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一朵莲花

( 舞剧《莲花》中西魏时期的飞天造型，舞者代表红莲 )

古典舞的变化

“舞蹈要养活自己很容易，做政府的项目，上春晚。”赵小刚开门见山说，可是，赚回来的钱，养自己的舞蹈工作室，创作自己想表现的舞蹈，那就很难了。即使他和张云峰都属于业界著名的编导，可是工作室想排一个非政府项目的节目，还是靠演员们的无私奉献。

他们的工作室叫“闲舞人”，排练厅很狭窄，和正规院团的没法比，可是来这里的几乎都是目前一线的舞蹈演员，随便挑一个出来，都是桃李杯金奖得主。同时也是舞蹈学院的老师张云峰告诉我，他和赵小刚之所以能聚集这么多名角，还是因为平时他俩在业界的积累。他的学生很多是金奖演员，他们得奖的节目，有不少是他俩的作品。有些还是义务帮忙，上一次全国舞蹈比赛的时候，有位小演员没钱，他们二位免费编舞。结果这位小演员得了大奖，这次坚决要来参加他们的舞蹈演出，哪怕仅仅是个群众演员。

“都觉得我们做这个纯粹，不是商业舞蹈。”赵小刚说。舞蹈界现在有很多行活，有些是属于那种“贴近观众喜好”的东西。“那种东西我们也会做，做完了卷钱就走，可是这个，完全属于自己所热爱，怎么说呢，就像是一场无名的服装设计师的秀，仅仅在舞台上出现，有没有人买单完全不知道，所以票房上有很大压力。”

“为了自己的热爱来跳舞，气场就很顺畅。不仅所有的演员们不计较没有收入，而且很多人义务帮忙，上次演《肥唐瘦宋》，在上海排练的时候，我在朋友圈发感叹，说都是全国最一线的舞蹈演员，可是都直接在地板上跳，连块地胶都没有。当时租一块地胶要3000元，我们缺经费就省了。有文化部的朋友看到了，立刻发短信给我，说帮我们填表，可以在部里申请经费。”

( 舞剧《莲花》剧照 )

这也是多年的舞蹈环境所造成的。作为业内的资深人士，赵小刚说，舞蹈圈就是怪圈，多年来，就很少有人会主动买票去看舞蹈，只有政府项目有资金能排大型舞蹈，舞蹈编导和演员们也只能从这种项目中挣钱。但是这种项目限制了舞蹈的自由发展，服务对象往往是政府所期待的游客，完全不能自由发挥。“老替政府打工，慢慢就傻了，耗费自己的精力和体力。”

受困于这种情况多年，俩人去年按照个人兴趣，开始排练“自由”的《肥唐瘦宋》，完全按照自己的方式去创作。

( 舞剧《莲花》最后一幕，彩塑活了，呈现出敦煌壁画的美 )

他俩都属于受过严格训练的中国古典舞演员出身的编导，但是真正编排的时候，才发现，问题不仅来自于资金匮乏，也来自于目前中国舞蹈界思想的不够丰富。

所谓中国古典舞，属于中国民族舞系统，在过去的年代里，也产生过《鱼美人》、《红色娘子军》等经典作品，可是多年来已经没有出现新作品，而是沦为大型晚会的附庸，比如奥运会上的《飞天》。

( 舞剧《莲花》中的并蒂莲 )

主要原因还是古典舞受制于创作者的思维。“我们的老师们最初创作古典舞，是从大量的汉唐壁画中寻找到了舞蹈痕迹，加上他们最早接受的是俄罗斯天鹅湖式连环画的编排方式，形成了连环画式的舞蹈。一定要讲故事，演员技术都很好，控制身体的能力也很棒。可是再棒也不能自由地舞蹈。”

“我俩改变了故事和戏剧性的创作方法，走出了线性，走向了放射性。其实在编舞上，是现代舞的方法，只是和现代舞的动作不一样，我们的动作更是古典舞性质的，我们选择的还是中国动作原形，但是这些动作背后有思想，我们把壁画动作与现代人的情感贴近，动作的连接，不再是戏曲式的连接，而是更自然的一种连接方式。我们设计的动作连接，里面有情感和情绪，不生硬。”

