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波尔多住宅:给予轮椅使用者的温暖与自由
作者:丘濂(
荷兰建筑师雷姆·库哈斯早年设计过一些充满人性关怀的住宅作品 )
关达洛普阿西多女士手里握着吸尘器,从一个放了扫帚和塑料水桶的平台上缓缓升起,身后的背景是一片巨大的书架。这个奇怪的情景发生在波尔多住宅,是纪录片《库哈斯作品里的生活》中的第一幕。接着镜头跟随这位管家开始了一天的清洁打扫工作:换床单、抖垫子、整理散乱的图书、清洗水槽里隔夜的咖啡杯。“这个椅子要斜着摆在客厅中间,如果摆正了,女主人还要专门把它转一下。”她说,“你瞧,窗外的风景多美啊。可是这个窗户太高!”她踮起脚,眯起眼睛看着外面被风拂过的森林。阿西多胖胖矮矮的,穿着一件宽松的波点衬衣,说话絮絮叨叨,带有明显的西班牙口音,看上去就像阿而莫多瓦喜剧电影中走出的人物。
“理疗师和护士会在这里等他,然后大家一起吃饭。家里总是有很多朋友。你知道,这座房子就是为他来设计的,一切都围绕他的方便来服务。后来,大家都很伤心,我很少听见女主人笑了。”阿西多说。房子主人一直没有在片中露面,直到结尾,才能远远地看到一个红色的身影关灯下楼,一切归于黑暗和寂静。这不免让人好奇。房子的使用者是什么人?住宅又为何这般量身打造呢?
1988年,尚法朗索瓦勒摩安与他的妻子有意重新建造一栋房屋。勒摩安是法国《西南报》的主编。这家创立于波尔多的报纸是法国第三大的地区日报,勒摩安从父亲手上接管了这个家族企业,是个富有的年轻人。正当他们筛选设计师想要沟通建房方案的时候,1991年,勒摩安遭遇了一场严重的车祸——他险些丧命,几乎成了植物人,以后的日子需要在轮椅上生活。老房子对他来说好比一间囚室,他无法自如地活动,造屋计划必须抓紧提上日程,这样才能让他重获自由。“我不再想要一个简单的房子了。我想要一个复杂的房子,因为这间房子将定义我的世界。”勒摩安先生有这样一个基本的愿望。
机缘巧合,他们找到了库哈斯和他的位于荷兰鹿特丹的大都会建筑事务所。那时库哈斯还没有明星的光环,事务所也还未成长为“建筑师家族的祖母”。勒摩安夫妇买下了距离波尔多市区5公里的这座小山。它的好处是被一个英式自然公园所环抱,能看到波尔多市的全景和缓缓流淌的加龙河。也是因为它位置黄金,这里的住宅受到一定程度的限制,比如建筑超过地面的高度不能大于9米,不能刷有鲜艳的颜色进而破坏波尔多河谷的和谐景观。库哈斯将在这片土地上完成他的创造。“他和他的同事们来过这里很多回,不仅为熟悉环境,也为了解我们的需要。”勒摩安夫人回忆说。
库哈斯给出的方案是一座由三个模块交叠在一起的房子,好像三明治一般。最底下一层结合地势,埋于山体内部,有如洞穴。这里有管家阿西多居住的房间、厨房和浴室,也有储物间和家人休息室等等,是一处比较隐蔽、不会被打扰的地方。它和一片下沉院落相连,院落前面还有一排单层的辅房,安排了储物间和工具间。中间层是一处通透的玻璃房,用作起居室和餐厅,从这里望去,整个波尔多风光尽收眼底。顶层是夫妻以及三个孩子各自的卧房。这一层的墙壁上开了许多个大小均一的圆洞。从里面看它像是轮船的舷窗,从外面看这一层就好比一块瑞士奶酪的切面,由因为底下一层是透明的,“奶酪”仿佛悬浮在空中。这些圆洞不是随意开的。它们处于循环路线的端头,并且高低位置与轮椅上视线高度、女主人以及孩子们站立高度相吻合。夫妻主卧的圆形开窗正好朝向户外的露天泳池。晃动的水面经常会给房间带来一种跳跃的光芒。
( 库哈斯设计的波尔多住宅是一座由三个模块交叠在一起的房子,好像三明治一般
)
尽管残障人士对住房有一些特殊的需求,但很少有建筑师关注到这个特别的群体,更不用说在满足他们要求的同时还发挥想象力。以往的先例比如美国建筑师麦可葛瑞夫的自宅。他在2003年因为细菌性脑膜炎腰部以下瘫痪后,便将1977年建造的在普林斯顿的住宅重新装修,让轮椅在室内行走得更加方便。这种重装其实没有改变室内得主要格局。还有像美国建筑师查尔斯摩尔为体育用品商人戈登刚德在70年代设计的住宅,以适应他因色素性视网膜炎而失明的状况。摩尔还是用“安全至上”的传统思维来考虑,设计方式包括用了大量保护性的栏杆、有明确指引的室内行走路线和切成斜面或圆角的转弯等等。如此看来,波尔多住宅就有它非同寻常的意义。
住宅里最大的特色就是位于中央区域的升降梯。它是一个3米乘5米的开敞平面,可以自由地在三层空间中上下移动。当它锁定在某一层的时候,升降台就和该层地板完全相连,景观随之改变。有一面三层通高的书架在升降梯之后。它上面有勒摩安先生可能需要的所有东西——书籍、艺术品以及产自波尔多的葡萄美酒。书架墙的对面一侧、电梯的平台上有一个书桌,勒摩安先生仍然掌管着家族报纸的采编和经营,他需要每天在这里完成决策。升降梯的设计使得勒摩安先生想要去住宅的任何位置都畅通无阻,更重要的是它强调了男主人在家庭中绝对的中心地位,一场车祸后他仍然是这个家里经济收入与精神情感的支柱。
