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满江红》的“邓boy”
作者: 牛志远“金广安,
黄白莹莹然,
桑麻榆枣丰,
沃野无闲田。”
这首民谣唱的是邓小平同志的故乡四川广安。它是川东产粮之地,种出的稻米和苞谷格外香甜,人们称之为“金羹玉饭”。但在100多年前,在积贫积弱的近代中国,哪有什么“金广安”,只有“穷广安”。年少的邓小平生于斯、长于斯,15岁就从这里出发,走向广阔的世界。
今年的8月22日是邓小平同志诞辰120周年纪念日。从温暖的春天到炎热的夏天,《环球人物》记者两度来到广安,沿着邓小平少年时期的足迹,思索这120年间中国命运的几番巨变。从广安出发,到蒙达尔纪、巴黎,再到广西百色、太行山麓、“小平小道”、广东深圳……几乎每一次巨变,邓小平都是参与者、推动者,直至后来,成为历史转折中的领导者和决策者。
广安东门的码头外,浩浩荡荡的渠江水奔流不息。当年,15岁的邓小平站在这里,看着江上船只熙攘,毅然登上那艘离家的船时,他想到的是什么?
“老院子”
“邓家老院子?在那头啰!”
“摆龙门阵”的人给《环球人物》记者指了指方向,协兴镇牌坊村。他们习惯把邓小平故居称作“邓家老院子”。至于牌坊村的来历,是因为邓氏先辈得到过朝廷的褒奖,在村中被敕建了两块神道碑和一座牌坊。
到了邓小平父亲邓绍昌这一代,家里有120挑谷地,家境还算殷实。邓绍昌在成都法政学校接受过新式教育,见过世面,对孩子们寄予厚望,给4个儿子取名为先圣、先修、先治、先清,蕴含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抱负。邓先圣便是邓小平的原名。
1926年,邓小平在莫斯科中山大学写的自传中回忆:“父母之爱我犹如宝贝一般。因为我自幼时资质就颇聪明,他们的爱我,自然是对我有很大的希望,希望我将来能够做官发财,光耀门庭。”所以,5岁的邓小平就被送到私塾读书。私塾先生给他改名“希贤”。
与此同时,新学热潮也涌进了乡村。邓绍昌与留学日本的革命党人将旧祠堂改建,办起了当地第一所新式小学——北山小学堂。1911年,邓绍昌把6岁的邓小平转入新式小学学习,还四处动员其他孩子入学。后来和邓小平一起去法国勤工俭学的胡伦,就是邓父动员到新式小学的。
就在邓小平进入北山小学堂这一年,四川爆发了震动全国的保路运动。“来日难,来日难。要顾来日,莫顾眼前……作难的日子是哪件?外国人占了财政路权。财政路权被他占,国民都要受熬煎。”在学校,学生们传唱这首《来日大难歌》,鼓动人们参加保路运动。不久,罢市、罢课风潮席卷全川,北山小学堂暂时停课。邓小平经常跑到外面听消息,街上不时传来起义军的事情。
邓绍昌开始参加起义军,还当上了相当于排长的小指挥官。其间,他还带着邓小平到起义军的军营里住了两天。这是邓小平第一次体验“军旅”生活,他好奇、兴奋,甚至有点喜欢这种生活,到了晚年他还几次提到这件事。谈及父亲邓绍昌,邓小平的评价是:进步党人。
从送入私塾,到转入新学,再到体验军营生活,邓绍昌对邓小平的培养是有规划的吗?小平干部学院邓小平研究中心副主任吉勇对《环球人物》记者说:“结合邓绍昌所处的时代和环境来看,能做出这些决定,说明他的思想开明。但他一定无法预料儿子能成为一代伟人,更无法为此制定培养路径。邓绍昌教导邓小平‘读万卷书’,也希望他能‘行万里路’,是为人父母者的共性:希望孩子有出息。”
喜欢理化课和史地课
新式学堂在四川如同雨后春笋般冒出来,广安州立中学就是这时候开办的,是广安最早的一所州立中学,1913年更名为广安县立中学,也就是今天的广安中学。
14岁时,邓小平来到这里求学。广安中学工会主席伍孝龙曾耗时3年时间编纂《广安中学志(1912—2012)》,他告诉《环球人物》记者:“在广安县立中学学习期间,邓小平不仅接触到了新知识、新思潮,也逐渐形成了初步的爱国主义思想。”
广安县立中学的不少老师是留洋归国的有识之士,首任校长王宣彝还是同盟会会员。法国传教士也被聘请到学校执教,这是邓小平第一次近距离接触“洋人”。
“翠屏千仞兮翱翔,共渠水兮流长,英才乐育膠庠,中坚人物期望。望我学业向上,望我文化开放,望我竿头日进,改善中华气象,乘风破浪。”这是广安县立中学的老校歌。伍孝龙特意向《环球人物》记者解释了校歌中的“文化开放”:“当年邓小平在这里读书时,学校开设了修身、国文、英文、历史、地理、数学、物理、化学、博物等丰富的课程,而且各科都没有教科书,教学内容大多由教师自由决定。”