“我的老师们展示壁画，可能是图解式的一二三式的动作，我们有关节运动、气息流动，有身体本身的酣畅淋漓的气韵。好看了许多——古典舞蹈界总说我们超前，其实我们不觉得自己超前，只是在这个时代，我们学会了许多新的东西，但是这些东西，说不定祖先也做过，真的未必先锋。我们中国的舞蹈其实是断裂的，谁都不知道真正的古典舞蹈是什么样子。”

《肥唐瘦宋》和《莲花》

去年第一次排练《肥唐瘦宋》，完全出于偶然，是赵小刚的灵机一动，想到中国过去排练历史舞蹈，总是要求气势恢弘。他们自己就被地方政府邀请过编排多次，包括《大唐赞》、《大唐赋》、《汉颂》，总是宏大呈现。似乎只有那样才符合大家对历史的想象，总是要求有宫廷气势。“这种节目，普通观众会喜欢，场面大，演员多，但是创作模式完全是平面，不是我们要的东西。”

他们按照自己主体方式入手。这次没人管理，所以有种随心所欲的架势。“我们想象的唐舞，并非豪华，而是包容，色块浓艳，舞蹈方式对很多人有吸引力，动作和音乐都更大众化；而‘瘦宋’，比较清淡，强调舞蹈的个性，完全是内心的舞蹈，唐宋舞蹈的区分，犹如大曲和小曲的区别。”

最主要是要摆脱当代人对唐宋的固有幻想，比如李白一定是有胡子的，一定是纵酒的。“我们的李白，穿着黑色的衣服，有自己的舞蹈动作，也可能有满头的泥，从土里钻出来，完全是孤独而放纵的。我们还在唐舞中放了许多飞天，都是戴着黑色面纱出场，是没有脸的，按照我们对敦煌壁画的想象完成的。我们也知道当年敦煌华丽，但是现代人去感知敦煌，只能看到些斑驳的旧影，所有的飞天都没有颜面，我们要的舞蹈是不粉饰的，更加真实。”

他们设计的舞蹈中，还有武则天的独舞，但是观众不清楚这是谁。包括李白，也并没有明示给观众。“这只是我们结构舞蹈的需要。到了某段，有一个黑衣庄重的女人的独舞。在我们的想象中，武则天是孤独的，中国古典舞蹈过去缺少表现内心感情世界的东西，即使表现也是符号化的，我们应用了演员自己的感受。也许一个黑衣女人的孤独，观众不知道是谁，但是似和不似之间也就够了。”

今年排练的《莲花》，其实是去年排练的《肥唐瘦宋》的延续。莲花并不是主题，而是一种美学的定位。赵小刚说，他从小学习敦煌舞蹈，但多年编舞中没有碰过，这次回归这一主题，很偶然。“大概还是命中注定，看多了，壁画里那些美丽的东西自然而然就会出现在编排中。敦煌壁画里面的莲花特别多，从最早受印度影响的大量蓝色莲花，到西魏的红莲，再到后面的金刚莲、并蒂莲，我们不是展现壁画中的莲花，而是展现这些莲花的美丽，它们有共性也有个性，我们用舞蹈的形式把它们表现出来。”

张云峰跳男主角塑匠。“这个人物也是我们多年在敦煌考察感受出来的，你知道敦煌虽然有那么多彩塑，可是几乎没人留下名字，只有一窟的文件中有塑匠赵僧子的名字，不是因为他的雕塑，而是因为他卖了自己的儿子，才在文件中留名。我们今天想想，几乎感觉到惨痛，这些人和我们一样，也都属于艺术工作者，可是生活很窘困，而且都被时间长河给淹没了，这个舞蹈，特意塑造了塑匠和他的彩塑的形象。”

整个故事是非线性的。塑匠背着他的彩塑行走在沙漠中，这时候彩塑是无生命的，无感知力——无口，无耳，无眼。他背负着她，像是一位父亲背着聋哑孩子。他们走过月牙泉，看到了眼睛与手表达的蓝莲花，借鉴的是北魏和西魏的壁画乐伎的手姿；看到了手足缠绕的并蒂莲，借鉴的是465窟的密宗壁画造型；看到了如意自在的金刚罗汉舞，借鉴的是西夏窟金刚彩塑；还有取材于西魏飞天羽人的刚柔并济的红莲舞；最后是取材于晚唐在敦煌抄经的道真的白莲舞。旅行结束，塑匠和他的彩塑慢慢开悟。他给了彩塑生命，活过来的彩塑流下了眼泪，慢慢地归于敦煌的背景中。

