里没有寺院，都坐地铁到兴善寺来了。我们每周六、日下午两点都有讲经课，现在能坚持来的人越来越多了。”宽旭法师目前正在筹划建兴善寺医院，位置在寺院的西南角，目前还在施工中。“国家鼓励宗教界兴办慈善事业，我觉得办医院是佛教与社会结合的一个点。现在临终关怀这一块整体上都很薄弱，有些居士也跟我们提过，很想帮助家人朋友在最后时刻念佛往生，但没有地方可以这么做。我们想，不如建一所二级医院，请专业的中医大夫过来坐诊，我们可以在这里布置好念堂，有需要的人就不愁没地方了。”

当代寺院的唐朝因子

在碑林博物馆的石刻艺术馆里，挂着一幅唐长安城中寺庙林立的图片，但西安城墙里现存的寺院仅剩两所。其中一所是碑林东边的卧龙寺。卧龙寺历史悠久，寺内碑刻所载，该寺建于汉灵帝时期。碑林博物馆里存有一幅吴道子在卧龙寺画的观音像，也说明了卧龙寺建寺很早。碑林免收卧龙寺僧人门票后，寺院住持常礼法师常常带着客人去里面看看吴道子的观音像。

“文革”期间，卧龙寺惨遭破坏，当时的住持是朗照法师，他是主持了几十年卧龙寺佛教事务的大和尚，曾担任过全国政协委员。就在卧龙寺被砸毁的那一天，他无法忍受佛门的宝物遭到肆意抢夺，自杀身亡。这成为整座寺院最为灰暗的一段历史。

不过卧龙寺现在的香火格外旺盛。首先它不收门票，其次每个香客都可以免费在入口处领一把香，由此吸引了附近很多居民前来。我在法堂殿里遇见一位正给释迦佛磕头的居士，他40多岁的年纪，主动请缨说愿意带我转转。

寺院的各大殿维护得都相当妥当，其中一个观音殿正在重新铺地装修。居士说，1983年老方丈如诚大和尚受邀到卧龙寺后，就发誓要把毁坏的寺院全都修复。“政府过来说让我们卖门票，但老方丈就是不同意，为了环保，他还免费发香，并且在旁边提示说：‘只要五支就够了。’没有门票收入，但老方丈的人品极高，所以信众就多，香火钱就多，这些年就陆陆续续把殿全都修起来了。”

如诚大和尚2012年圆寂。居士带我去参观专门为大和尚设的展厅，在介绍大和尚生平的文字里发现了一个叙述不准确的地方，急得马上要找人去改。他对大和尚崇敬有加，一边隔着玻璃板让我看老和尚的舍利子，一边不住地赞叹。

中午时，居士带我去后院吃饭，大家按照性别在斋房两侧自然分开，看着墙上写着“不语”二字，我也不敢说话了，默默去碗柜里拿了碗，盛了一些土豆、豆腐配着面条吃。陆陆续续来吃饭的有三四十人，吃完饭我问居士，原来他家就住在附近，刚才吃饭的大多数人也都是附近居民，有些是在寺里谋了个小工的活儿，有些纯粹就是喜欢这里的环境。

寺里来回走动的僧人很多，我问住持常礼法师，他说平均人数是80多人，甚至比大慈恩寺里的都多。平时来这里云游的僧人很多，我和常礼法师聊天时，突然有人进来磕头，原来又是一个新到的云游者。卧龙寺的禅堂在全国尚属一流，常礼法师说，这也是如诚大和尚的一大功绩。寺院西侧的二层小楼就是卧龙寺的禅房，每年冬季的打禅期，来坐禅的僧人可能多到坐不下。我问他，现在社会这么流行禅修，为什么你们不借此让居士也可以体验坐禅呢？“我们也希望寺院清净，如果能够遇上，那就是有缘人。”常礼法师总是给人一种礼貌但又克制的感觉。

城墙里的另一座寺院是广仁寺，位于城墙西北角，它是陕西省唯一一座藏传佛教的寺院。与该寺住持仁钦扎木苏上师聊天，感觉与常礼法师的想法差别非常显著。

广仁寺是1706年康熙皇帝来陕西巡视时拨专款敕建的，它的历史比西安众多寺院都要晚得多。为了能让自己有更多的话语权，仁钦上师在2006年策划了将文成公主塑像迎回西安的活动，将印度小叶紫檀雕刻成的释迦牟尼十二岁等身像（原大复制）和美国樱桃木雕刻的文成公主像带去西藏的大昭寺开光，再沿着文成公主入藏时所走的路线将其带回。文成公主嫁给松赞干布时，带去了现在供奉于大昭寺的释迦牟尼十二岁等身像，但该佛像乘坐的莲花宝座并未带走，现存于广仁寺中，如今，这三者都被供奉在藏经阁中，广仁寺从此拥有了唐朝的基因。

仁钦上师今年37岁，内蒙古人，出家后先在内蒙古佛学院学经，后考上内蒙古大学，学的是新闻学专业。他对推广广仁寺有非常清楚的看法：“我们曾经想过免收门票，但这样反而会使游客变少。有些游客觉得收门票才是有参观价值的，还有些导游，要靠门票返点赚钱，如果没有门票，他们也不会带旅行团过来。但对于信众来说，我们是不收门票的，只要跟售票处说，我是来找师父的，或者提着香拿着佛珠的，或者是上了年纪的老人，我们全都不收门票。”

广仁寺一进大门的影壁旁提示大家可以扫描二维码添加广仁寺的公共账号。“10年前，我们这儿来的老太太多，但现在信众越来越年轻化、知识化了，过去拜佛只为求财，现在来的人都注重学修方面，我们可以通过公共账号给订阅者推送一些有用的知识。”仁钦上师说，他正在搞一套覆盖全寺的Wi-Fi系统，日后进了广仁寺，连接Wi-Fi就可以直接进入广仁寺主页面，“用最便捷的方式弘法”。

大概10年前，广仁寺周围还被居民楼和工厂笼罩。“广仁寺就是一个死角，和城墙之间是大土堆，出租车走到这里只能掉头。”随着莲湖区对旅游产业的日益重视，生活区和厂区被迁出，现在广仁寺门前是一个小广场，晚上有些人还能过来跳广场舞，同时交通也被完全疏导开了。仁钦上师带我顺着城墙西北角的西五台往上走，能看到寺院东边收回的庙产上正在盖房子，他指着城墙西北角的角楼说，他的计划是未来能与城墙管委会合作，游客登上城墙，可以从西北角直接走到广仁寺来，同时广仁寺也可以在角楼里做一些关于绿度母传说的展览。 卧龙寺唐朝广仁寺佛寺因子玄奘大学西安佛教玄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