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普措才仁:守护可可西里的继承人
作者:杨璐( 可可西里是世界上原始生态环境保存最完美的区域,它自然条件恶劣,人类无法长期生存,但却是野生动物的家园 )
藏羚羊的栖居地
我们的车队途经可可西里的时候,正是藏羚羊产羔的时节。每年五六月到8月,四面八方怀孕的藏羚羊要赶到可可西里的卓乃湖、太阳湖和可靠湖的上游产仔,这些生产的藏羚羊妈妈是巡山队员最著名的保护对象。“我见过最痛心的一幕是,母羊已经被打死了,小羊还是生出来了,可能是一种求生欲望吧,它就去喝已经被剥皮的妈妈的奶,这只小羊长不大的,那是最难受的时候。”普措才仁说。
普措才仁身高有1.9米,非常强壮,是南京警察学校特警班出身,有一种单纯的正义之气。他是索南达杰的外甥,索南达杰被杀后,普措的父亲扎巴多杰接过了守护可可西里的责任,在盗猎分子里打出了野牦牛队的声望。而现在舅舅和父亲都不在了,普措才仁继承了家族的信念,加入可可西里的森林警察队伍,已经进山巡查了十几年。
也许是常年驻扎在野外跟盗猎盗采分子打交道的缘故,普措才仁不善言辞,非常直爽刚烈,语气时常不自觉就流露出正在执法的威严,只有讲到可可西里和藏羚羊时,才滔滔不绝,神情话语也柔和了不少。“可可西里”在蒙语里是“青色的山梁”的意思,藏语叫这个地区是“阿钦公加”,是目前世界上原始生态环境保存最完美的地区之一。它的自然条件恶劣,人类无法居住,可却是高原野生动物的家。
可可西里其实由三个自然保护区组成。普措才仁告诉我,要想理解可可西里和巡山队员必须得从可可西里的地理说起。以昆仑山为界,北部是新疆的阿尔金自然保护区,西南则是西藏的羌塘保护区,可可西里自然保护区在昆仑山的南边,乌兰乌拉山的北边,东到青藏公路,西到省界,下辖4.5万平方公里,占整个可可西里最大的面积。沿着青藏公路是普措所在的不冻泉保护站、公益组织的索南达杰保护站、五道梁保护站和沱沱河保护站,它们一字排开,守护着这块神秘而脆弱的无人区,防止贪婪的人们盗猎和盗采。
不冻泉保护站大约是一个对角线的位置,普措说,是可可西里最著名的两个湖泊,一个是藏羚羊产羔的聚集区卓乃湖,一个是他舅舅牺牲的地方太阳湖。“我们在卓乃湖有一个检测站,因为那里自然条件太恶劣了,我们只在夏天住人。卓乃湖旁边有一个鬼门关,是沼泽地,车很容易陷进去,一天只能走1公里。太阳湖旁边有一个温泉,从前盗猎最猖狂的时候,它旁边有一个我们叫屠宰场的地方。为了抓盗猎的,我在太阳湖旁边的山沟里守过40多天。”普措才仁说。
距离不冻泉保护站最远的位置,大约到了青海的省界,是普措才仁和同事们的避风港——鲸鱼湖。普措说,即便像他们这样长期在可可西里工作,还是会像普通人一样得高原病,在紧急的情况下,救援是来不及的,只能把病人送到鲸鱼湖。可可西里最高处的海拔在6700米,卓乃湖也有4700米,鲸鱼湖的地形是陷进去的。
( 2012年5月14日,可可西里巡山队员秋培扎西(左一)和松森朗宝在巡山途中推动陷进雪地的汽车。可可西里到处是沼泽泥潭,陷车是家常便饭
)
年复一年,普措才仁和同事们就开着车,带着帐篷在这些山湖间巡查追捕,冬天主要抓盗猎的,夏天既要抓盗猎的还要抓盗采的,特别是藏羚羊产羔的季节。“从前设备没有那么先进,每年五六月份,我们在卓乃湖扎好帐篷,能够监测到一二十公里的湖面就可以了,不会到处走,就像井底之蛙一样。所以藏羚羊对我们来讲就很神秘,好多天一只羊都没有,突然有一天一打开帐篷,所有的羊都到湖边来了,成群成群的,距离我们很近,就像自己家里养的牲口。又突然有一天,所有羊都不见了,一点预兆都没有。后来设备好了,我们分头去看,才明白没有那么神秘。”