编导纪家萱在舞蹈中扮演女一号：彩塑。她曾在春晚舞蹈里跳女一号，现已经脱离舞台了，但是两位老师把她找回来。“春晚后我的跟腱断了，我想以后不会上舞台了。可是导演非让我来，来了，演的是一直不动不言的泥塑，被塑匠背着走来走去，像是个植物人。我作为女一号在整个舞剧中有大部分时间是不动的，真是太难了。”

赵小刚说，他喜欢使用编导上台，他们爱动脑子，有思想。他们的舞蹈编排时间有限，编导在融合进入的时候，特别快，动作收放自如，动静结合。“静中有东西，极速地动起来，又特别漂亮。”上次跳《肥唐瘦宋》的时候，别人替他统计，舞台上最多的时候有16个得过比赛金奖的编导，有个场面，是16个编导在台上，围绕着一个演员看。排练时，这演员不知道有这个场面，上舞台的时候，演员说吓坏了。像大考。

纪家萱表演的彩塑，在最后结尾的时候才动起来。塑匠把她放在洞窟里，这时候，她的手要慢慢抬起来，从泥塑变成一个有思想、有生命的物体，通过自己的肢体动作把生命力表现出来，这也是导演坚决使用她的原因。“这个女孩动起必须有感觉，和塑匠分离的时候，她的一举一动，要有催人泪下的力量。前面的静穆要变成一种历尽沧桑的生命力，这个非要好的舞蹈演员才行。”

赵小刚选用的演员，不少是刚得金奖的“当红炸子鸡”。比如两位跳蓝莲花的演员，这两位女演员都是自己剧团的台柱子，从前一直跳惯了展现技术的角色，但是这里面，所有的技术都要求有感情在里面，跳惯了战士角色的梁茜要按照西域的舞蹈风格跳出热烈之态来，而且下半身还不能动作，她觉得很难，却非常过瘾，因为是用自己的心在跳舞，可以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节奏里面。

而红莲的那段，用西魏的飞天来表示。当时的飞天都是男性，这里面也选择了刚得金奖的年轻演员李响来跳，他的技术好到了极点，随便一踢，就让人惊诧于他对身体的把握。经过多年的古典舞训练，演员对身体的控制游刃有余，肢体很敏感，正用来表现飞天的凝练和飘逸。

接下来是金刚莲，几位演员是高跳着进入舞台的。三位演员各自跳各自的，赵小刚对他们的要求是，跳出罗汉面壁时的感觉，既有幽闭，又有觉悟。三个人身体完全没有接触，用他们的轻灵的身体，表现出那种狭窄空间的思考，思索里却有整个宇宙的感觉，三个男演员跳到了自己的高潮，他们说，在舞台上很少有这么快乐的时刻。

“整个的舞蹈有点像是金字塔秀，前面40分钟，都是舞蹈的精华：技术、身体、美丽和神秘，应有尽有。可是之后，所有的技术都用过了，这时候需要能够有展现思想的演员上来了，思想是通过身体透露出来的，是这个演员的生活的积淀，他的肢体语言一定要充满感动人的力量，也许仅仅是一个细微的转身，就是金字塔上的一小块舍利。”赵小刚动员40多岁的张云峰上台，就是为了表达这个。

因为演出缺少费用，来到这里人人都是自助。“他们特别高兴，都觉得在这里可以用心灵跳舞。跳白莲的在前一段大剧院的舞剧‘孔子’中是男一号，被人伺候着。在我们这招呼大家领盒饭。这个剧组好就好在没有任何是非，大家都是为了舞蹈来的。其实舞蹈演员的舞台生命并不长，十几年学习下来，才能上舞台，还得长得高，或者特别漂亮，才能得到群舞的角色。要跳独舞还要等，哪怕你拿了很多金奖，到了30岁也要退了，因为下一拨出来了。”赵小刚说。 一朵演员艺术舞蹈莲花突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