( 波尔多住宅坐落在离波尔多市区5公里的一座小山上,能看到市区全景和流淌着的加龙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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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装升降梯的灵感,来源于库哈斯对现代都市中摩天大楼的研究。60年代库哈斯从报纸专栏作家兼剧作家转行进入伦敦建筑协会学院学习,接着去了美国康乃尔大学深造,再到纽约建筑与城市研究所当访问学者。1978年,他出版了《疯狂的纽约:曼哈顿的回溯宣言》一书,探讨都市文化和生活本质,这成为他建筑理论方面的奠基之作。“摩天楼是19世纪80年代电梯与钢结构邂逅时崛起的……它带来了是一个基于没有节点的美学法则和一种垂直分裂术。对比古典建筑与现代建筑通过节点连接各组成部分,摩天楼仅通过层数重复就被界定成一个整体。”库哈斯对垂直方向连接所带来的剖面完全自由很感兴趣,这种策略被连续用到之后的建筑中,像是在1989年他设计的卡尔斯鲁厄艺术与媒体科技中心中,建筑各楼层,包括屋顶花园,均被坡道联系在了一起。还有他在1992年为巴黎朱苏大学设计的图书馆,每层的楼板就像是一种柔软的织物,被库哈斯向上翻折,连接了地面与屋顶,建筑与城市。当这些手法被尾随而至的建筑师抄滥之后,库哈斯就在波尔多住宅中回到了电梯最初的角色上,只不过它不再作为楼板机械连接的手段,而是一种功能与空间组合的机制。
“1998年勒摩安一家人搬进去的时候,他们组织了暖房派对。我还记得在他们大女儿路易丝的房间里,堆满了厚厚的书,它们还没来得及被放到架子上去。当时我还有点担心,觉得这栋房子注定是要成为公众关注的对象。路易丝正是青春期的年龄,应该最注意隐私保护,她会不会比较反感呢?”《赫芬顿邮报》的文化专栏作家帕翠亚佐恩说,她是来参加派对的客人之一。帕翠亚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我们很快就学会了分辨‘家’和‘房子’的区别。在里面成长很有意思,因为每天都能参与使用房子的各种功能。”路易丝说。这栋房子的创意之处还有很多,比如住宅入口处有一根立在地上的柱状灯,不仅在晚上用来照明,其实还是一个自动开门的装置,把手放上去,门就会徐徐打开——这个装置就让孩子们乐此不疲地玩儿了很久。“在房子里你还要很小声说话才能保得住秘密。爸爸车祸之后也几乎失声,所以房子里总是要保持安静,这样他说话大家都能听见。”路易丝说,她将这些都看作是有趣的事情。
( 升降梯在三层空间中上下移动,使得车祸受伤的男主人去到住宅任何一个位置都畅通无阻
)
2001年,勒摩安先生还是过早地离开了人世。这一度让房子蒙上了一层阴翳。不过,波尔多住宅很快就恢复了和以往一样的热闹。勒摩安夫人和孩子们住在里面,偶尔也有游客前来参观。这所巨大的房子常年需要人来维护,包括擦玻璃的、修剪草坪的、检修电路的等等,当然还有只在周末才回家的管家阿西多,她不自然间流露的幽默经常让旁边的人忍俊不禁。“我见过库哈斯啊!他有一对大招风耳,就好像一对天线一样,什么都能听到,整天都在抱怨周围吵死了,吵死了!我和他说我在西班牙从母亲那里继承了两块土地,‘你能不能帮我设计个房子?’他没有理我。然后他给我衣服去洗和烫,说:‘谢谢了,关达洛普!’我说,我才不要谢谢呢,我要房子的方案!”让阿西多成为《库哈斯作品里的生活》一片的主角正是路易丝的决定。她现在是一位建筑评论家,也是这部纪录片的导演,后来陆续又拍了一系列“名建筑师住宅里的生活”。在波尔多住宅的成长给了她创作的灵感:告诉人们住房如何改变居住者的生活状态,比把它当作一个旅游景点来呈现更有价值。
在波尔多住宅之后,库哈斯很少涉足私人住宅领域。也许报纸记者出身的原因,公共建筑不断成为他发掘和制造事件的方式。尤其在中国,人们更把他和充满争议的“奇奇怪怪”建筑相联系,忘记了这位建筑师早年间那些真正以人为尺度的、充满温情的住宅。(主要参考资料:硕士论文《莱姆库哈斯的建筑创作理念研究》,作者孙亮。感谢实习记者郭木容和王馨逸的资料整理工作)
( 升降梯之后有一个三层通高的书架,放了男主人喜欢的书籍、艺术品和美酒
) 住宅库哈斯温暖自由波尔多给予波尔多住宅使用者轮椅建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