因为同藏羚羊朝夕相处,普措才仁虽然不是动物专家,却对藏羚羊的习性很了解,听完我讲述看见藏羚羊的地点和经历,他推测那应该是产羔后回迁的母羊和小羊。“我们在湖边就看着藏羚羊生产,生出小羊来就给它计时:大约一两个小时后,小羊就可以站起来了;六七个小时,小羊就可以跟着母亲奔跑了。”普措才仁说,藏羚羊的胎盘是禽类的美食,所以最近几年,除了观察藏羚羊生产,队员们还要监测禽流感的疫情。
( 不冻泉保护站站长普措才仁是索南达杰的外甥、扎巴多杰的儿子,他继承家族的信念守护可可西里已经十几年了 )
守护着藏羚羊,普措才仁和同事们却不能生出普通人对宠物的感情,尊重自然规律才是对待这种稀缺动物的正确态度。“藏羚羊也有天敌,狼、狐狸啊,它们来攻击,我们是绝对不能插手的,只能是说母羊被咬死了,或者追散了,我们就把小羊带回来,养在索南达杰保护站后面的草场上,一年到两年后,打开栅栏,把它放走,从此以后是死是活,都不能管了。”普措说,藏羚羊的淘汰率是非常高的,每年的交配时节,就能看见两只公羊互相打架,赢了的那一只跟所有母羊交配,输了的那一只就要离开羊群,一定是最强壮的羊才能留下后代。藏羚羊奔跑速度非常快,时速达到60公里,跑得慢跟不上队伍的,也就被尾随的狼吃了。所以,体质弱的藏羚羊是无法在这样严酷的环境里生存的,注定要被淘汰,帮得了一次,也帮不了第二次。
只有很少数的情况,需要普措才仁和同事们出手:“如果正在产羔的羊群受到狼群攻击,有十几二十只狼那种,我们得把狼赶走,但是又不能打死他们,我们就用烟幕弹,一打出来,烟特别大,狼和羊都散了。狼跑掉了,羊该回来还是会回来。”普措才仁说,无论什么动物都是不能打死的,他们曾经在可可西里被困20多天,只有7天的口粮,救援队伍到不了,管理局的领导特批他们打一头牛,可他们吃青稞糊维持生命也没有打。“很奇怪的,我们这里原来有打猎的传统,可是进了管理局保护站,我们真的就不打猎了,出去到餐馆连野味都不吃。”
( 在巡山队员的守护下,藏羚羊可以在可可西里安全地生息繁衍 )
藏羚羊是可可西里里最著名的野生动物,除了它们,普措才仁还要跟其他的野生动物打交道,他虽然不怕狼,可遇到离队的野牦牛就没了办法。“如果你看到一群野牦牛,你进去怎么玩都没事儿。但如果只有一只,就得想办法躲开。离队的野牦牛很紧张,你还撞上去,它一定顶你。我有一次遇到了一头野牦牛,它在后面追我的车,把车都顶坏了。”
比藏羚羊更罕见的是雪豹。普措才仁说,雪豹会在昆仑山南麓的豹子峡活动,那里是可可西里海拔最低的地方,水很好,巡山时候可以看到雪豹活动的痕迹。雪豹很孤僻,也非常敏捷,管理局50多人,这么多年只有4个人亲眼见过。“我们7个人巡山到那里,一抬头看见雪豹在山上,那是个秃山,它的毛色跟山有反差,刚好光线又照在那一块儿,所以看得很清楚。我们走在前面的4个人就喊,后面的人摔着跑过来,它就已经不见了,就是那么快。”
巡山
在可可西里巡山,不是想象中开着车一马平川地飞驰,窗外是连绵壮阔的山脉和奔跑的野生动物那种痛快的感觉。普措才仁说,巡山可以说是寸步难行,可可西里里面几乎没有路,到处是泥潭和沼泽,唯一算得上路的是早年盗采的大型机械留下的车轮印,理论上巡山一次往返是七八天,可具体时间谁也说不准,一旦陷车,就被困住。
