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恨嫁家族》:人生无常,嫁恨有期
作者:石鸣( 话剧《恨嫁家族》剧照 )
( 话剧《恨嫁家族》剧照 )
导演林奕华(中)和《恨嫁家族》剧组演员一起谢幕
林奕华这次的《恨嫁家族》还是在延续他一贯以来关注的主题——自我认知、爱的能力和直面真实——但是他所有的苦口婆心都被包裹在了黄咏诗精心编织的故事中,2小时45分钟讲完。
看到剧名,联想到林奕华以往的导演风格,很容易以为这是一出都市白领喜剧,或许是几个关系要好的闺蜜姐妹,各自有“剩女”的烦恼,又如何一起应对。结果林奕华连连摇头:“现在千万不能做这种东西,这种东西已经满坑满谷,闺蜜啊,小时代啊,都变成一种泛滥,你可以说它没有偏离这个时代的女性的一些形态,但又只是停留在这个形态的最表层。”
在和黄咏诗合作前,林奕华也想过“恨嫁”这个题材的另一种做法。那是2008年。“在50年代,有过一部《恨嫁》,后来又有一部《早知当初我不嫁》,后来再有一部《不嫁又嫁》。”按照他做戏已经逐渐形成的惯性,他想把这三部电影提供的议题归拢到一个戏里,第一个小时讲“恨嫁”,第二个小时讲“早知当初我不嫁”,第三个小时讲“不嫁又嫁”,是一个在观众想象范围之内的喜剧。
然而黄咏诗给了林奕华一个出人意料的故事。这是2012年以来两人的第三次合作。前两次都是命题作文,第一次是和何韵诗合作《贾宝玉》,第二次是改编《三国演义》,角色之间的基本关系都必须符合原著,林奕华对每一场戏都有具体想法,黄咏诗要配合他去完成。这一次,原本也算是命题作文,但是两人在讨论中,逐渐改为原创剧本。“我不觉得光探讨这一个或者那一个东西,他是会满足的,所以我就把所有提过的事情,找出他最有兴趣的部分,开始创作。”黄咏诗说。
这里面提过的有一部旧电影,叫《四千金》,还有一本奥斯汀的《傲慢与偏见》。“四姐妹”的家庭结构是两人都感兴趣的,于是《恨嫁家族》里面也设定了四姐妹。但是这四姐妹的性格、际遇又与《傲慢与偏见》有着天壤之别。《恨嫁家族》里面的家庭,是一个母亲独自带着四个女儿,母亲因为生不出儿子,被父亲遗弃,之后发疯,半自愿地被大女儿关在阁楼上,疯癫了30年。大女儿一直怀有对自己不是男儿身的遗憾,发奋努力,成为一个大公司的首席执行官,却一直缺爱。其他三个女儿都多少活在大女儿的阴影之下,二女儿任性,在男女关系上极其放荡,三女儿将自己埋在书堆里,变成“宅女”,四女儿早早嫁人,期望在另一个家庭里找到幸福。
社会语境的“重男轻女”和个人语境的“自我中心”,是建构《恨嫁家族》主要剧情的两条杠杆,也是种种冲突爆发的原点。
整部戏基本上严格遵循了三一律,大女儿宣布要结婚,婚礼的前一个晚上,姐妹亲朋都回到家里,为即将到来的婚礼做准备。所有人都衣冠楚楚地穿戴上参加婚礼的那套装备,齐聚在一座古堡里后,却突然风雨大作,狂风暴雨导致了停电断水,导致了山洪暴发,每个人都被困住。在黑暗和寒冷中,旧人相逢便格外冤家路窄,渴了没有水喝,便只好喝香槟,酒精进一步释放出人性的另一面。大部分剧情都是被笼罩在一种阴森压抑的气氛中,像是一场连环谋杀案而非婚礼的现场。有人说,这个戏是希区柯克式的简·奥斯汀。
写这个戏的时候,黄咏诗说她孤身一人在纽约,遭遇了美国东北部25年来最大的暴风雪,那是她第一次去美国。公寓楼里不断有各种意外状况的通知,时刻有断网、断电、停水的危险。“我写的时候真的是身处困境,我就把这个体会写进去了。”黄咏诗说。她笔下写出来的人物,原本都是很亲密的关系,但是每一种亲密关系在剧本开始时候都很冷漠。“都是很表面的亲密关系,里面都是不信任,很有距离的感觉。”次年,她回到香港,看到这些东西被导演准确抓取并在舞台上演绎出来的时候,有一种“很心寒”的感觉。
因为原创的自由性,这部戏前所未有地揉入了导演和编剧的个人经验。剧中的父亲一上来就不做解释地遗弃了母亲和四个女儿,母亲在绝望中对女儿们放任不管,任由女儿们自力更生,这个原型来自林奕华的外婆一家。上世纪60年代,他的外公遗弃了外婆,那时他的外婆已经生了六个女儿和两个儿子。外婆原本是千金小姐出身,被丈夫遗弃后,也没有想办法到社会上去做工,而是靠女儿们外出打工,撑起整个家,把两个小儿子养大。“这是一个现实的故事,但我觉得放到戏里来,讲的其实是两个没有真正成熟的人结了婚之后,长不大的这个东西,会造成婚姻的后遗症到什么程度。”林奕华说。