对英文课,邓小平的同学罗光煦有一段回忆。罗光煦比邓小平大两岁,两人读同一个班,住同一个寝室,是上下铺。英文课上,大家学了一个单词“boy”。邓小平个头不高,又长得白白的,还胖乎乎的,走起路来蹦蹦跳跳,同学们觉得这模样很可爱,就是个小男孩,便叫他“邓boy”。
邓小平喜欢理化课和史地课。他会用学到的理化知识,思考一些自然现象和简单的工业生产问题。也是从这时开始,他养成了看地图的习惯。后来,不论走到哪里,都要看看地图。
从地图上看,邓小平的求学路径是从牌坊村到小学堂,再到广安县城。外界看来,当时的广安县城十分闭塞,但实际上,因为水路通达,距离成都、重庆都不太远,广安与外界的政治、经济、文化往来不落人后,是四川同盟会最早的发源地之一。邓小平在这里接受的教育,已经能与席卷全国的新文化运动两面大旗“德先生(民主)”“赛先生(科学)”同频共振——1915年,广安县立中学确定了绵延至今的办学理念:“内图个性之发展,外图贡献于其群。”正是陈独秀写在《新青年》上的话。
邓小平故里管理局原局长马福从事邓小平研究数十年,他告诉《环球人物》记者一个小故事,足以见得邓小平是如何用科学精神与封建迷信思想作斗争的。邓小平11岁时,同学李再标因母亲得了重病,决定割肝救母,以尽孝道。邓小平听说后连忙劝阻:“难道你割了肝,你母亲的病就好了吗?你要相信科学,赶快回去请医生,照顾母亲。”
1919年5月,五四运动爆发,消息传到广安,广安县立中学联合县立高等小学,成立当地最早的学生爱国分会,通过广安学生爱国简章十九条,并向广安各界发出救亡公告。学生们分头书写标语、传单、公告,联络各界爱国人士。邓小平也积极投入其中,参加了游行、集会、宣传、罢课和抵制日货等活动。学生们中间最流行的歌曲便是改编的《满江红》,他们用这首歌来表达爱国热情。很多年后,邓小平到杭州西湖岳王庙游览,看到庙中的《满江红》歌谱时,对身边的人感慨道:“《满江红》,我小时候就会唱。”
吉勇对《环球人物》记者说:“这次参与反帝爱国运动,让邓小平大开眼界,了解到不仅是家乡人民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整个中国都是如此。他开始深入思索社会问题,并萌发出改造社会的意识,开始具有初步的爱国思想和民主思想。”
“小平表哥”
学生和教职员的罢课爱国运动在持续。转眼间,暑假即将来临,邓小平决定回趟家。
8月,他收到了久未见面的父亲传来的口信——弟弟邓垦出生后,邓绍昌因不愿与当地的“乡匪”同流合污而被撤销公职,不得不抛下家小到重庆避祸。父亲口信中说,重庆将成立一个留法勤工俭学预备学校,招收中学毕业生和具有同等文化水平的青年入学,学制一年,毕业后通过考试就能赴法留学,让邓小平去重庆报考。
避祸之际,冒险给儿子传口信,可见这条出路是邓绍昌深思熟虑过的。他凭着自己在成都、重庆的见识,判断法国在工业、科学技术方面比当时的中国先进,邓小平去了那里,应该可以学到一些本领。对此,邓小平是认同的。他在多年后回忆去法国勤工俭学的初心时说,“其实我们当时去法国,也只是抱着一个‘工业救国’的思想……受到五四运动的影响,就想出洋学点本领,回来搞工业……”
对于他们父子的想法,母亲淡氏不同意。她疼爱邓小平,不想让儿子出远门吃苦受累,希望他留在家里,将来主管家事。邓垦回忆,哥哥得知母亲反对,先是讲了一番道理,见无用,便跑到房间里不吃饭。“大概有一两天吧,我母亲心里慌了……就这样很勉强同意他去了。”
学校招生分为公费生和自费生两种,入学需要经过考试。邓小平后来回忆,留法勤工俭学预备学校是当时重庆最高级别的学校,考进去并不容易。他在开学后才入校,属于自费生。
1920年7月,邓小平毕业了。学校在重庆总商会举行毕业典礼,一共有84名学生获得了去法国勤工俭学的资格,邓小平是其中年龄最小的,还不满16岁。
邓小平回了一趟家,向家人辞行。但赴法的路费成了难题,邓绍昌长年避祸在外,家中经济情况大不如前。虽然邓绍昌悄悄回到广安变卖田产,但仍然凑不够钱,只好找岳父家寻求接济。
7月31日,《环球人物》记者在牌坊村见到了邓小平的表弟淡文全,他是邓小平幺舅淡以兴的儿子。在辈分上,淡以兴是邓小平的长辈,但两人仅相差2岁,幼时便是玩伴。淡文全今年86岁,他听父亲讲述过“小平表哥”去法国勤工俭学的事。“那时小平表哥考取留法预备学校,邓家凑不够路费,请求我家帮忙。父亲告诉我,从上海到法国的船票就要上百大洋,实在是个天文数字,父亲卖了些田地,支援了一些钱。”时光久远,具体卖了多少地,支援了多少钱,淡文全无从得知。因为卖掉了这些地,后来淡家过了一段捉襟见肘的日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