这样的路况需要技术高超的司机,普措才仁的车技很好,长江源那种经验丰富的司机都要结伴进入的地方,他单车就能走。“我13岁时候放暑假,跟着野牦牛队进可可西里,没有情况的时候,我就开车。野牦牛队的队员坐在旁边看着,一个动作不对就用扳手打我。那时候我太小了,大家就开玩笑说,我开车就只能看见两只白手套。”普措才仁说,他特别喜欢看大人手的动作,喜欢模范,野牦牛队的队员怎么把车开进去,他就怎么把车开出来。技巧娴熟了,就要开始积累经验锻炼眼力。“从玻璃窗看出去,水的深浅、水沟跟实际不一样,非常难判断,只能是一次吃亏陷了车,记住当时什么样,下次就知道怎么处理。”
即便这样,陷车还是巡山中的家常便饭。普措说,没有人可以躲得过沼泽地,因为沼泽地不是恒定的,可能今天是沼泽地,明天又不是了,因为紫外线太强,表面上晒干了,硬邦邦的,以为是地面,其实下面全是水。下雪天更糟糕,一路上陷车挖车留下的大坑,全被雪盖住了,返的时候掉进去就算你倒霉,“有时候1公里之内挖了十几二十次,连着的大洞,回来时候只能记住几个,另外的就掉进去了,这个概率非常高”。
处理陷车是个体力活儿,一天一夜挖不出来的情况很多。普措说他小时候就有了这样的经历,有一次跟着父亲和野牦牛队的队员巡山,发现了盗猎分子,因为有他在场,大人们不想让他看见残酷的场面,于是没有直接抓捕,安排两辆车去包抄,让他避开。结果他们分队的两辆车过河时候陷进了水里。“我们那时候开的是北京吉普212,车里全是积水,晚上就睡在车顶上,什么吃的都没有,后来找出吃方便面剩下的调料包,在河边捡了一个生锈的罐头盒,喝那个调料水充饥。”
普措说,最惊险的一次陷车是2008年。“在可可西里被困了20多天,差一点就出不来了,那是我十几年最危险的一次,天灾不能开玩笑。人为的话,我是执法者,心理状态比犯法者好,比枪也好,打也好,都打得过。天灾真的没办法,人斗不过天。”普措说,那次巡山,连着十几天下雨下雪,一路走一路在陷车,一共陷了80多次。“每一次陷车,我们都是又盖房子又修路,挖车的土方量可以盖出一间小房子了。”普措说。
继承人
见到普措才仁的那一天,他正忙着给保护站的队员们采购巡山要带的口粮。他说,巡山十几年,吃方便面已经到了闻到味道就想吐的程度。但是可可西里管理局隶属于玉树州,经费很少,买不起更多更好的食物。管理局的老领导调到治多县当县领导,那天刚好回来看他们,普措打算去化缘,给队员们改善一下。普措自己本来有机会过另外一种生活,他在南京警察学校读的大专,可以留在经济发达的江苏警界工作的,但他还是回到了可可西里。“这个事儿不能用社会上的眼光看,那些转山的、磕长头的,在世俗看来,他们图啥,我的选择也是一样的,在我看来。回可可西里是件天经地义的事情。”普措才仁说。
普措才仁几乎是在可可西里中长大的。他说,1990年的大雪灾后,他舅舅索南达杰意识到可可西里的重要性,向上级打报告成立了西部工委,保护野生动物资源,打击非法采金行为。盗猎盗采的人中不乏亡命之徒,普措说,舅舅曾经向父亲扎巴多杰透露过,有早晚要在可可西里出事的预感,如果真的发生,希望扎巴多杰能够接替他。索南达杰被杀后,扎巴多杰一面寻访凶手的踪迹,一面要求调到可可西里工作。“我父亲是自愿降了一级行政级别调到西部工委的,他必须来,这是男人之间的约定。”普措说。