上半场建构的世界,在下半场不断被摇撼,直至最终坍塌。“我从一场婚礼写起,从另外一个家庭的开端,去讲一个家庭的结束。所以最后呢,另外一个家庭开始了,是开心还是不开心,没有讲,但是女生说,好了,我要开始一个新的人生了。”黄咏诗说。
一直以来,林奕华都在关注女性。而有了黄咏诗的加入,《恨嫁家族》比起林奕华之前的作品,多了几分性别的平衡感,在台上既有女性角色外露的撕心裂肺,也有男性角色隐忍的脆弱卑微。全剧快要结束时,黄咏诗写了一段大姐和同父异母的弟弟的对话,一开始林奕华没有理解为什么要有这段戏,黄咏诗说很重要,因为弟弟是姐姐心里面的一个结。
《恨嫁家族》正式首演前两周,林奕华长期以来合作的舞美设计师邓友荣突然因病离世,包括林奕华本人,整个剧组陷入一种深切的悲伤中,这种情感甚至延续到了首演后的舞台上,给原本剧情又增添了几分悲剧的浓度。由于邓友荣的意外离开,《恨嫁家族》的舞台采用了空台,除了舞台中央一个高出地面一个台阶的方形空台和几把椅子之外,再无其他任何道具布景,后台全部打开,直至后墙完全裸露在观众视线中。
这种纯粹让《恨嫁家族》带有了林奕华作品中不多见的话剧气质。他自己曾经盘点过,五十几部戏里,只有很少几部算得上是真正的话剧,《快乐王子》是一部,《半生缘》是一部,《华丽上班族之生活与生存》是一部,然后就是这部——《恨嫁家族》。
林奕华其实并不喜欢“话剧”这样一个正统的概念,也不喜欢“第四堵墙”制造的幻觉,《恨嫁家族》中,演员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舞台上,变成“擂台”上正在表演的人的旁观者和背景,林奕华有意制造出观众看到演员们在旁边看着其他人演戏的感觉,他说:“即便我做的是最传统的话剧,还是想用一个不那么话剧的模式。有一点是贯穿我的所有戏剧作品的意图的,就是让那些不被看见的被看见,从而让一些被看见的不再被看见。如果观众能够分享我的美学观的话,我就觉得我们有一个共同的秘密。”“一句话吐出来之前真的很多过程”——专访林奕华、黄咏诗
三联生活周刊:导演,这个戏探讨了很多中国家庭里的现象和问题,你可不可以先讲一下你觉得中国人的家庭的特质是什么?
林奕华:我一直觉得,中国人的家庭最重视的是权利,所以要在中国家庭里面有爱是很难的,父母并不是不牺牲自己去造就儿女的幸福,但是很多时候,儿女的幸福并不是以儿女能够认识自我、实现自我为基准的,而是儿女能不能活得像别人,就是那些被羡慕的人那么好,所以父母要买房子给儿女,我担心你将来怎样怎样,我给你买一个房子,你结婚我给你挑一个,等等,就是尽量把他们放回一个模式里,而不是让他们自己走。我觉得中国的很多父母对子女发展自我和人格这件事情是可免则免的,就是最好跟别人活得一模一样。自我中心这件事情其实跟中国人的传统文化是非常南辕北辙的,因为大家都知道,在中国人的家庭里,每个人都要为了这个家庭所谓的大局或幸福来牺牲个人的很多权利。可是这样一套传统价值观念,是没办法穿进今天这个消费时代和网络时代所打造的一种大的思想价值体系的。男孩最重要,女孩被歧视,今天这个东西也是,只不过,现在的女孩不会像以前的女孩那样委屈自己说,我就是那个没有价值的,她们还是会寻找自己的价值。她们之所以会有这样一个自信,除了教育之外,也因为这是一个非常自我中心的时代,是自我中心把她们保送到某一个自信的场域里面。
三联生活周刊:怎么解读全剧一开始妈妈讲的那个外婆当灵媒的故事?有人说这是全剧的定场诗。
林奕华:大部分人以为爱情就是这么一回事,就是控制,所以那个妈妈,从小她就误以为,男人啊,要让他永远都爱你,要绑住他。如果她真的在外婆身上得到了一个能让她自己解脱的钥匙的话,她的人生就不会是那个样子了,她就不会把自己冰封在一个过去里,她其实是没有听懂那个东西。但是很多人都听不懂的,在人生中也以为爱人就是懂得把他锁住,但没有人想到,没有锁,你要让他看到真正的你,你也要看到真正的他,因为欲望这件事情,其实是常常要戴上面具的。
黄咏诗:我的外婆真的是一个灵媒,她做灵媒的时候,很多时候是在观测对方、留意对方,就是感通。但是现在很多人有越来越多的机会受教育,互联网让每个人得到学问的机会更多,慢慢人跟人之间的感通就越来越少了。我写这个时,好像比较魔幻离奇,但是讲的是人跟人之间的感通和观测。现在人太多自我了,其实很多时候他没有空间去感受别人的感受,或者没有能力去理解为什么那个时候那个人会讲出那样一句话,其实一句话吐出来前真的很多过程,很多体会。
三联生活周刊:剧中的那个小偷,莫名其妙地来,又莫名其妙地消失,轻而易举地偷了个贵重戒指,又被埋在暴发的山洪里了。怎么理解这段旁逸斜出的剧情?
林奕华:我觉得黄咏诗永远都有一些神来之笔,比如说这个小偷,我觉得他至少有下面这个功能是很有趣的,他从头到尾都是一个外人,通常状况下像这种戏,那个外人就变得很重要了,但是这个戏里所有外人的角色都不重要,或者说没有自己家里人重要。这个小偷有趣的地方是,当我们都很聚焦地在看这个家庭悲剧的时候,其实还有另一个悲剧在发生,就是这个小偷,所以很讽刺。我们很多时候以为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们在受苦,只有我们是世界上最惨的人,那是你的自我中心,还是控制了很多你对世界的认知,其实并不尽然,即便这个家庭里发生这么多的悲剧,这个世界还是在活动的,还是有别的人在遇到不幸。而且小偷的死最后又回到跟这个家庭有关的一点是,那个传家之宝,那么重要的东西,到最后还是尘归尘、土归土了,所以他仿佛并不是那么巧合、荒诞的,而是冥冥中好像有一个原因,为什么要派他来,就是让这个戒指回到那个地方去。
黄咏诗:这个传家之宝是一个家庭很重要的东西,也是一个绑住女主角的东西,如果传到她那里去,就代表这个悲剧也跟着它去了。那是一个很厉害的东西,其实本不应该戴在人的手上,应该放在泥土里面的,宿命就是要回归泥土。小偷的任务就是完成这一个宿命,以后再不会有人发现它。很多人以为,这个小偷跑进来是有意思的,而且他还长得像父亲,接下来应该要发生点什么,但是有时你以为遇见一个应该有意思的朋友,他却这样子就走了,消失了,这是我对人生的一点点体会,就是有些人,他来的任务就是给你一个点,然后就走了,不一定跟你发展任何东西的。小偷后来死了,大家都不知道,还是小偷自己上台讲的,他自己跑出来跟大家交代,说我死了,我的尸体都没有人发现。就是很无常。我对那种每个人都必须有一点意思的戏剧是挺反感的,因为人生不是这样,不是什么都交代得清清楚楚、完完满满,人生真的很多无常,应该有一个戏去跟观众分享怎么样接受人生的无常,很勇敢地走下去。
三联生活周刊:这个戏里大姐的职业非常有意思,要制造世界上最硬的物质。
黄咏诗:我在做功课的时候就在想,为什么男女生要用钻石去做定情信物,我就从钻石这里去找,最后我发现,原来最硬的物质不是天然的,是用科学去人工合成的,就是剧里面说的那个什么纳米棒。我就把这个意象放到里面去,其实你最硬的部分不是天然发生的,是人工合成的。我还发现,原来第二硬的物质是我们的牙齿,钻石要用很多钱去买,但是牙齿人人都有。对比这个女生千方百计要合成一个最硬的东西,其实硬的部分与生俱来就有,不用担心,它已经在。所以有了后来智齿、乳齿的那一段,在我们小的时候,掉牙后不会扔掉,妈妈会把牙齿放在床下,是一个祝福,希望女儿的牙齿会长得很好,这是我们的传统。
黄咏诗:是导演起的。
林奕华:爱到一个极致就是恨,所以那么想去嫁,真的就是恨嫁。我排这个戏的时候,突然之间有个感觉,其实有这种冲动,要把自己从这个家庭离开出去,就是这个父母如果真的觉得这个女儿这么好,那干吗一定要把她送出去呢?你可以招一个女婿回来啊,事实上我们也有啊,所以这个“恨”字,好像真的是藏着某一些潜台词,就是这个女生的价值,如果没有被送出去的话,是不可能被体现的,所以这个恨,好像是我对自己有所不满,有所怀疑,必须要别人肯定了我之后,我才可以放心,这就是嫁的意思。你不能留在你的家,你的家必须要通过一个别人把你接出去,然后你才能真正找到那个所谓的归宿。所以我觉得这句话好像是在说,所有女生都必须通过嫁得好不好,或者不管嫁得好不好,总之有得嫁就好,其实现在我看有些人是这样哎,就是赶快在某一个年龄段一定要嫁出去,然后对方重要的东西不是人格,而是条件。我是有点压抑,因为在21世纪,我觉得中国这样的环境,有这么多女孩子已经很独立自主,我现在到世界各地都看到她们自己在旅行,可是在婚姻、家庭这样的观念上面,还是有这样的一个牵绊。
(林奕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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