还是少年的普措就这样跟着父亲进了可可西里。“现在我想起来,觉得他带着我,就是为了让我熟悉环境的。”普措说。他从小就很调皮,11岁就敢带着小朋友偷开汽车,妈妈不想让他像可可西里中奔跑的野牦牛一样横冲直撞。“我本来想当兵的,老娘不让去,把我送到西宁的财校学会计,为了磨我的性格。那三年的学习度日如年,每天下午两个小时,坐在那里练习写数字,打算盘,把人搞崩溃了。我坐不住,天天被珠算老师骂。”好不容易熬过了三年,带着派遣单回到了玉树,当时父亲已经不在了。州上本来要把他分到地税去,可他自己要求到林业执法队工作,他说:“我舅舅、我爸爸出事,从来没找过组织,这里头有很多辛酸就不说了,我只有这么一个心愿,到从小熟悉的可可西里工作,抓坏人。”
普措才仁就这样同一群年龄相仿的小伙子成了守护可可西里的新鲜血液。他的伙伴格莱是一个瘦小而文雅的男人,曾经是五道梁保护站的站长,现在管理局工作。他说,年轻的时候全凭一腔热血,不知道什么是害怕,跟手里握着枪的盗猎分子狭路相逢,就装作要拔枪的动作,硬是用气势唬住盗猎分子缴械投降。林业执法队只有行政处罚的权力,为了加强执法,所有队员又读了警校,转成森林警察。
再次回到可可西里,普措如鱼得水。“主力巡山就是我们。没有固定的时间路线,我们有自己的根据,可是不能说,盗采盗猎的人如果研究明白就不行了。年轻时很急躁,一旦发现盗采盗猎的踪迹,我们就没日没夜地追,久而久之腰肌劳损成了职业病。现在就从容多了,盗采的人有大型机械,走得很慢,路也不熟悉,一旦被我们锁定,根本就跑不了。”普措才仁说。外人眼中的秘境和禁地,普措跟同事们熟悉得像自己家园子,“我们巡山不用GPS,全凭感觉,北极星在左手,就可以定位青藏公路的位置。连着下雪下雨看不见北极星,还可以找大河,跟着大河走,它绝对会给你带到最大的湖,就知道在哪里了。”
不巡山的时候,普措才仁跟同事们做的是盗采盗猎的预防工作。“我们抓了2000多个打藏羚羊的人,90%是哪里人我们是有统计的,我们就到那些地方发宣传单、讲政策,讲包庇、销赃、不作为的后果。跟在可可西里范围内的牧民、饭馆说好话,培养感情,让他们配合工作。”
2004年后,盗猎藏羚羊的减少了。“90年代我们抓盗猎的,抓了放,放了抓,他们的行话是抓十次,只要成功一次就赚回来了。现在不行,杀一只就可以立案,两只就是重大案件。藏羚羊很好打,晚上开着车灯,一打就是一片,那就要判15年到18年,划不来。”普措说,青藏铁路开修后,信息传播发达,人的思想也转变了,经常在这条路上的司机、军队和牧民都很重视保护藏羚羊。藏羚羊迁徙的时候,自愿帮助拦车,让羊群通过。
我们能在比较近的距离看到藏羚羊,跟整个环境的改变有很大关系。但是普措才仁和同事们的工作没有减轻,新的目标是打击盗采金矿。“打藏羚羊的启动资金很少,采金矿不一样,要租设备,要雇人,没有几百万元做不了这个生意。这些盗采的人本来就很有钱,不好管,而且我们抓到了只能以罚款处理,罚几十万元对他们不算事儿,挖几天金子,运气好的就出来了。”更复杂的情况是,同可可西里保护区只隔昆仑山的阿尔金保护区允许挖金矿。“有一段时间,我长期在阿尔金到可可西里的必经之路上扎帐篷,给阿尔金的采金队做登记,把故事讲好。昆仑山,谁都能看见,采金不能翻昆仑山。如果让我在可可西里看见你们,不算误闯,肯定抓你们。”普措才仁说。
(实习生任少博对本文亦有贡献) 野牦牛继承人守护动物可可西里藏羚羊普措